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当空,霜雪融化;雪原转青,枝条含苞。远远望去,群山之巅还覆着一抹雪白,似是被飘浮而过的云雾所染。
“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见你了。”萧鸿送弋零行至城门下,看着她面无表情地伸手举着萝卜给黑马啃。
“你弟弟我是修道之士,现下离了师门便要游历四方降妖伏魔,你可别太想我。”
“少臭美,出去别随便撩拨人,知道不?”萧鸿一本正经,“东巽打听你的姑娘可不少,但你娶得了吗?”
弋零一脸无辜:“我撩拨谁了?我就一独眼废物,大不了就说我有隐疾,看谁还敢打听。”
“听听,”萧鸿照着马身拍了拍,“你主人说得是人话吗?”
他又转头对弋零道:“还‘隐疾’,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呢,在外头别瞎说这些知道不。”
“晓得了,”弋零淡然道,“那就说我是断袖。”
“……”
萧鸿刚想反驳,便听得耳边飘来一声道别——
“走了哥。”
嚼着萝卜的黑马跟着红衣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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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西是大尧除京师瑶安以外最为繁华的地界,与邻国不黎常有生意来往,是两国商队的必经之地,因而得了“西商”一名。弋零半玩半行,并且是绕着大道走,所以在路上耗了四日才到西商。
此时天色已暗,小雨方停,空气都是湿寒的。街市灯火通明,却见不着几个人。弋零拖着哈欠将冷气吸了个饱,不禁打了个哆嗦。她寻了一处客栈打尖,掌柜的一眼就瞧出这是个贵客,当即兴冲冲出来迎接,招来伙计牵过黑马去棚下吃草。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弋零喝了碗水,拉过店小二问道。
“这位客官亲切,”小二腾手抹了抹衣摆,“小的贱名曹祥。”
弋零示意他坐下,道:“问你个事儿,这西商不应该很是热闹繁华么,怎么今儿个这般冷清?”
“客官有所不知,咱这块儿原本的确热闹,可近来……”
“小祥,”掌柜过来喊住曹祥,对弋零歉然道,“真是对不住,他净会胡言乱语,客官别放在心上。”说罢,他又冲曹祥使眼色,心道若是给人讲了那种邪门事儿,把客人吓跑了可怎么整。
弋零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温声道:“没事儿,我就同他讲两句。”她掏出碎银轻搁在桌上,掌柜顿时两眼放光,乐呵呵地拿了钱退回柜边算账去了。
曹祥接着道:“近来街上出了怪事,”他顿了顿,又问,”不知客官信不信妖魔之说。”
“自然是信的,但说无妨。”
“……近几日附近少了几个年少的公子,”曹祥看着弋零咽了下口水,还是接着道,“便是像您这般俊俏的公子。听人说,他们失踪后皆是在城郊的林子里发现的,身上衣不蔽体,看着明显是行过风月之事,并且都被人开肠破肚、吃了内脏!”他讲到后头便压低了声音,见弋零神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弋零吃得津津有味,像是在听人说书。她咽了口肉,道:“既然觉得是妖魔所为,为何不请道士来做法?”
“在这西商坐镇的不是洛家吗,”曹祥扫了一圈四周,“那洛公子可恨这些道士了,只许卫兵带了符去抓妖。可卫兵哪懂这些,至多弄伤了那妖的皮毛,自个儿人还死了两个,根本抓不着。最后那洛公子只好拉下脸传讯给白云间这个门派叫人来降妖,瞅着时日这两日应该到了。”
曹祥口中的“洛公子”便是西商知府洛瑜的侄子洛熙,他父亲洛瑾是上一任知府,曾谏言重审废太子屠修士一案,一年后在出巡时翻了马车,坠崖而亡。
圣康二十四年,在玄门号称“赤游龙”的废太子伊祁杰在替当时病重卧床的先皇尧德帝主持祭祀大典时屠了师门天门山大半人,包括当年的掌门钟离君。尧德帝勃然大怒,当即圈禁东宫欲将其废为庶人。洛瑾便是在那时马不停蹄地赶入皇宫谏言,与几个大臣在殿外跪了一宿。第二日,尧德帝传伊祁杰进殿问话,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放他出殿,谁也不知他们在殿内谈了什么。可伊祁杰出殿后立刻率领南衙禁军逼宫,意图谋反。与此同时,魏王伊祁治携北衙禁军与之相抗,并大获全胜。后来尧德帝派影罗卫株连东宫,改立魏王伊祁治为太子。
圣康二十五年,尧德帝驾崩,太子伊祁治顺理成章地继位为皇,于第二年登基,并改立年号为“元天”。这龙椅上的人一换,后宫的人自然也要换。不仅宫里的人换了个遍,朝中的文武百官、南北两衙禁军二十六卫、影罗卫十八所皆换去了大半人。洛瑾便是在这一年逝世,其妻伤心欲绝,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整个洛府只剩下独子洛熙与其叔父洛瑜相依为命。
马车坠崖一事说蹊跷便蹊跷,说恰巧也恰巧。有人说洛瑾是被玄门人杀害,有人说他是被影罗卫暗杀。当时年仅六岁的洛熙恨透了这个世道,他恨他父亲不过是入宫劝谏一番便要遭人这般记恨;他恨他父亲清廉一世却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他更恨自己为何无论如何都无法查出父亲坠崖的真相。窗间过马,乌飞兔走,直到现下已恨了整整十年。
酒足饭饱后,曹祥领着弋零上楼,待得他开了房门即将离开时又忍不住说道:“客官还是早些离开此地为好。”
“多谢提醒。”弋零合上房门,转身径直往床边走。她直挺挺地栽下去翻身躺平,却丝毫没有睡意。
论恨,她绝对不比洛熙恨得少。
只要眼一闭,面前便是血尸遍地,是滔天火海,是断壁残垣。
曾经的朱甍碧瓦容不下她,昔日的辉煌姓氏留不得她,当年的至亲父母陪不了她。
回不去,忘不掉,恨难消。
“孩子,你叫什么?”
