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寒气的掌风从背后拍来,弋零转身避开,反手探向那人手臂重点麻穴。对方似是没料到弋零会点其穴位,臂间一滞,脚下却利落地滑出一记扫堂。弋零没躲,反倒顺势往前扑,带着身前这人倒在雪地中。
“小别重逢啊,凌空意。”弋凌率先开口。
凌贞本意不过是试探一番,现下却直接被人桎梏着双臂扑进雪中,心中稍有不爽。他面露不豫,道:“有你这样对待知己的吗?还不起来。”
后半句还没说完,他便肩臂发力,欲翻身压到弋零身上。弋零早有准备,随他在雪中滚了一圈后继续将他摁在身下。她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奶气,像是没讨着好处便立即不满的黄口稚儿,觉着有些好笑。
“不是你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吗?怎么,”她压低了身子凑到凌贞跟前,“不喜欢被人压着啊?”
凌贞看着眼前这人的面孔突然放大,脸上虽被眼罩及发丝遮去了左眼,却反倒显得唯一裸露在外的桃花眼更加流光璀璨,像是含了星河似的。他被那星河吸引,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却看不透背后的深邃。耳畔的话语还未散开,凌贞便觉身上一轻——弋零已经起身腾手拉他。他移开目光,伸手搭上去,被弋零的冰手冷得心惊,只听得那人又道:“改日你再压回来呗。”
弋零不过嘴瓢一句,却见凌贞像是有些认真:“你说的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戏虐道:“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那是,哪有君子跟人抱一块儿打滚的?”他言归正传,“为你引路的兔妖与此山何干?”
弋零便将前因后果都与凌贞简化了讲。
“我只猜出此山有异,你却能凭我传与你的四个字查得这般仔细,”凌贞斜睨着她,“你还敢说你是‘废物’?”
弋零迈步往山洞里走:“名不副实,让空意见笑了。”
凌贞随弋零踏进山洞,二人顺着凹凸不平且高矮不一的石阶往下走,洞内的火把随着二人的步子逐一亮起,洞内景象一览无余。
山洞中央是一潭清池,池中漂浮着一团黑雾。凌贞与弋零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那黑雾内藏着邪物。
凌贞沉声道:“这邪物当真贪吃,这山的灵脉都快被它吃空了。”
“如若不贪吃又何须引来几万将士的魂魄?”
弋零绕着池塘走了一圈,道:“它大成在即,又能吸入万人魂魄,单凭你我二人怕是难以斩草除根。”
凌贞听她说到“斩草除根”只微微挑眉,道:“你待如何?”
岂料对方阖眸摇首道:“尚未想到。”
“那便先驱散这黑雾再说,”凌贞道,“来搭把手。”
弋零一面抽符,一面道:“你倒是完全没有把我当做累赘嘛。”
“你根本就没对我掩藏过实力,人还这般聪明,我有什么可嫌的?”
“我也没嫌过你啊,沾了一身纨绔气不说,连名节都要保不住了。”语毕,弋零甩出手中灵符,符纸自行立于黑雾八方,化作金光结成阵法将黑雾牢牢围住。
闻言,凌贞冷笑一声:“嚯,方才是谁主动箍我手的?又是谁扑我、拉我的?”这人的嘴怎么这么毒,跟刺猬似的。
他持符捏诀,双指点向池心。
弋零当即爆喝:“散!”
