每次考试得了7,我都会沉浸在同伴的赞叹中,暂时忘怀和她们的差别,任凭这群金枝玉叶的伙伴们把我拖进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白梅的终极远大理想,是能进入纽约的PARSON。
爱玲一门心思只想留在英国,最好就是伦敦本地大学,为了她的DARLING,也够拼了。
珠儿,在英国美国的大学间打转,一忽儿随白梅,立志去纽约,要考SAT和TOEFL。一忽儿随爱玲,留在伦敦上学也不错,先拼个雅思再说。一忽儿却泄了气,宣称哪个大学也不念了,高中毕业证书混到手再说,先休学一年好好睡觉,
“一天起码十四个小时,向懒熊致敬”,
然后回国发展。
白梅每到此时,就会朝她甩去意味深长的一瞥,我立刻想起了珠儿被后母送来英国读书的原因。
我的目标非常现实,只盯着能为外国人颁发奖学金的大学,无论英美。
那个蚂蚁搬家似的工作量,我相信,搜集过奖学金资料的各位学姐学弟们,都能有受虐到几乎吐血的感受!除了从心仪的大学网站搜集信息,我也偷偷向江子彦打听消息——从一开始正式登场始,江大侠和江全能的外号可不是凭空获取的,虽然她家境殷实,不需奖学金,可是江子彦是上海女生啊——精打细算是镌刻在我们细胞里的本能啊!我想即便她不在乎,这样的便宜事,也不会视若无睹吧。
于是我吃饭时破天荒地第一次主动坐到她对面,支支吾吾地开口讨教。她那双一贯犀利的凤眼先是睃了我一眼,然后变得甚是柔和。她推开餐具,没浪费一秒钟,立刻就凑近我,柔和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的意味深长:
“我要是侬这样的处境,从收到橡树园通知书的第一天就开始想后路了。侬想想,辰光介紧张咯,现在要浪费多少精力去搜资料,准备申请资料!”
尽管听到第一句我就有些脸红耳热,什么“我要是侬这样的处境”,说直白了就是在揶揄我家境不佳。不过我既然来求教于她,被她小虐一下,也就不在意了。
江子彦一开口就劝我放弃英国,去美国上大学。
美国好啊!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一副严肃得近乎向我报告世界末日即将莅临的神情,令我对她的信任度蹭蹭地往上窜。
江子彦说你别浪费时间了,美国大学发放奖学金的机会远远超过英国大学。我说这点我也知道啊,可是雅思或托福我有八成考高分的把握,头疼的是SAT或ACT——美国的高考啊!想起在江子彦寝室书桌上,见识到的一叠SAT考试题汇编,足有几块砖头那么厚,我就心冷彻骨!
江子彦给我鼓气:别怕别怕,有我哪,我那一大堆SAT资料可以推荐给你。我跟我爸打赌了,我就是要上美国常青藤大学的金融和经济科。奖学金,当然要争取。人人平等么,这么便宜的事,我是不会错过的。
“你我互通有无。当然,我的消息一向比别人详尽可靠,呵呵……”
说到此,江子彦快乐地抖动着刀叉,在空盘子上轻轻地敲击着,这在我看来,绝对是开天辟地之举动。她是LISA小姐的拥蹩,如此轻率的举止,绝对是对LISA小姐推崇的英式布尔乔亚礼仪之大不敬。
我扭头回顾,幸好,LISA小姐背对着我们,坐在另一桌上,头颅以令人困惑的姿态直挺着,如同一只趾高气扬的白鹤,缓慢地,近乎做作地,吸啜着她的南瓜汤。
开学到现在,在我记忆里,这还是江子彦第一次对着我滔滔不绝,让我颇有种受宠若惊之感慨。于是我趁着对方容颜大悦,尚有心情搭理我的功夫,询问江子彦有关备战SAT的诀窍。
她眉头轻皱了一下,又飞快地睃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掩藏不了的轻蔑。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又不能露出不满,强掩着受了点伤的自尊心,把脸上的表情展示得更无辜——内心却已经在演绎一拳把眼前的学霸打翻在地的场景了。
江子彦整理完一堆错综复杂暧昧不清的表情后,终于决定以一副灿烂的笑容正对我。她把一小片蓝莓蛋糕送进嘴里,不紧不慢地继续传授她的心得:
“其实像我这样的,高一开学就在外头补习啦!刚开始我爸给我推荐了个美国小伙子,他合作公司干翻译的,据我爸说熟悉SAT。结果,一个美国乡下来上海投机和淘金的穷鬼,狮子大开口,一节课开口1100块——当我家是印钞机!讲课不知所云。什么戆棺材!我一节课后甩给他六百块大洋让他开路,他二话没说就溜了——碰到懂行的了!”
