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一拦韩松子道:“酒,家里就有,还打什么?肉也别切了,让你大娘置办两碟小菜,你们要还执意去买,那就是嫌老汉寒酸。”
韩松子笑道:“哪能呢!那就按大爷说的。”
大爷笑眯眯的安排老伴去做菜,转头又对韩松子道:“别又说给钱什么的,别说老汉上来脾气真给你们赶出去。”
韩松子和杵子都乐,连付莺也都跟着笑了。
不一会大娘捧了四碟菜出来,两荤两素,荤的有鱼有鸡,素的是两样时兴鲜蔬。
大爷招呼大伙坐下吃饭,自己在酒缸里舀了一壶酒出来烫着道:“前些天新做下的酒,你们也尝尝,就怕你们喝不惯。”
韩松子道:“喝的惯,喝的惯。我小时候,家里到这个时节也会用打下的粮食做些酒,半喝,半卖,我老爹尽拿筷子沾着喂我......”
大爷笑道:“你们老爹也够孟浪的,给孩子喂醉了可怎么是好。”
韩松子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他们三人说是亲兄妹来着,就随着大爷干笑了几声。
大爷又问杵子道:“你小时候也被这么喂过?”
杵子道:“我记事的时候,我爹年岁都大了,喝不动酒了。所以我不太记得有这样的事。”
大爷“哦哦”了两声道:“是,人年纪一大,饮食都轻了,觉也轻,年轻那会怎么也睡不够的觉,现在啊,给睡都睡不着喽。你们父母都挺好的啊?”
付莺一听问父母,先低了头。杵子父母早就不在,自己一人在这世上飘零,听见问,无话可答,也低了头不言语。韩松子虽有父母,但是多年未见,况且他心中始终记恨这他爹当年为了几斗米钱,将他送入行伍,一听大爷问父母事,也低头,不答。
大爷看这三人一起耷拉脑袋,心说,八成是这父母都不在了,自己这句话问着仨孩子伤心事了。连忙自己岔开话去道:“呦,这酒器用的年头多了,有些裂,漏了水了。老伴啊,快拿块破布来擦擦。”
大娘起身去寻了块破布,拿过来往酒器旁边去擦,凑着眼看了半天,道:“老东西,这哪有水啊?我就说你去找高和尚瞧瞧你那眼去......”
大爷道:“你给我吧!这么大一滩水,瞧不见?你才该去瞧瞧眼了?”
大娘将破布往大爷身上一甩,伸指头一戳大爷脑门道:“老东西,尽跟我找别扭?”
大爷将破布拿起来,在酒器下胡乱抹了两下,伸手递给大娘道:“是啊!我可不就跟你找别扭,谁让你是我老伴呢!”说着还在大娘手上轻拍了两下。
大娘有点不好意思道:“老不羞,孩子们都看着呢!多让人笑话!”
大爷道:“我跟自己老伴怕谁笑话!孩子们,你们笑话啊?”
韩松子扬起头来十分羡慕的道:“羡慕都来不及呢!我一小尽看我爹娘吵架,打得天昏地暗,弟弟妹妹们那时又小,只会跟着哭闹,我夹在当中,左右不是,十分为难。今日见了您二老如此互爱互重,恩爱非常,真的是让晚辈羡慕不已。”
大爷笑道:“看吧!我就说不能笑话嘛!人家孩子还羡慕哩!”
大娘无奈的笑了笑,将破布拿去一旁,对三人道:“这仨孩子身世也怪可怜,打小就受苦,来,吃菜,多吃些,多吃些。”
韩松子应声吃了两口菜,杵子拿筷子先给付莺碗里夹了些菜,端起来,喂了付莺几口,直到付莺说吃不下了,自己才又换了筷子吃。
大娘道:“这弟弟照顾姐姐还真是尽心。”
韩松子笑笑道:“是,打小她俩就亲!”
杵子埋头吃饭不说话,付莺道:“我能活下来,也是多亏了我这弟弟......”
大娘轻轻拍着付莺的手,柔声道:“好啦,好啦,好姑娘,不说这话。这往后就都好了!”