她接着凌贞的话,道:“我说过,我从不主动找别人。”明明是凌贞几次三番找上她。
“你……”
眼前黑雾散开,一颗赤红的枯树显露在清池中。空气中浮出缕缕香气,竟是从这张牙舞爪的血枝中散出。凌贞一瞧见这树,刚要脱口的话便立即卡在了喉间。
弋零皱起眉头,喃喃道:“血龙木……”
“难怪要引来这么多魂魄,甚至要胡日哈恩的骑兵在今日来袭。”
“我先前瞧见北辰的烽火台亮了,现下北辰世子应当已经领着苍银铁骑赶到了。”
“胡日哈恩的这批骑兵本就是为了活祭此树的目的而来,他们须得与大哥激战,而后装作不敌,死于剑下。”
弋零后退几步,与池塘拉开距离:“血龙木若是得到了万人魂魄再铸成灵器归人驱使,便是阎王爷也要礼让三分。”
“现下只要封印此树,便可断开魂魄的来路,”凌贞道,“你得借我些灵力。”
“你倒是会使唤人,”弋零绕到他身后伸手贴上他后背,提醒道,“我这灵力冲得很,你可得好好受着。”
一股热流从身后汇入体内,沿着脉络聚集于丹田,再转送到身体各处。凌贞仿佛置身与温泉之中,非但没有半分不适,反倒感觉灵脉舒畅,五感都清明了不少。
凌贞只道弋零唬他,却不知身后的弋零当场愣了一瞬。
灵力汇于指尖,凌贞腰侧长剑“锵”而出。他剑尖点空,流光浮现,提剑画了一个“封”字诀。清池被激得鳞波立现,剑风携着白光直扑血龙木,似一层白霜覆于其上,随后逐渐淡去。只见血树的枝梢开始粉碎,最后竟只剩下一块半臂之长、手腕粗细的血木浮于水面。
凌贞收剑回鞘,道:“成了,多谢。”
他转身看向弋零,却见她虽收回了手,但仍是皱着眉。
“怎么了?”
“这邪树未免太过安分。”
方才黑雾一散,弋零便顿觉头疼,似是此树与她有所共鸣。据她所知,这血龙木乃是百年难遇的鬼树,亦可称为神树。它一旦出现必定是在凡间,但凡人是寻不得此树的,唯有修行之人方能一遇。
凌贞不以为然:“此树虽邪,但只要未成灵器便是呆树一个,毫无伤害。”
弋零并未释然,只道:“是棵好吃懒做的树。”
“主要是你给的灵力足,单凭我一人是封不得此树的,”凌贞施展灵力勾来那木,一把抛给弋零,“你比我能跑,此木便交予你带回师门处置。”
正当弋零点头收下时,洞口传来了兔妖的喊声:“那个杀害老爷子的家伙要来了!”
二人当即迅速离开。
洞外的兔妖瞧见里头出来了两人,当下也不忙着问,只催着两人赶紧走。
“你不怕被杀?”凌贞问兔妖。
兔妖一脸“这问题好傻”的表情,道:“一山不可无山神,现下他怕是找不出其他人选了。就算他真要杀我泄愤,那我也不过是下去找老爷子一道儿玩。”
凌贞道:“你倒是豁达。”
他刚要回首迈步,便觉身后一道寒风直冲后颈而来。他闪出一步,余光瞥见红影一掠,径直迎向寒风。弋零接下一掌,顿觉手臂发麻,她见出手这人果真如兔妖所说,乃是一团人形黑雾,而那兔妖在她接招前便被人击晕了。
凌贞拔腿就跑,“黑雾”当即撒开弋零撤身追上,岂料弋零伸手攀上“黑雾”,一肘撞其肩并穴。“黑雾”肩头一麻,沉声道:“竖子狂妄。”
弋零避开这人手爪向后跃去,“黑雾”便趁着空档转头往前追赶,眼前倏地灵光一闪,竟是凌贞的剑穿透黑雾划破了那人面颊。
“好剑!”
那人伸手抓向剑锋,凌贞挑剑回刺,却屡次被人拍偏,再不得近身。弋零抽符掷于“黑雾”脚下,凌贞立即撤身退后,并不恋战。“黑雾”下方瞬间窜出数道藤条,欲将其四肢缠绕,那人毫不慌乱,一掌挥出,脚下疯狂生长的藤条当即粉碎。
“让我猜猜,血龙木究竟谁身上?“黑雾”原地不动,“你们二人一前一后交替配合,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弋零与凌贞相视一笑,道:“晚了。”
兔妖一路狂奔,在乾坤袖里不停翻滚的血龙木撞得他手臂生疼。方才弋零攀身肘击的时候他便猛地爬起来往东边跑,一路上头也不敢回。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若是让那“黑雾”得了这块木头,天晓得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先前赵离樊在那儿添油加醋地瞎讲曾经的往事,众人先前听他开头那句“你们不知道当年”的时候,还以为他要讲自家二公子什么传闻呢,结果净是东巽王的战绩。守卫们都听他讲了多次,心中虽然万分佩服,但早已耳熟能详,耳朵都要起老茧了!