我不禁大笑起来,想象得出那个美国冒牌货的狼狈样,又想起江子彦过生日轰走那个自说自话的歌手的往事……
江子彦明显地受了我的感染,干脆抬高了声调,旁若无人起来:
“好笑哈!所以我后来搞了几套题库,每周唰题,不过就是多背单词而已。有什么艰深的?美国人的高考么,弄懂他们的路数,就是小菜一碟。”
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小心翼翼地点头。
珠儿除了向白梅瞪眼,举起拳头示威,也只能抿抿单薄的嘴唇,决定追随白梅,去上美国的大学。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SAT,白梅和珠儿临时抱佛脚,注册了网上的一个教程,费用:3900英镑一期,两个月,每周四节课。
我小算盘一拨——一节课1000人民币大洋!她们谈论和挑选大学,如同谈论和挑选将来的度假地——学费,是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她们的话题里的。
我静静地聆听着她们轻松,甚至轻佻的抱怨和玩笑,连一句话都插不上。对于我,每年四五十万元的学费和生活费,怎么可能向父母开口?难不成真的逼他们卖了唯一的老房子?
英国的高中还没过一个学期,上大学的难题却老实不客气地横亘在我和父母的眼前。
老妈常常在轻描淡写的问候之后,这样进入主题:
“阿媛,功课跟得上么?寒假回上海要不要补课?”
然后就向我传达她那些确信无疑的小道消息——
“对面小区跟我跳舞的阿王,她侄女,比侬大一岁,就是那个在洛杉矶念高中的,已经提前申请那边的大学了,好像是普林斯尔顿……”
“普林斯顿!”我不得不打断,同时朝手机大翻白眼。
老妈当然是“视而不见”,依旧喋喋不休:
“听阿王的口气,这家普什么顿的,像是她家开的!说是已经提前录取。那阿王的弟媳走路腰板挺得那个直,屁股翘得那个高!”
最后总是以我故意流露的轻慢口气,外加三分的不耐烦,告诉爸妈:去英国或美国读大学,我会审慎思考,不劳烦心。
是的,我得审慎思考。我不能去增添父母的负担。将来进好大学的唯一可能,就是再拼奖学金。
好大学毕业了,去纽约的华尔街,去伦敦的金融城The City of London,去香港的中环,去陆家嘴的一栋栋大楼里,签下半生的卖身契——这,就是我最佳的出路。
寝室只有我一人时,我时常会把头埋进膝盖里,紧贴着冷冷的手机屏。冰冷的屏幕板,渐渐被我的气息模糊,罩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烟雾。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游移着,视线却出奇地明亮起来,我甚至一眼就会望到另一端的世界,一个炫目的,沸腾的摩登都会——
我瞥见了号称可与伦敦金融中心一较高低的陆家嘴,瞥见了一个个身着紧身正装,及膝短裙,面部矜持的女孩们,疾步行走在陆家嘴的摩天楼和高速电梯里。
人潮在电梯里汹涌着,翻腾着,碰触着,时时刻刻被无数同样的现代巨型怪物吐纳。有人趔趄了,差点摔在光滑可鉴的打磨地面上,人潮并无减速迹象,裹挟着那个刚刚保持好平衡的倒霉蛋,急速消逝在一间间,一所所装帧奢华,大同小异,虚张声势的OFFICE里。
神气精明,面无血色,明显缺乏锻炼的男性职员,一边向着新来的小白领们指手画脚,一边不失时机地调戏身边的女同事,当然专挑年轻的……
一格格蜂巢般的小小格子间里忙碌的,是笑容呆板,动作机械的职场新手,接线员,低等文秘……
不管怎样,她们将是我的影子,她们和我在将来的某一时段,会有千丝万缕的纠结……
想到这儿,我会叹口气,从手机屏幕的遐想中抽身,回到夜幕降临的橡树园,想象着华灯初上夜夜笙歌的伦敦。
