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突然一道惊雷炸响在人群中,雨势瞬间也随之变大,那声音就在唐仁的耳边,他感觉自己的双耳一阵嗡鸣,睁开眼一看,那道劈向自己的剑光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王俭堂在旁抚弄长髯,眼光深沉如水,看向上方岩壁之后,那半空中紫衣少年见自己的剑光被一道声音炸碎,而且这声音还能影响到四周天地的规则,令雨势加剧,隐隐有“言出法随”的气象,心里顿时感到惊惧不安。
随着风雨飘摇,有一股浓郁的酒香顺风而至,唐仁本就嗜酒,此时迎风深吸一口,不觉沉醉,不知是什么酒,散在风雨中还能有这样厚重的酒味,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岩壁上方悠悠传来。
“一卧佛图五十春,
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三千岁,
愧尔东西南北人。”
一个赤着脚,身披蓑衣的老头倒骑着一头黑驴缓缓走到岩壁悬崖口上,老头将一个葫芦举起往自己嘴里倒酒,不过酒好像没了,他晃荡了两下,见没了酒犹不甘心,伸出舌头舔了舔葫芦口,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将葫芦塞起,别在腰间。
唐仁知道自己目前的危局算是解开了,应该是这个老头帮了自己,只是他这一首诗十分奇怪,令人索解不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为何帮自己。
老头翻身下了黑驴,摇摇晃晃来到岩壁边,一身蓑衣被大雨浸透,颜色显得棕黑润亮,山水如墨,老头眯着一双醉眼看着下面一群人,瓮声道:“真是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什么洗剑山剑胆,见到地藏王密藏就惊吓退走,就算真是登地菩萨又怎样,简直胆小如鼠,就你也配称剑客?”
蓑衣老头说罢自顾自摇了摇头,讥讽道:“欺负一个小娃娃算什么能耐?”
老人身后黑驴也昂扬嘶鸣一声,打了个响鼻,身如洪钟,好像也在应和老者的言语。
紫衣少年悬停在空中看向老头,面色红一阵白一阵,符姚少年时本是大宋境内的一名任侠剑客,后来因机缘凑巧,被师傅收录进洗剑山门下,他一身剑意精锐和洗剑山的法旨深相契合,所以得到山灵眷顾,后又得名剑红雨,每日在铜溪畔被浓郁灵气冲刷体质,最终身与剑合,成无漏道果,也正因此,他才没有和一般的洗剑山门人一样被犀利的剑气侵蚀导致衰老。
他现在虽然看起来像个小孩,但是他实际年龄已经二百多岁了,唐仁他们以为他是什么少年天才却是想错了,再怎么天才也绝无可能在幼稚时期达到符姚现在这个高度。
两百年来他的剑道修为精进迅速,不过自从他执掌洗剑山后,他就慢慢有了顾全大局的心思,凡事以山门为重,也便少了以前习剑时一往无前的剑意,所以武道也卡在了门槛上,许多年不得寸进。
老头看着漫天大雨,伸出手来放在雨中,呵呵一笑,言语之间带了点自嘲回忆之意,“天下修士无数,道家修金丹,佛门练舍利,儒者养浩然气,更有方外之士练尸延寿,宝惜涕唾,黄书御女,法门数之不尽,唯有剑客只练手中剑,一剑破万法,你心中有执念恐惧,何以能称剑修。”
老人话语一顿,手指在空中轻微旋转,漫天大雨似乎受到感召,纷纷聚集老人指尖上空,风雨咆哮,声势渐渐变大,天地之间风云变色,老者看向紫衣少年,右手食指弯曲,然后,猛的弹出。
“轰隆!”
弹指惊雷!
一道大水龙咆哮而至,紫衣少年如临大敌,右手执剑横拦于身前,向前一迈,水龙鳞片齿须历历可数,宛然如生,符姚心里知道不是对手,但是老头刚才一番话也确实唤起了他沉寂多年的剑道求索之心,当下也不再考虑身后宗门和什么剑道名宿的声名,只是握着手中名剑红雨,大喝一声,向前刺去,最为简单的招式,就是平直的一刺,那条声势浩大的水龙嘶吼一声来到符姚身前,张开龙口穿剑而过,“哗啦”一声,龙身溃散,变成数摊雨水淋落,紫衣少年双臂颤抖,脸上有几道血迹,似是被水龙刮伤。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符姚沉重喘息,收回红雨,知道刚才是老人留手了,不然自己不可能活,破而后立,他心潮起伏,略微有些明悟,当下对着悬崖壁上的老头微微拱手低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挤出四个字:“多谢前辈!”
老头看符姚从水龙中穿过,知道他向死而生,如果有心,此后未尝不可以在剑道上更上层楼,挥了挥手,却是不想再多说了。
符姚见状也不愿多留,将红雨往空中一抛,变成小舟大小,符姚踏上巨剑,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身披蓑衣的老者,再无疑虑,御剑而去。
大观一群人看到不知哪里突然又冒出一个老头,挥手之间就将洗剑山的剑胆惊走,今天的事情可谓是一波三折,令人摸不着头脑。
老头看着符姚御空而去,良久,转身过来看向王俭堂,淡淡道:“那么你呢,是走是留?”
