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长安五十里外的灞上,渭水流经此地,浇灌得这片长堤上的垂杨十分浓密茂盛,春风骀荡,柳叶纷披,树丫绿荫里黄鹂鸣啭,灞上周遭建有十里长亭,乃是离别之地。文人骚客从长安出,亲友分别,折柳相送。
此时的灞上高台有一青年正迎风鹄立,他一身玄色道袍,腰间丝绦随风飘扬,脚穿青云纹皂靴,手摇折扇,眯着眼看向长安城。远处平原山丘,一望无际,只能看见一个偌大雄城的轮廓气势,这青年的眼中眸子逐渐泛起青色道纹,只见那长安城在其眼中越来越大,渐渐如掌上观纹一般清晰起来,只是巨大城池外面罩着一层蒙蒙灰色。
长安城城门形制内九外七皇城四,此时在青年眼中一片灰色的外城朱雀门,有一道浓郁的紫色身影正在经过此处往长安城中行进,青年心里舒了一口气,总算没错过这场热闹。他定睛往别处看,含光门旁一辆马车上载有两道身影也在往长安驶去,一青、一红,只不过颜色比刚才那抹紫色要淡得多,青年点点头,又看向别处,一个商队里面有数十人混在进城人潮中,但是都是浅灰色,青年心里呵呵一笑,扭头向别处扫视,青年又相继看见了一个纯白色身影,一个金黄色身影,都是十分耀眼醒目。
最后青年又再次四处看了几眼,确认没有遗漏,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满意,正准备撤回望气之术时,突然发现长安西南角有一道赤色直冲云霄,他一看向那里,眼里便一阵刺痛,眼角竟然溢出血泪来。他连忙闭上双眼,咬破自己的食指,用自身精血在额头天心上画了一道竖眼,他大喝一声“开”,那道血色眼睛仿佛肉芽生根一般蠕动起来,渐渐开阖,灵动异常。
青年用那道眉心竖眼再次“看向”刚才那道赤色光芒,这次他看得清楚了,原来是一个倒骑驴的邋遢老头,正在吧唧吧唧地啃着一个残留春泥的溜水大萝卜,这老头面相普通,只是一对眉毛略带红色,比较奇异,青年正准备细看,那老者似有察觉,非常不舍地停下啃萝卜的动作,抬眼朝青年这边看来,面色似乎有点不耐烦,嘴中嚼烂的萝卜突然一吐,那萝卜块仿佛惊龙出水般朝青年射来。
“不好”高台上的青年大呼一声,连忙斩掉竖眼血芒与自身的联系,但是已经来不及,那空中的萝卜倏忽之间已经临近,五十里距离缩地成寸,端的比飞剑还快,那黑衣青年躲闪不及被夹杂口水的软烂萝卜正中面门。
然后,那一身华服的青年只觉面前一黑,晃荡了几下,竟然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直接昏了过去?!
驴背上的老头心里狐疑,刚才那好像是鬼谷小儿一脉的观相望气之术,也罢,给他一个教训。老头低哼一声,接着又啃起了手中那所剩不多的萝卜,他胯下的黑驴呜呜怪叫,似乎在怪背上老头吃独食,那老头看见驴脾气又发作了,嘿嘿一笑,将手中的剩萝卜抛给了黑驴,那驴背上长了眼睛一般,蓦地抬头一口接住那只剩丁点大的萝卜丁。还没吃出什么味呢,萝卜就没了,黑驴又呜呜的叫了两声表达不满。
那老头看向临近的长安城,脚用力踢了一下那黑驴头,大骂道:“畜生就是畜生,这马上就要进城了,到时候想吃啥老爷我弄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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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国子监占地数百亩大小,里面精舍勾连,栉次鳞比,乃大观朝皇子读书求学之地,当然,当朝贵戚或者三品以上官员子弟也可无须经过考试选拔等程序在里面求学,是为荫监之制。如今国子监还在不断扩大中,听闻当朝天子准备开设博学鸿词科,预备先从底下各州郡中查访举荐贤才,然后招来长安城统一教导学习,作国家行政郎官备选之用。
大观朝自太祖李忠定鼎以来,至今已经四百余年了,这其中兴衰起伏着实不少,自平帝、哀帝、灵帝之后,大观国力渐衰,国内世家门阀把持朝政,与民争利,皇家政令几不出于午门之外,逮至当今,天子李曦少经忧患,即位后宵衣旰食,焚膏继晷,情况稍有改善,数十年间,天子与如今的首辅昌平公唐宾鸿携手共治,一时君臣,大观这才慢慢有了一些欣欣向荣之象,有中兴之势。
国子监外一群年轻人嬉笑着走了出来,均是身着白衣,轻裘缓带,腰间叮铃有声,都是些珠玉鸣琅,头上没有戴幞头簪缨之类束缚之物,俱是以丝带系住,脚着锦靴,一派少年风流,这种服饰和现在大观玄风正盛,年轻人都崇尚放任无为散淡冲和有关。
国子监门外不远有一条河,就是渭水,水流漾漾,如鸣珠玉,岸旁柳树遮荫,随风浮动,正是仲春好时节。柳树底下有不少车马,都是在此等候各家的少爷公子。
唐仁刚出国子监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大胖子王浮和‘苏蛾眉’苏翳槐,几个人拱手打了个招呼,王浮笑着对唐仁招了招手,唐仁见状凑到身边笑问道:“王侍郎有何喜事叫我?”
