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种类,但是因地制宜,用清泉煮沸,加上遁禅沏茶手法不凡,所以唐仁喝起来也很有兴味。几人一边品茗,一边看着山景,遁禅先开话端,看着唐仁说道:“这几年唐公子常来敝寺玩赏,可见也是与佛法有缘之人。”
唐仁哦了一声,不置可否,把茶放下,好整以暇地看向遁禅那一双略有点奇异的青色双眸,“大师高抬了,佛法幽微,我是一点都参不透的,不过是觉得这边景色不错,常来玩玩,登临送目而已。我从那青霞寄逸楼向长安城望去,参差数十万户人家尽在眼底,这里面有无数富贾公卿,宅院相连,更有皇城煊赫,复道飞檐,禁苑园林,数之不尽。当然那穷巷之内,破庙之中也有些破落脏病之人苟延残喘,奄奄待毙。一城之内,三教九流都穈集于此,风景各异,殊为可叹。”
说到这,唐仁又拿起茶灌了一口,这山茶头遭泡的极浓,味道略微有点苦涩,唐仁将茶置于口内,用舌头轻卷回环,然后一饮而下,接着说道:“每当此时,我便觉得这偌大的长安城,无数的人生幻影,不过是一场梦境,还有什么值得认真的呢?”
张仲耘坐在旁边默不出声,只是偶尔看看遁禅和尚,似有警惕之意,不一会儿又掏出腰间的那杆烟枪,塞了点烟草进去,点燃后又自己慢慢吞云吐雾了起来。
遁禅眼帘低垂,好似没有看到唐仁直视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道:“唐公子话里有超世之音,深得佛法妙旨。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我们佛家看来,这世间万物都是因缘假合而成,世间的尘劳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并不是究竟,须明心见性,知道成住坏空,色空一如的道理。”
“大师高论。”唐仁适时拍了一个马匹,其实他对于佛法一点都不懂,只不过大观玄风颇深,参加了几次所谓名流的机锋辩论之后,如他自己所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多少也能说几句了:“我听说现在佛法也分派别,有南派北派之争,南方严戒律,讲究晨钟暮鼓诵读不辍,持戒修身;北方则洒脱随性,注重顿悟,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不知道大师是属于那一派?”
遁禅道:“贫僧是南派子弟,根器愚钝,只能持戒循环渐进而已。”
“那大师为何来到北方道场呢?”
“北方乃皇室龙蟠之地,我们要想弘法得争取当朝的支持,前几年我奉师命前来北方宣扬我教真意,不过北土玄风正盛,我派教义不能受到欢迎,因此我在这乌衣寺等待机会,说来我也算是愧对了师傅的嘱托,到如今还没有什么成绩。”
这自古佛道要想取得发展都必须和当朝掌权者攀上关系,一来在资金上可以支持你,二来对于一些建寺选址之事,地方上也不会为难,三来,如果你真的让当权者倾心于你的教旨,那么推广起来不比你一个破布烂衫的和尚要来的迅捷的多么。
唐仁点点头,开始问到正题:“原来如此,不过另外还有一事想问大师。”
遁禅低眉颔首,道:“唐公子请说。”
唐仁轻轻摩挲右手拇指上的一个碧玺扳指,斟酌说道:“都说下四境用佛教秘典修炼最为妥帖夯实,我自入微以来,屡屡向大师求教,上次你给我的一本《禅秘要法》,我看了上面的一些禅观要义,对于上面的所谓“白骨流光观”、“不净观”、“慈悲观”、“因缘观”……等都不是很明白。烦请大师赐教。”
前几日唐仁每当站桩冥想之时便会感觉到识海涨溢,偶尔还会有针扎样的刺痛,所以便和遁禅谈到了神魂观想收摄之法,当时遁禅便送了一本《禅观秘法》让唐仁研读,只不过佛经晦涩,唐仁修炼不得其法,只能再来找遁禅请教一二,免得练错了路数。
遁禅和尚好似早就知道唐仁有此一问,并不意外,娓娓道来:“其实说下四境佛教秘典修炼最为稳妥也是江湖传言,各派功法各有千秋,最后能不能问鼎大道,靠得还是个人的机缘造化。下四境称为有境,又被人叫‘神摇境’,意思是这下四境人的魂魄还没有稳固,根基摇动,如今公子还在第一步入微的境界,最为要紧的是巩固神魂。佛教禅观也无非是一门修炼壮大神魂的技巧,没有什么新奇,如白骨流光观言‘佛说诸法,无来无去;一切性相,皆亦空寂,诸佛如来,是解脱身;解脱身者,则是真如;真如法中,无见无得。’须明了肉身不过是舟楫,法性真如的道理。”