付莺道:“是啊!往后就都能好了!”
几人闲话半天,韩松子陪着大爷喝了两盅酒,气氛更热络起来,韩松子问道:“大爷,我看那弘法寺的废墟不小,以前香火应该挺旺盛吧?怎么沦落成现在这样了呢?”
大爷让大娘给炒了一盘从地里新挖来的花生,端来一小碗细盐,拣起一颗花生沾点盐扔嘴里嚼着,一股子花生香,随着大爷的言语一起,溢满了这间不大的屋子......
“我小时候,这弘法寺还是间小庙,受着十方供奉,庙里只有一个老主持,白眉毛可老长,话不多,老是笑眯眯的。村里孩子偶尔到庙门口去玩,老主持就会拿出些供佛的点心水果来分发给我们吃。后来老主持年纪大了,就收了两个徒弟帮着他打理庙里日常出入。大徒弟慈眉善目颇有老主持的气度,二徒弟就差着点了,口眼歪斜不说,还缺一只耳朵......我们见了都害怕,所以再去庙周遭玩,都赶着二徒弟不在的时候。那二徒弟似乎也知道我们怕他,也不常出来。大徒弟跟老主持一样,常给我们拿些果子点心来吃,我们自然跟他亲近,这样来去有半年,忽然有一日,村子里丢了一个孩子,常跟在我们屁股后头一道玩的小愣子不见了。小愣子那时只有四岁多吧,因为他太小,我们跑起来他跟不上,所以时常就会把他落在后头......一开始也没人知道他是丢了,只道是又没跟回来,直到晚上小愣子的娘挨家挨户的找,才知道愣子是丢了。村里人漫山遍野的去找,弘法寺的大徒弟二徒弟也跟着找,没找着。愣子娘天天哭,后来哭的眼泪都见了血,还是弘法寺二徒弟给用了些草药,施了针,才不流血泪了。愣子爹连找愣子带照顾愣子娘,地也给荒了,靠村民接济着过日子,没过二年,愣子娘就去世了。愣子爹将地卖和房都卖了,葬了愣子娘之后就不知去向......”
说起这些往事大爷大娘禁不住叹气。韩松子也跟着叹气,但他没明白这丢孩子的事跟弘法寺有什么关系,又不敢问,只好跟着大爷一道,抓一把花生在盐上滚了,吃着,继续听大爷说。
“时间一长,村里人也就将这事慢慢忘了。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我们这群孩子该到庙前玩也还去庙前玩,只是少了个小跟屁虫罢了!过了没多久,又出事了,村头老万家的大姑娘丢了......那姑娘出来打水时候我们见过,长得可好看哩......”大娘听到这拍打了大爷一下,大爷笑嘻嘻的道:“跟我老伴自然没法比。我跟你们说,你们这大娘想当年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多少臭小子惦记着,最后被我这个臭小子娶回来了,嘿嘿......”
大娘笑道:“老头子竟说瞎话。十里八乡都惦记,怎么就你一人天天跑我家替我爹干活?把我爹一天哄的乐乐呵呵,认准了你当女婿,来多少提亲的都叫他骂跑了。”
大爷道:“那你是不知道,那些想帮你家干活,跟你爹套近乎的小子呀,半道上都让我给忽悠走了,嘿嘿......”
大伙都跟着笑,韩松子看看笑够了,继续问道:“万家好好一个大姑娘,怎么就丢了?”