男人问道。
适才悠悠转醒的女孩儿半躺在床上着看着窗外飞回西北的大雁沉默了片刻。
鸿飞冥冥,弋者何篡?①
我来自东,零雨其濛。②
“弋零。”
我自泷江零天际,逐星驰电弋金乌。
女孩儿对上男人的视线,说道:“‘驰弋’的‘弋’,‘零落’的‘零’。”
男人点点头,道:“我叫萧成,你可还记得家在何处?父母为何人?我送你回去。”
女孩儿从那男人的眼中看出了期待,以及熟悉而又陌生的关切。她早已流干了泪,燃尽了魂,此刻面无表情地淡声答道:“都没了。”
男人牵起她细如刀削的手腕,不假思索道:“那,往后我做你父亲如何?”
腕间的温暖给了她一丝活气,她调动气力重重点头。
萧成正要离开时,弋零爬下床磕了三个响头。
“父亲抱养之恩,弋零无以为报,但求父亲答应一事。”
“诶诶诶,有话好好说,”正要跨出门的萧成大步折回来,急忙抱起地上的弋零放回床上,“小孩子这都跟谁学的?”
“爹,男儿膝下有黄金,此一跪,弋零就不再是女儿身了。”
她不能是女儿身。
昔日的女孩儿已葬身火海,被她埋在眼里,藏在心底。
如今只剩下萧成的养子——弋零。
“……”
弋零百无聊赖地盯着床幔,逐渐放空五感,正巧听见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步子极轻,听着是在往西边走。弋零修道习武颇有成就,五感早已异于常人,现下街坊寂静无声,那脚步声便显得极为清晰。弋零闲来无事便去细数房上人走了几步。
——十五,二十……这人在房顶转圈?
——兴许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房顶那妖终于停下脚步,就停在弋零隔壁那间的顶上。对方似是找到了猎物,俯身揭瓦往屋里窥视。片刻之后,顶上便没了声息,但房门外的走廊里却隐隐传来铜铃随人挪步而发出的清脆铃声。
铃声在弋零隔壁门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两声轻巧的叩门声。
“公子,奴家来瞧您啦。”
声音软糯齁甜,弋零听得牙根一酸,背脊发麻,她甚至都能闻到那女妖身上的胭脂味儿了。现下客栈里的人听了那铃声后都昏睡过去,弋零只得躺在床上装死。她心道:“看来隔壁那位是被这妖标记过了,现下叫人找上门来寻欢。我且看这妖如何动作,反正有白云间的弟子收妖,无需我去插手。”
木门并未插上门栓,女妖只轻轻一推便走了进去。她笑盈盈地道:“小公子,奴家带您行极乐事,如何呀?”
“当真是极乐,直接送人去西方极乐。”弋零忍不住腹诽。
只听隔壁的那位公子如同醉酒一般,口齿含糊地道:“……姐姐生得好美……”
女妖往后退了两步,引诱道:“公子跟我来,我便带你玩儿。”
弋零在听得隔壁那人的声音后瞬间把脑中“女妖戕害俊秀公子”的画面换成了“纨绔子弟与妖偷欢”,简称“狗男女私通”。那位公子的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了,不就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北辰病秧子凌空意吗——几日前她夜里跑去送药的那位。
弋零唇角一勾,心道:“怎么滴,大病初愈就出来伤肾了?”
正将凌贞视为囊中之物的女妖忽觉眼前少年笑意一顿,而后逐渐淡下去。只见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灵符,符上白光乍现,屋内门窗“啪”地紧紧扣上。
凌贞长剑已然在手,他正色道:“能带我玩的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