在那守刀的贺寻翌周围忽地出现一圈血阵,惊得正在回忆往事的赵离樊头皮发麻,紧接着眼前金光大作,随即传来阵中人的一声低吼。左右守卫皆是一惊,正想去扶,只听山间响动骤起,石块滚落声、松林拍打声、鸟兽鸣叫声一齐迸发,群声环山,一盏茶后才逐渐平息。
金光已消散多时,雪中血阵也已干涸,只剩下一圈褐色的印记。贺寻翌望见东边跑来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那小孩儿径直冲他跑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赤红的木条。
兔妖记得弋零的描述——站在一个血阵中守着一把小刀的守卫——是贺寻翌。
“你是贺哥哥?”
贺寻翌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心下奇怪,应道:“你认识我?”
兔妖把血龙木塞他手里,急道:“弋公子托你将这东西送到王爷府上,除你之外绝不能让他人触碰,务必由你将此物送入弋公子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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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台上的火光灭下,苍灰的城墙外血腥弥漫。
霍武奇道:“这帮胡人先是奋力激战,看着像是拿出了以命相搏的气势,可后来却突然佯装不敌——他们又在玩儿什么花样?”
凌义俯视着城下,道:“这番做派与他们往日大相径庭,招式也不似正规军。”
霍武道:“世子觉得这些是山贼?”
凌义颔首:“盖在铁甲之下的并非是胡血马,不过是颇为相似的马种。”
“世子看得仔细,”霍武摸着酒囊,“今日之事当真扑朔迷离,胡人若要试探,就算派来山贼也无需这般拼命。可现下看来,他们就是来送命的,不过是顺带拖上我们走一遭。”
凌义转头问他:“今日昏死的将士有多少?”
“近四万。”
“胡人也来了四万。”
“莫非……”
凌义面上瞧不出神色,淡声道:“这其中关联哪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知晓的。”
他冲着霍武道:“我们不过是武夫罢了。”
霍武笑道:“武夫啊,舞刀弄枪,哪管得了那多。”
“世子,”士兵促声道,“三公子回来了!”
凌贞见他神色仓皇,暗道不妙,问:“空意出了何事?”
“三公子……一下马就晕了,抬人入帐的弟兄说公子浑身发烫,已经去传了太医。”
“我躺了多久?”
凌贞一醒来便炸出这么一句。
凌廉道:“一日。”
“这么久!”凌贞惊异道,“我没被下药吧?”
“确实是被人下了药,不过是治病的药,”凌廉沏了一盏茶递给凌贞,“同样是扮猪吃虎,你可比你知己逊色不少——有点儿愣。”
“有你这般调侃亲兄弟的?”凌贞故作生气,“这人还没见着就这般向着他,以后要见过了还得了?”
凌廉坦然道:“已经见过了。”
“嗯?”凌贞伸长了脖子,“何时见的?”
“前儿个夜里来的。”
“他来做什么?”
“送药。”
“送什么药?给谁?”
凌廉抿了抿嘴唇,忍着没笑出声,道:“你睡了一日睡傻了?这营里得病的不只有你么?”
“……哦,”凌贞缩回脖子,调整坐姿,“我道这回怎么好得这般快。”
凌廉还是轻笑出来,道:“这弋冥心认你做知己,带你逛街市,再千里迢迢跑来送药,我瞧那药还是你们玄门中的灵药。这样的人倒让你撞了个便宜。”
“那是我运气好,”凌贞搁下拿了许久的茶盏,“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生了病的,我分明是在回来的半路上才感到不适的。”
那“黑雾”反应过来血龙木已被装晕的兔妖带走后并未与凌贞及弋零纠缠,而是当即使出瞬移符离开。他一走,弋零便与凌贞道别,匆匆上马回府。
凌廉道:“这得问你与他在迎朝山遇着了何事,叫他瞧出你身子有异。”
“……是了,”凌贞记起山洞的事,“前夜他借给我灵力时手触及后背脉络,他应当是在那时觉出不对的。”
血龙木为阴气凶戾之物,若凡人闻了其香倒也无碍,但体虚的修行之人便闻不得此香。凌贞每每遇到冬季便要得病,轻则受寒,重则发热,往往要折腾个十天半个月。他昨夜一见到血龙木便暗道不妙,笃定了回去定要病一场。岂料弋零的药来得及时,他睡了一日便消了病症。
凌贞问道:“他送了药便离开了?”
“嗯,给了药便走了。”
“二哥瞧他骑术如何?”
“跑不直。那马是好马,瞧着却不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