大爷道:“她丢之前跟她娘到庙里烧香来着。没两天,人就丢了。要我说,这丢闺女,就不比丢小子,万家大叔象征性的找找,就算完了,万家大娘也想的开,姑娘丢了,大叔一说没找着,也就认了,两口子跟没事人似的,把底下的两小子养大了,结果这俩小子,一个好东西没有,大了一娶媳妇,先吵着分家,老两口张罗着给分了家。两小子又谁都不愿意管两个老的,你推我搡,将两个老的赶出门来,那会弘法寺都败了,高槐还没来。这俩老的没处去,就在弘法寺里栖身,好在万家二小子的媳妇是个孝顺的,常背着当家的,给两老人送点吃的。这老两口后来就死在庙里了,还是高槐发现,通知了村里。高槐说自己是个云游的和尚,到此处见这庙基尚好,想将这庙重新修盖起来,在此安身。万家那两个混蛋,一听说老爹老妈死了,不管死尸,先扯住了和尚,一口咬定是高槐和尚把老两口给害了,非要送去见官。那老两口死尸我见着了,皮包骨头,衣服烂的呦......万家大娘的半拉身子都在外露着......还说是人家高和尚害的,就是他们这俩臭小子害的......”大爷说的有点激动,喝了口酒,呛出来半口,微低头往地上咳着,大娘轻轻抚着大爷的背,道:“你瞧瞧你,每回一说这个就气成这样,别说了,人家孩子问你弘法寺的事,你老说这些个干啥哩。”
韩松子也道:“大爷,消消火,那个,咱不说那俩混蛋的事,自有天惩。”
大爷听到这咧开嘴又乐了道:“还等天惩?那高和尚是有些本事,当时就把这俩混球给惩治了......”
韩松子道:“哦?您给说说。”
大爷道:“也没啥说的,那高和尚不是被俩混球扯着么,他呀,先是说,尊父母乃是冻饿时久,积劳伤身而死,与贫僧实无关系,你们若再一昧胡缠,休要怪贫僧对你们不客气。”
杵子吃着菜,这时插一句道:“倒像是那和尚的作风!”
大爷笑道:“是啊!高和尚这人不懂得客气的。万家的两个混球还当高和尚只是嘴上吓唬他们,依旧扯着不放,高和尚揪住万家老大,也不知怎么一转一捏,就掐开了万老大的嘴,扔了个东西进去,不等众人反应,万老二也被如此喂了一个......两人都傻了,弯腰扣嗓子就往外吐,怎么也没吐出来,没多一会,一个脸红脖子粗,一个面色惨白,都提着裤子朝茅房跑,那一屋子的味哦......”
大娘笑着打断道:“吃着饭说这个,你还叫不叫人吃了?”
韩松子和杵子都道:“不碍的,大娘,我们不怕这个......”
大娘瞧瞧付莺,道:“你们小子不在意,那还有姑娘呢!听你们说这些?!走,闺女,大娘扶你到别屋坐着去!不听他们这乌七八糟的玩意。”
付莺倒也不觉这有什么,但坐这许久,着实有些倦了,也就随着大娘去了别屋。
大爷道:“得,咱们呀,接着说咱们的。小子,你把那花生往我这边推推。”
韩松子将花生碗往大爷这边推了推,问道:“高和尚给俩人都喂了泻药?”
高大爷道:“万老二喂的是泻药,万老大不知喂的什么,总之是涨着想解,却解不下来的药。高和尚说,之所以对万老二手下留情,是念着他媳妇给老人送饭的那点好处。那万老二泻痛快了,养养也就得了。万老大不成啊,整天憋的红头涨眼,可就是解不下来,成天成宿在茅房里蹲着。万老大的媳妇也不敢跟高和尚作闹,怕高和尚给她也来这么一下,只得好言相求。高和尚掰着手指头跟她算,报丧费五钱银子,喂万老大的药一两银子,治好万老大,五两银子,一共六两五钱,拿来了就给治。万老大媳妇当时坐地下就哭上了,说,庄稼人哪有那许多银钱,又把万老大数落一通,最后道,这事她一个妇道人家实管不得,就躲回娘家了。还是万老二媳妇,一面照顾着万老二,一面着自家小子照顾万老大,连卖嫁妆带拼借,凑了六两五钱银子,给高和尚送去,换了药回来,给万老大服了,才算是通解下来。高和尚拿那银钱打了两幅薄棺材,雇了几个壮丁,将万家老夫妇葬在了弘法寺后山......”
杵子道:“呦,那和尚还能出钱干这好事?!”