说实话,我喜欢在CITY OF LONDON金融区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里徜徉。我常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冷冰冰的老旧大厦吸引:Mansion House, Bank of England, Leadenhall Market, Lloyd’s Building……它们不动声色,冷冰冰地矗立在泰晤士河畔的老区里,几个世纪里,迎送日月更迭,目睹车马喧嚣,冷眼繁华落魄交替。
“它们如此镇定,一定有它们的理由。”
我承认,自从九月初某个下午,以橡树园参观者身份第一次被经济老师带入伦敦证券交易所大厅,我就被它们轩昂凝重的气势震撼了——它们是时光机,每一处花岗岩的雕花,每一扇生铁铸就的窗棂,无时无刻不在叙述着近十个世纪的商业故事,而全世界蜂拥而至的淘金者竟然熟视无睹,行色匆匆,少有行人如我一般,驻足聆听,徜徉徘徊。
我总是被这些老房子感动,它们如此轻易地激发起我这个异乡人的乡情——故乡的外滩,与它们一脉相承,可是一定还有超过形似的更奇特的因素,让我和它们牵扯不清。
我像一个长途跋涉寻宝者,从彼岸穿行过令人昏昏欲睡的时间通道,无意中摸索到了这里,蓦然惊醒,却找到了惊喜的发现。我有时在同伴购物或歇息时,借口来到伦敦桥上,一个人定睛向着北岸的建筑群长时间凝望着。
我发誓,我听得到从灰黑的墙体,镂空的生铁护栏,黑洞洞的厚重木门里,传出的箭簇的射发声,贵金属的撞击声,舰船上的枪炮声。几百年的风云,在我脑海里卡通片似地,凌乱地演绎着。
这时候,常常梦幻般地,陆家嘴直耸云霄的现代超现实钢结构大楼,倏然与黄浦江西岸古色古香内敛持重的百年广厦撞击,重叠,重叠,又分离,又撞击……定睛时,伦敦桥北岸的金融区,以及更远处在雾气弥漫中华光熠熠的新金融区,都向空中发射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V字——
我看得分明,它们通身闪烁着黄金的光芒。我也听得真切,它们周身响彻着金钱的铙钹声。
当大本钟“当——当——当——”不紧不慢的撞击声响起时,我就会在同伴此起彼伏的呼朋唤友声中,从痴想中醒来。我迷恋这两座城市,它们实在是摩登世界里当之无愧的名模!又有着深深的惶恐,它们分明太厚重,太深奥,太矜持,太文艺,又太喧闹,太摩登,太拉风,太令人冲动,仿佛两款超越世纪和年代的阿斯顿马丁超级跑车,古旧低调的外表下,拥有着超乎寻常的高速旋转的发动机引擎。
和我惺惺相惜,分享此种情绪的,唯有江子彦了。
在屈指可数的几次金融街出游中,我俩会心照不宣地离开叽叽喳喳的同伴们,走至泰晤士河岸边,朝着伦敦塔桥和金丝雀码头方向凝望。
江子彦唯有此时,才对我恢复了上海女孩间的亲密无间,她会急切地拽住我的手,夸张地向我解说她的发现:
“侬看呀阿媛!外汇交易中心。”
“瑞士再保险大楼!迭咯顶气派。”
一会儿陷入喃喃自语:
“金属交易所。海事贸易中心。”
一会儿陷入喋喋不休:
“侬晓得伐?伦敦金融区历史上是个半独立区域,连英国女王都不能随便出入噢!侬晓得它在金融上占多少世界第一?第一家证券交易所,第一家外汇交易所,第一家金属交易所……”
我赶紧当起了装模做样乖乖女的角色,不忍打断江子彦的滔滔不绝。
每到最后,江子彦总以以下的收尾作为提纲挈领的总结汇报:
“作为上海人,我对伦敦有种沉醉,那绝对是亲切感的召唤。”
我默默盯着她神采飞扬的眼眸,内心往往会发出一声叹息。我理解她所谓的亲切感,但我也怀疑这种所谓的亲切感——伦敦,依旧不是我的上海。哪怕有罗宾的出现……
可是,江子彦的伦敦,就是她的上海。
江子彦以她惯有的效率和精准的算计,已经把伦敦雄心勃勃地囊入她攻城略地的目标了。
圣诞节晚会前一天,白梅有些愤愤不平地向我传达了一条消息:江子彦顺利当选为伦敦中国留学生协会(简称LCO)副会长。我赶紧查看微信,发现江子彦的头像已经换成了LCO的LOGO,并且多了一条励志语录:最年轻的会长。
我心里嘀咕:最年轻的副——会——长。
将来她去了美国,纽约也将是她的上海,
旧金山也是,
洛杉矶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