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刑部尚书祖敬喜爱海棠,所以一些刑部僚属便在衙门的大院种满了海棠树,如今正值春季,海棠盛开,院内垂丝海棠一片雪白,似梨花朵朵,西府海棠则既香且艳,花蕾红艳,仿佛胭脂点点,红白相映,煞是好看。除了祖敬,刑部的一些公职人员平时无事都喜欢来此处游荡,可是此时的海棠花海里,却没有闲人。
前几天因为当朝首辅唐宾鸿被行刺一事,皇帝龙颜大怒,诏书连下,严命彻查,连尚书祖敬这几天都在官署里彻夜看档案卷轴,其余人等又怎敢怠慢,所以这几天刑部的人员忙得昏天黑地,也就顾不上海棠花开了。幸好昨日有了关键线索,刑部衙门门槛上突然出现一封举报信,并附一张画影图形,检查队根据这张图抓到了一名可疑人犯,已经关入天牢里,大观的天牢刑讯手段繁复,只要你进去了,必让你受尽苦楚,后悔生到这个世界上为止,所以相关督察人员料想破案不远,也松了一口气。
刑部附近的一处地下,潮湿温溽,一从上面的地道走进来,迎面而来的是一排木制栅栏,这是普通牢房,沿路往里走,隔一丈路有一个悬挂壁灯,烛火摇曳,照映得栅栏里一些身体瘦销,面色青黑的犯人更加如同鬼蜮中人。
转过普通监狱,再往里走,有一处狱吏值班房,再往里才有四处铁制甬道,整个函道由精铁浇筑而成,每一个函道额眉上都一个篆书铁字,依次为天、地、玄、黄,黄字号甬道的第三间牢笼里,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正被绑在木架上,囚服上血渍依稀,在这个犯人面前站立着两个人,还有一个横桌,有人伏案拿笔记录供词。
祖敬看着眼前的这个犯人,经过一天的刑求已经只剩半口气了,姓名龚千运,于滇国三皇子赵兴睿的幕僚,因为于滇国内部储君之位空置,诸皇子明争暗斗,这赵兴睿便想来刺杀唐宾鸿,如果成功,那他到时候携此事功回国,他父亲必定对他刮目相看。
祖敬有点讶然,没想到一场轰轰烈烈的预谋行动竟然只是一个不得势的小国皇子无奈之下的兵行险着,更没想到的是这一伙临时凑拢的草台班子,竟然在最后自相残杀,成了一幕闹剧,尸体按照犯人的招供地点已经找到。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那赵兴睿就算是个猪脑子也该知道,他若真杀了唐宾鸿,储君之位能不能得到另说,但是事发之后,大观问罪兴师是一定的,到时候他于滇拿什么抵挡。
祖敬以此问这个龚千运,龚老头说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事成之后,赵兴睿携唐宾鸿人头西入强秦,到时候请求秦国的庇护,背靠强援,火中取栗。
祖敬嘴角抽动,人心不足蛇吞象,此之谓也。不过这些答案是不是真正的谜底,还未可知,这件事情闹成现在这样,最终必定要交到大理寺复核,三司会审是少不了的,挥挥手示意狱吏接着审讯,祖敬先行出去了,这份案牍交到御前,不知道又会起怎样的波澜,唉,多事之秋,京官难做。
唐府风雨园内,唐仁正在呼吸吐纳,自那次被两人围攻之后,他感觉自己识海内的精神越来越饱满充盈,凝聚时神如钢针,可发可收,每当用遁禅所授的观想法修炼时,识海仿佛一块高温淬炼的精铁,赤红熔融,百会穴上气出如狼烟。
十七岁才入微圆满已经算是相当迟缓的武道进境了,更何况在这个世族遍地的长安,只不过唐仁不在乎,以前自己修练武道还只是兴趣,但是自这次后,他也明白,武道护身,能多得一分就多练一分。
武道九境,下四境为入微,金刚,无相,道果,四境圆满已经是行伍中的好手,江湖上陆地行镖,占山为王,此种境界都能游刃有余,凡尘之中已是绝颠了。再往上就是中三境,武道至此已经是红尘仙人,身外化身,练天罡地气,手段无穷,不必多谈。
唐仁收了功夫,转身来到屋内,看着桌边的两卷材料,心下有了决断。
左边是从二娘那拿来的消息,右边是前段时间父亲唐宾鸿转给自己的关于南疆余孽的文书,唐仁将二娘的那卷报告烧毁,然后敛袖出门,去下等仆役院找到张仲耘一起出去,唐仁特意嘱咐,不要马车。
出门后,唐仁和张仲耘在长安街上随意闲逛,唐仁看着向后面的几个羽林卫,眉头微皱,这次要去做的事情,可不能有人跟着。
唐仁沉声道:“张老可有办法甩了后面的几个人?”