唐仁听完还是一知半解,要说唐仁本是当朝首辅唐宾鸿的第二子,要什么功法不是唾手可得,何必到这个寺庙来找遁禅呢,这里面有一重渊源,原来唐仁有个哥哥叫唐君,其为人武道天赋极佳,一身剑术通神,十二岁入金刚境,十五岁跻身无相境界,当朝天子曾在百官御前称赞‘少年美仪,举世无双’,当堂朱笔赐婚三公主李怜秋,另赐衮冕之服、君子剑,爵关内侯,少年得意,风光一时无两,大婚后出京师游学,十六岁因机缘巧合入白鹿洞书院,潜心二载后离去,外界盛传白鹿洞山主蔡泽在唐君离去后曾感叹:“吾道西去!”因为上有长子唐君的武学成就,唐宾鸿便希望唐仁能在吏治官场上用心,唐家要为大观尽心尽力,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因为唐宾鸿的严令,唐府上也没有人敢私下教学武艺给唐仁,所以唐仁只能考虑另寻出路,龙渊寺里面的诸位和尚与唐宾鸿都有日常往来,如果从那里下手,恐怕迟早要被唐宾鸿察觉,所以几年前唐仁就看上了乌衣寺里面的遁禅和尚,能在龙渊寺下面开设道场,就算德裕再大肚能容,恐怕这遁禅也不是简单之辈,再则,唐仁和遁禅交谈过几次,确实谈吐不俗,所以后来便常来请教。
遁禅看唐仁还是一脸迷惑,接着开导道:“这禅观其实是小乘佛教的法子,不过工具不分好歹,我们也拿来用了,这个也是分为根器利顿来便宜实行的。如观无量寿佛法,利根之人,先观空中大方光明,恍然于空净之中,得见无量寿佛;顿根之人,则观人额上除去皮肉之赤骨;复观此骨一方寸中,变为纯白,光洁如白雪;然后观其身体,总成白骨,也光洁似白雪;且观其骨身成琉璃光色,此琉璃骨身,放白光,光明遍照世界;光明之外,不见一物;乃于光中,观无量寿佛,如紫金山,西向结痂趺坐。”
“原来如此,我自己以前练功,只想着壮大神识,一蹴而就,直接温养,却原来有这许多步骤,层层关卡。”唐仁一拍脑袋,恍然道。
经过遁禅这么一说,唐仁看书修炼时的一些疑惑,便恍如拨开云雾见月明一般通透了许多,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经,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看着典籍修炼总会遇上凝滞不懂的地方,这时如果自己瞎捣鼓,可能就会练岔了路径,轻则功亏一篑,重则走火入魔。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现在大观朝市面上通行的武学典籍不少,但是凭借自己练起来得寒门子弟却越来越少,基本上没有,一是因为穷文富武,一般家庭就算孩子有天赋,也没有足够的钱财买来药材打熬身体,这样练久了身体亏空,不是小事;二来就算有典籍流传,普通人家也遇不上名师教导,自己闭门造车也是白瞎,现在天下名门世族富可敌国,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情况也来越严重了。自大观立国以来,仕进之门不外乎公府辟召、郡国推荐、曹掾积累而升、世胄承袭而用和吏部铨选这三四涂辙,所谓的吏部铨选就是指高门子弟可以不经过察举、考试等传统的入仕程序,而是只凭家世门第就可以直接由吏部授予官职,一般吏部授予的官职都是清显之官,大多为内侍、台省、东宫和王国中的荣显之职。如苏翳槐的秘书郎和王浮的黄门郎皆在此列。
这也正是当今天子想要改变的问题,所以和首辅唐宾鸿连下新政,比如最近国子监的政策,不断的从底下抽选出人才,然后让他们位列机要,这样在朝堂之上以后对于寒门的一些政策,也就有了支持声、话语权,当然这是百年大计,得从容谋夺,最近就有不少的世族上书弹劾,这其中有针对新政的,当然也有针对首辅唐宾鸿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