虽然唐仁被老者救下双臂,但王俭堂浑然不在乎,从蓑衣老头出现到他一招退走符姚,王俭堂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变化,他自顾自说道:“对赌是我输了,以后的天下、宗族之事,我都不再过问。”
王俭堂抬头看了看上方老头,说了一句没有首尾的话:“阁下应该就是当年那个在华胥国搅乱风云的人吧,时隔多年,没想到你又出世了,真是末世将临,苍生遭劫。”
说罢,王俭堂纵身向渭水跳去,须臾之间化成水气,随浪遁去。
现在除了一头死去的老猿,也就一个莫名其妙不知敌友的老头了,唐宾鸿咳嗽一声,驱马来到岩壁下朗声道:“敢问前辈何人,今天解我大观危急,又救了犬子性命,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回报?”
老头摇了摇头,“我与你们唐家没有恩情可言,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说完老头就牵着黑驴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之中。
唐宾鸿随着一班群臣跑过了问了圣安,就接着收拾队伍,往帝陵而去。
銮驾里,李曦靠在车身窗口旁,车外李渐庵亦步亦趋,紧跟车驾,李曦掀开帘子懒洋洋地问道:“刚才如若那个老头对我出手,你有几分把握护我周全?”
李渐庵沉默了片刻,斟酌道:“听陛下旨意,我才刻意压制了功力,不然符姚和王俭堂那个儒家半圣联手我能勉强战平,但是那个老头……他如果执意对陛下出手,我只有两成把握全身而退,要是老臣拼死,有六成把握为陛下拖延盏茶时间。”
李曦轻笑一声,拉下帘帷,“果然山水之间有高人啊。”
不到半个时辰,队伍便来到了帝陵外,大观一十三位帝王以及正宫皇后和嫔妃都葬于此,帝陵是皇室禁苑,有虞候专职看守,守护园林不准民众狩猎破坏。大观帝陵选址极为讲究,传闻是当年太祖李忠钦命身边的佛印和尚勘造,佛印不仅佛法幽深,又熟知堪舆象数、天文历算之学,他遍览长安周遭的山川形胜,最终选在了此处。
帝陵四周青山环绕,陵墓以景阳山为靠山,东侧鹰飞山为青龙,西侧黄花山为白虎,南部烘炉山形如覆钟为朝山,远处的影壁山为案山,青山环卫,形成了拱卫、怀抱、作揖之势;渭水和西大河二水从中穿插,弯曲环绕,怀抱有情,即所谓“山环水绕,负阴抱阳”的山水格局。
当时佛印选定此处时就曾说这里:“左右护砂,环保拱卫,溪水分流,藏风聚景。龙穴砂水无美不收,形势理气诸吉咸备。”是一个上佳的龙脉汇运之所。
远远望去,陵寝前门有一个四方城,碑亭形制,城内有一个巨大赑屃驼碑,碑上面篆刻了大观神明圣武高皇帝李忠的一生事迹,再往里就是百丈长的神道,两侧有麒麟,獬豸等护兽石像。
一行人来到陵寝享殿,李曦亦是下马步行,走在最前,统领群臣,命随行祭祀在两侧神帛炉内焚烧神帛和祝版。
德裕和尚和一众龙渊寺来的和尚沙弥都在一侧的高台上,开始准备等下要做的法会。大观帝陵起始是佛印和尚督造,现在让他们龙渊寺一脉的主持来召开法会,也算是一脉同流了。
唐仁躲在一边,看着父亲和一干朝臣随着李曦行礼,他在心里暗思今天这些事情,李曦到底预先知道多少,等到此间事了,他也就奉命出长安了,正在想着以后的事情,突然高台上的德裕和尚撇下了一群僧众,跑到这个拐角来。
唐仁不知道德裕和尚突然跑过来有什么事情,便问道:“德裕和尚不去准备接下来的法会,却跑过来,难道有什么话对我话?”
德裕和尚破碎的袈裟上犹有血迹,他双手合十,面容慈悲,说道:“公子这些年经常去敝寺,我也知道一二,乌衣寺里的遁禅你还记得吗?”
唐仁面色一紧,没想到这些年的行迹都被这个老和尚知道了,但是也无妨,不过德裕和尚怎么在这个时候专门过来找自己说遁禅的事情,便说道:“当然记得,不知德裕和尚有何见教?”
唐仁和德裕站的地方正在高台之下,能够遮风挡雨,只是地上有些湿漉,站在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大观群臣,德裕说道:“公子非同俗流,我便敞开怀抱了,我龙渊寺从建址以来,历任主持修习的都是《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这一脉讲究的是‘因果业力’,从初祖佛印到今天,龙渊寺一直在等一条龙从深渊腾飞,但是有龙跃就有龙殇,这是因果,也是宿命。遁禅和尚便是那条潜渊之龙。”
唐仁深吸一口气,一时恍惚。当年佛印跟随李忠逐鹿定鼎后,皇帝特命建造一所寺庙供其传法,一般人都以为因为佛印有从龙之功,所以这所寺庙才叫龙渊;没想到是另一层含义。唐仁双手合十敬礼,“不知大师为何和我说及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