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胡蕴娇犹自怔愣着。
良久以后她丹凤眼终于一动,胡蕴娇低笑:“你的琴艺真是越来越高超了。”
陆栖起身微微一礼:“四小姐谬赞。”
胡蕴娇坐在小亭阑干边,抬首望着玉官,恍惚觉得好似回到了九年前,回到楚家被弹劾贪赃枉法与豢养无灵者前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坐在亭中,听玉官为她抚了一曲《声声慢》。
“这首曲子……叫什么?”胡蕴娇喃喃问。
陆栖笑道道:“《凤求凰》。”
是她加以改编后的《凤求凰》。
余光若有若无扫过不远处假山,陆栖敛目垂首。
胡蕴娇静默地望着她。
将门楚氏,相门胡氏。
楚家未没落时,是与胡家齐名的。
东楚婧,西蕴娇,人们总爱把她二人放在一起比较。
楚家女胡家女名扬京州,胡家嫡女才貌双绝、楚家嫡女英姿飒爽。
哪怕如今沦为奴籍,这位昔日的楚家嫡女仍旧风采不减,只消一站,满身华采便掩不住地散出来。
跌落泥潭九年,皇城这座铁笼也未能磨去她一身傲气,反倒益发养出她恬淡泰然的气质。
胡蕴娇抿了抿唇,起身自袖中拿出一只小小锦盒,柔柔浅笑:“我前日得了东珠,命匠人打作两对耳坠,你瞧。”
胡蕴娇打开锦盒,里头躺着两对银耳环。
四颗东珠通身莹亮,乳白中缭绕着朱色飞絮,端的是精巧天然、华贵雍兮。
只是东珠高华,少女之气压不住,那工匠便以银丝勾绕东珠,末端垂下细细流苏,倒是平增几分俏皮与活泼。
“你我一人一对,正好。”胡蕴娇笑意盈盈,风似将满京州春意尽吹上她眉梢眼角,如是动人,“你瞧瞧,喜欢哪对?”
陆栖目色于那耳坠上点了点,笑:“四小姐做的,玉官都喜欢。四小姐喜欢哪对?”
胡蕴娇低头瞧了一会,纯然无邪地指了指上头那对:“我喜欢这对。”
“那四小姐便将下头这对留给我吧。”陆栖一笑。
胡蕴娇笑得甜,“好呀。”
她瞧了一会儿陆栖,兴致勃勃拿起那头那对耳坠,“我现在就给你戴上吧。”
胡蕴娇人如其名,生得娇小玲珑,比陆栖矮了大半个头。
陆栖顺从垂首,胡蕴娇一面小心地替她戴上,一面絮絮叨叨道:“咱们玉官生得玉骨冰肌,戴上一定好看。”
胡蕴娇动作极轻柔,戴好后她微微退一步,登时笑容灿烂道:“好看极了。”
陆栖摸了摸耳坠,扬唇一笑:“娇娇有好东西总是想着我。”
这些年玉官落入教坊,可胡蕴娇每每得了好东西,仍会给玉官也带一份。若是不能亲自来,便托贴身婢女悄悄送至教坊。
胡蕴娇对玉官这份情谊,当真是感动天地。
回到教坊后陆栖关上门,径自走入里间,从被褥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床榻边的柜子。
柜中齐齐整整放着许多绫罗绸缎、耳坠、玉镯、香囊、胭脂水粉等物,无一不华贵奢靡,只是件件皆是崭新原样。
楚婧出身将门,家中勤俭,素来不爱这些奢华之物。
这些都是胡蕴娇这些年明里暗里送来贴补她的,楚婧收后便将它们尽锁在柜中,从不使用。
陆栖从柜中取出妆匣,将东珠耳坠放了进去。
待到临近亥时,陆栖锁上房门、解除易容术,尔后翻窗跳出教坊。
鬼使神差地,陆栖先绕去了御花园。
……
已四月中旬,晚风不知何故仍携着些凉意。
被这凉风一吹,陆栖忽然清醒过来。
……在?
为什么她要绕路来御花园?
风送来白玉兰浅浅清香,陆栖站在青石板路上,望着空空荡荡毫无人息的御花园磨了磨牙。
方要跳进黑暗回琴坊,身后忽地传来个风情万种男声。
“小玉官是在找我?”
他果然在啊,她仍旧感受不到任何他的灵力气息,很奇怪。
不知是否是错觉,声出的一刹,陆栖忽然隐隐感到一缕杀机,杀机转瞬即逝,好似不曾存在。
陆栖回身,江小将军如意料之中没骨头似的倚在假山上,和风般浅笑着。
白日里对着王安百里汛还彬彬有礼、俨然正人君子,眼下这人又开始风骚戏谑。
但不得不承认,江临真真生得极好看,唇红齿白、眉宇间英气逼人,什么也不必说,只往那一站,自成沉稳气度。
他皮相、骨相俱是一等一的好,长身鹤立,五官轮廓间俱是彬彬温和,鼻梁弧度极美。
今日他一身青色对襟长袍,袍裾随风轻舞着,衬地他犹如笼于云海深雾中一般,高深莫测而深不见底。
从前的江临文质彬彬、风流倜傥,素有玉面将军之称;后来江家大房生了变故,又逢边关叛乱,虢国这一场战事回归后江临褪去少年气,倒是越发稳重,有股子成熟的魅力。
可惜如此温润如玉的容貌生生败在那双妖冶桃花眼上。这双桃花眼本生得极动人,只叹那眼中笑意实在顽劣,坏了他这身温儒气度。
连续三日遇见他,他怎么都在御花园?
莫不是御花园有什么皇家宝藏?
“见过将军。”陆栖施施然屈身一礼,似笑非笑,“奴丢了样东西,来御花园找找,碰碰运气。”
江临悠悠摇着把血玉折扇,挑眉:“什么东西这么重要,竟让小玉官深更半夜地也要出来?”
他目光落在陆栖此刻撤下玉官容颜、浑然另一副五官的清秀面容上,摇着折扇走过来,语声暧昧地低低道:“哪张脸才是你的真容,小玉官?”
江小将军声音携着几分惑人的魅意,声线稍稍低沉,撩人得很。
陆栖瞅一眼他手里那折扇,笑:“将军希望哪副容颜是奴真容?”
啧,古言美男必备装逼利器之折扇,她也有。
江临眨眨眼,道:“自然是绝色那副。”
呵,男人。
陆栖在心中啐一口,抬首皮笑肉不笑:“将军深更半夜怎还在御花园?”
江临桃花眼浮上一层戏谑,一本正经道:“赏月。”
扇子在他手中摇着,配上这人一副好容颜,端的是风流倜傥。
骗谁呢?
陆栖嘴角一抽,抬头看了眼黑漆漆连颗星星也无的长空,忍不住嫌弃道:“哪儿来的月亮?”
她演戏委实演得像,这几日瞧她规规矩矩地成了玉官,江临倒总生出她本就是玉官、是他错认的错觉。
然而她方才那好似有些小嫌弃的模样,终于令这只小狐狸露出了尾巴。
江临却是一收折扇,俯身近她些,风流多情桃花眼一动不动笑望着她,道:“此刻在我眼里。”
他语声略微低沉,偏偏陆栖最吃这样微微沙哑的嗓音,登时险些没控制住。
在他眼里?
他离她这么近,桃花眼里只有她的缩影。
陆栖眨眨眼,“其实奴不是来找东西的。”
江临亦眨眨眼。
未等他答话,陆栖眼中浮起狡黠,歪着头轻轻一笑:“麻烦将军让让,您挡着奴会情郎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