张仲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拉着唐仁进了一处药材铺,同仁堂里面十分阔大,四周是丈高的联排药柜,张仲耘进来后趴在柜台上冲着店铺伙计说道:“来一点补血和跌打损伤的药物。”
药房里人很多,人潮川流不息,小伙计也不多问,回头就去药柜里抓药,张仲耘乘机拿出他那杆玄铁烟枪,塞点烟草进去后,点燃深吸,然后看了一眼唐仁,唐仁点点头,张仲耘缓缓将那一口烟雾吐出,那烟雾随风而动,飘向同仁堂外,来到那一群羽林卫旁边,轰然散开。
跟在唐仁后面的一队羽林卫心里暗暗叫苦,他们这群人选拔严格,能进羽林卫的莫不是军队行伍里的佼佼者,加上羽林卫编制特殊,皇权特许,平时行走长安身段都放的极高,如今跟着这个二世祖后面吃灰,别提有多憋屈了,但是职责所在,他们也不敢疏忽。只是盯了半天同仁堂,怎么这两人还不出来,正如此想,突然一阵烟雾香火味道传来,霎时,一众羽林卫感觉眼前一阵恍惚,但是须臾又恢复了正常,异样的时间很短,众人也没有深思,还在同仁堂外静候。
甩掉羽林卫,不到片刻唐仁和张仲耘已经出了长安外城,来到官道上,行人渐稀,张仲耘便用手抄在唐仁的腋下,狂奔起来,唐仁被挟但却一点不适感都没有,反而觉得十分安稳,只不过张仲耘速度极快,唐仁眼前的景色都渐渐看不清了,他心里估摸了一下,大观的铁浮屠部战马全力狂奔起来,大概也就这个速度吧。
不一会两人来到了龙渊寺旁,这次唐仁没有了玩赏的兴致,和张仲耘直奔后山的乌衣寺,推开门后,里面萧然空寂还是一如往昔,仿佛外面再怎么热闹都与这里无关,而那个苍目黑袍的遁禅和尚也还是趺坐在那棵菩提树下,就如同海边崖岸旁,历经千万年风吹雨打的礁石,沧桑内敛。
小寺内人同,景同,可是客人的来意却已经不同。
唐仁带着张仲耘来到石桌旁自顾自地坐下,也不说话,半晌,遁禅和尚睁开眼,看到寺院里突然多出了两个人,就坐在自己不远处,也不惊讶,定了定心神,也来到唐仁对面坐下。
遁禅和唐仁也算是忘年交了,乌衣寺内平常香客寥寥,只有唐仁每月来上几次,每次来,遁禅都烹茶招待,但是这次遁禅静静地坐着没有动作。
唐仁抬头看了看近处的菩提树,枝叶繁盛,童童如车盖,他将手放在石桌上,手指轻轻击打节奏,似有感怀般兀自吟道:“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唐仁念罢这首词,转头看向遁禅,悠悠感叹:“这首《虞美人》传言是已经亡国的南诏太子何晏清所作,遁禅和尚觉得如何?”
遁禅微闭双眼,一言不发。
唐仁接着说道:“这南诏太子何晏清诗画双绝,风流无双,南诏灭国后,何晏清跟随残余叛军辗转苗寨十万大山之中,从此在世人面前消失,可惜我不能亲眼目睹其盖世风采了。”顿了顿,唐仁仿佛在思考什么细节,过了一会儿恍然道,“不过世上传说道此人有个异于常人之处,十分便于辨认。”
唐仁不说话了,但是遁禅也没有接话的意思,一时气氛有点尴尬。
张仲耘嘬了一口烟锅,眨巴着眼睛问道:“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唐仁转过头看向张仲耘,哭笑不得,装模做样低声道:“传言这位亡国太子生有一双青色眼眸,十分奇异。”
张仲耘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遁禅叹息一声,“小友有话不妨直说。”
唐仁佯装生气道:“既然称呼为友,怎么连一杯茶都没有。”
遁禅面色平静,“因为此次小友身上有杀伐戾气,我佛门净土不招待是非之客。”
哦?唐仁听言一愣,也沉默了起来,想了想,也不再兜圈子,说道:“我是该喊你遁禅,还是何清晏呢?没想到你不仅诗画造诣高,在武道境界,佛教旨意方面也有惊世之才,着实令人佩服。听闻你入真言密宗后,受南方正觉寺首座不空戒,得以传授《金刚顶经》和《大日经》,成就金胎不二的圆满金刚境界。还听说你在南方行灌顶仪式之前,“投华得佛”,丢了两次都是大日如来,震惊南派,被赐号“遍照金刚”。我说得对吗?”
遁禅依旧沉默,一句话不说,在等待唐仁说出来意。
“你来北地后与我相交,我受益良多,本想庇护你一世,让你做个安心弘法与世无争的妙谛和尚。可是近来风雨飘摇,世事将有大变,你的身份是道催命符。况且你南疆的那些孤臣孽子还想着恢复河山,你的身份朝廷已经知悉,我父亲的文书现在就放在我书房,局面如此,你也莫要怪我。”
何清晏听到南疆余孽这几个字,如古井般的心池终于起了变化,当年高台上纵酒高歌,流连声色,如今遁入沙门,想起当年兵马入都城,血光刀影常常入梦,一城烟雨一楼台,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故国不堪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