几个人一边招呼着向外走,王浮一边没好气地对唐仁说:“你又来打趣我了,什么侍郎,不过是一介闲职而已。不过喜事倒是真有一件,我刚和苏蛾眉还准备去找你呢,这不正巧碰到了。”
唐仁挤到王浮和苏翳槐中间,伸出手勾起两个人的肩膀,侧着头笑问道:“何事让王大公子这么喜上眉梢,莫不是‘虫二’楼又新来了一批上好的清倌人?”
在长安城里,唐仁、王浮和苏翳槐算的上是铁三角,属于从下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平常腻在一起专门干些寻花问柳,飞鹰走狗的勾当,这苏、王两人都是大观高门世族出身,因为苏翳槐从小眉毛就很淡,应了一首“淡扫蛾眉朝至尊”的诗,加上他有点阴柔之气,便被唐仁他们取了这么个诨名——“苏蛾眉”,他本身是户部尚书苏易简的儿子,任秘书郎,秘书郎隶属于秘书监,负责保管图书秘籍和皇帝诏敕政令,职闲廪重,贵势多争之,算的上是这些世族子弟的起步官了。
王浮是吏部尚书王士禛的儿子,他爷爷就是当今帝师王闿运,任御史中丞,兼掌秘书监,是苏蛾眉的顶头上司。唐仁刚才说的侍郎不是六部侍郎,乃是御前行走的黄门侍郎,虽是个散官,但是接近机要,隶属于门下省,按理说也不算丢人,问题是前朝小黄门都是宦官执掌,到了如今大观改制才由吏部选材,因为有这层尴尬的历史,所以唐仁经常以此取笑他。
至于唐仁刚才说的‘虫二’楼乃是长安城有名的青楼红馆,王浮虽然是个长得膀大腰圆的大胖子,但是他却一点不自知,偏偏要做个风流倜傥,四处留情的浊世佳公子,每每说要做那“携妓出风尘”的风流韵事。
现在长安王孙竞相以豪奢夸耀于人,王浮最近就豢养了一名成余国的蛮女,长安雄立中州,一些偏僻小国纷纷附属纳贡,这其中成余国的蛮女尤为难得,因为长相清丽,易受调教,所以被一干长安子弟称为“菩萨蛮”,菩萨蛮和昆仑奴算得上是这些富家子弟攀比的重器了。
苏翳槐在旁听了哈哈一笑:“唐仁你这次猜的不准,这回是芙蓉楼新来了个青衣小旦,身段苗条,嗓音醇正,听说连戏界大拿张允培都说唱得好,还评价说‘正始以来,不复闻此音’,如今是淳熙年,正始至今可是百余年了,你想想那得是多高的评价。虽然张老说这个话不乏有为她扬名的意思,但人家总得有点真本事才行,张老也得掂量掂量他自己的声名晚节不是。人已经在芙蓉楼唱了三天了,听说是江南来的,我和王浮也准备去看看热闹,捧个场,喊你一起呢。”
王浮连忙点头,颇为无奈,对着苏蛾眉挤眉弄眼说道:“佛印老和尚说的好,心中有佛,眼中都是佛,心中是狗屎,眼里都是狗屎。某些人啊,隔三岔五地就往虫二楼跑,就以为我和他一样管不住自己的裤腰带呢。”
“少跟我在这阴阳怪气的,你在你弟弟王孺童那里听了几个禅门公案就在这显摆学问了,你比人家还差远了,半瓶水晃荡。”唐仁知道在王浮挤兑他,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芙蓉楼咱这些年也听腻了,除了偶尔的喜宴宫庆之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没想到连消息都落后了,不过我今天还有点事,得去一趟龙渊寺,你们先去,我过几天再去看看,反正人在那里也跑不了。”
大观因为前几位皇帝的骄奢淫逸,纵情享乐,造成了大观上至公侯,下至民间都有一股重文轻武的风气,只是如今的天子李曦即位后,又开始了大举振兴武道,希望一挽民风柔靡的颓势,虽然说“上有所好,下必甚之”,但是风气习俗毕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改变的。就拿唐仁这个当朝首辅的二公子来说,在武道修炼上不成器,吹拉弹唱的风月伎俩倒是纯熟,不过这也不全怪唐仁,主要是唐仁的父亲唐宾鸿严厉管制,他希望唐仁一心学文,不要在武道上用功。
边说边走,几个人已经走到渭水旁,唐仁看到张仲耘已经靠在马车上等他了,张仲耘是唐仁的马夫,他一脸憨厚温敦的笑意,还是老样子,一条腿驻起,一条腿在马车外晃荡,手上拿着一杆玄铁烟枪,闭着眼正一口一口的嘬着呢,唐仁连忙撇过王、苏二位,朝马车小跑过去。
一头钻上马车后,唐仁对着前面的老仆说道:“张老,去龙渊寺。”
王浮和苏翳槐本来还想再劝,见唐仁一下溜进了马车也不好追赶,只能摇摇头笑骂了几声,一起去芙蓉楼看戏去了。
张仲耘看到唐仁匆忙上车,知道肯定又是王胖子他们找唐仁去游乐,作为唐仁的贴身仆从,对于唐仁这些年的事情自然是知之甚深,咳咳笑了两声,将烟枪放在车板上敲了敲,再用力一吹,待烟烬消失,便将烟枪别在腰间,张仲耘一只手提起缰绳,“吁!”了一声,将马调转方向向京郊驶去。
沿着渭水一直向西边走,出了外城,上官道,走了大概半个时辰,远远就能看到一片山脉,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如果有风水术士在这就能看到这里由八座高山环抱,呈“八叶莲台”之势,里面正坐落着华严宗北方第一丛林“龙渊寺”,传闻当今大观皇室与龙渊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太祖李忠逐鹿之时,有一僧人名佛印,一路夹持护佑,也于幕后献了不少计策,有扶龙之功,后来高祖便在长安城旁建了这座佛寺,让其弘法。
大观一直以来所奉行的国策,对于宗教民意向来都是顺其自然,随着这些年国力渐渐殷实,百姓人心思善,佛、道的发展也越来越顺利。民间传说现在龙渊寺的方丈德裕和尚已经功德圆满,肉身成圣,一些香客慕名而来,人数一多,口耳相传,都说龙渊寺的祷告常有应验,一代大师愿力深不可测,所以龙渊寺这些年香火一直颇为繁盛,从未中断,至于年头节庆,祝香祈福的人更是从山头排到了山脚,名刹风头,一时无两。
马车走到山脚,有一座一人高的石碑矗立当前,上面写着“公侯至此须下马”,气派可想而知,再往里门前有一个三间四柱的黄彩牌楼上书“香远益清”四个字,是皇帝御笔写就,摹在上面的,牌楼前张仲耘停了马车,轻轻说了声“到了。”
进牌楼向左走是翠微湖,湖畔有一棵柳树,高四五丈余,生机繁盛,翠叶披拂,树下有一个小亭子,四角攒尖,亭在树下,似抱婴孩,成卵翼之势,湖后有一矮山,山树枝叶红黄秾艳,远望层林竟染,湖、树、山、亭,点面渐次工整如画。
唐仁玩赏了一下寺中美景,便来到殿前,让张仲耘拿了几柱大香,在殿前的香鼎里插上,然后走进殿里,跪在蒲团上许了几个愿望,拜了几下,又让张仲耘留了一些钱财随喜,放在功德箱里。
唐仁绕着殿前石屏转了一下,就接着往后走了,穿过一个月门就到了后苑,往上是青霞寄逸楼,至此已到龙渊寺顶,放眼望去群山如画,长安城景色尽收眼底。
从另一侧下山,路过一座观音禅院,这便是龙渊寺方丈德裕和尚的住所,一般香客不能走近这里,但是唐仁作为京城公子,又出手阔绰,这龙渊寺自然没有他的禁地了,禅院内有一棵四百多年的银杏树,与大观朝同寿。院内青石板上木叶纷纷,有一个老僧身着黄色僧袍,长须皤然,正在院落中低首扫地,唐仁从门前经过,看了一眼,就匆忙离去。那老僧亦有察觉般抬头看了一眼唐仁离去的方向,轻皱了一下眉头,复又低头打扫。
唐仁和张仲耘来到另一侧的山腰附近,又有一小寺庙,上面匾额写了“乌衣寺”三个字,正是唐仁此行的目的地,这寺庙地处偏僻,并且在名刹龙渊寺底下,好似蚌内含珠,一般香客都不待见的,从外看小寺规格形制也不大,依山势而建,总共也才几间僧房精舍。
推门进去,迎面只有一个佛殿,门前寥落空旷并无行人,向左看有一乌衣僧人正在一棵菩提树下跌跏趺坐,僧人法号“遁禅”,大概四十岁开外,面白无须,双眼闭合,眉目舒展,看不出悲喜,风吹木叶,掉落僧人肩头,僧人好似浑然不觉。
唐仁不忍出声破坏这副和谐景色,静静地看着乌衣僧人趺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张仲耘亦垂手站在唐仁身侧,倒是乌衣僧人察觉到了有人进寺,睁开一双苍目,看了看唐仁,指着树旁的一具石制桌凳,说道:“原来是唐仁公子,还请坐。”
道了一声叨扰,唐仁带着张仲耘落了座,僧人起身入僧房泡茶端出,放在石桌上,自己陪坐在旁,说道:“这是后山自己引的泉水,茶是山间自己种的,公子来的几次都已经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