大爷道:“高和尚其实是不赖的,只是跟平常所见的僧人处事有些不同。扯远了,咱们接着说这弘法寺,自从小愣子和万家大姑娘丢了之后,这附近就接二连三的丢人,隔三差五就有人家找孩子,找媳妇。因为这个,不少家里有孩子的乡民都来弘法寺烧香拜佛,弘法寺大徒弟也有心,在庙里挂了许多红线绳,说是菩萨送来帮乡亲们拴住自家孩子不丢的,请一条十文钱,来烧香的为的就是这个,哪有不请的道理。其实啊,我知道那红线绳,就是大徒弟跟我家老伴他爹那做的,我老伴家是卖绒线的。大徒弟还特意嘱咐了,这是天机,不可泄露,不然要遭报应。我岳父也就不敢提,日夜赶着将这红线绳给佛爷做出来。我是帮忙干活,手上沾了染料就去搓绳,将几根红绳给染了些许差色,我当时一瞧问题也不大,就没言语,那么给放在线堆里了,没几日等见了乡亲们请回的红线绳,嘿,就是我做的那条,好嘛,我跟我岳丈成了菩萨了。大徒弟可是够黑的,跟我们订这红线绳,一百条也才十文钱。我们哪,看着这弘法寺靠这红线绳,广大了庙产,盖多了屋舍。”
杵子问道:“真的灵么?”
大爷有些恍惚道:“灵?开始的时候我们也都以为是菩萨灵验,因为请了红线绳的果然就不丢了,丢的都是没请过绳的......”
杵子道:“怎么,佛家不是说众生平等么?怎的不带绳的就不保佑了?”
大爷道:“菩萨有菩萨的事忙,哪顾得过这许多人来,不过都是人自己搞出来的事罢了。又过了几年,老方丈圆寂,大徒弟继承衣钵,将弘法寺越发的壮大了。那二徒弟头些年去了外面游历,闻听方丈圆寂,赶了回来,在庙里住了一阵子。突然有一天,二徒弟奔在村子里,挨家的拍门,满嘴满身都是血,大家看他那个样子,没人敢开,还是我老岳丈,打开门将他迎了进去,二徒弟抓住我老岳丈,比比划划了半天,我老岳丈也没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多时大徒弟带了些人赶了过来,抓住二徒弟对我岳丈说,此人贩卖人口,有辱佛门,如今被我们抓了要送去见官,不想半路被他跑了,你快将人交给我,勿要误了正事。二徒弟抓着我岳丈,连连摇头,我岳丈虽见他可怜,可事关重大也不敢倔强,只得将二徒弟交给了大徒弟,二徒弟那双手,在我岳丈衣衫上抓出了好几道血痕,看着都惊心,啧啧......”
韩松子看大爷找酒润喉,便起身给大爷将酒斟上。
大爷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二徒弟就那么被大徒弟带着一群庙里的和尚押去见了官,人证啊,物证啊,都齐备,还牵连出不少寺内的和尚,那些和尚我都见过,平日都是跟二徒弟交好的......知府大人见了证物,把这些个和尚都问成了死罪,秋后问斩。斩和尚那天,城里人那个多啊!人人都往这群和尚脑袋上吐口水,扔菜叶,恨不能将这群和尚生吞活剥了,毕竟祸害了地方上这么些年,闹得人心惶惶,谁心里不恨得慌。腰斩,有几个和尚,被斩断了,还喊着冤枉,喊了许久方才死了,围观的百姓竟都在叫好。那天天很阴,很沉,每斩一个和尚,天似乎就又阴了一分,最后斩的是二徒弟,那时天上雷声滚滚,闪电一下紧似一下的将天空炸裂。百姓都说,是这些和尚造了大孽,连天都给震怒了......出了这个事,弘法寺香火也清减了,大徒弟就变卖了庙产,带着几个徒子徒孙离开了这个村子。再后来高和尚来了,虽然庙里又有了和尚,但这庙,这些年再无起色。高和尚也似乎也不十分在意,每天该采药采药该诵经诵经,有人找他看病,他就给瞧瞧,家里富庶的,他就多收些诊费,家里穷苦的,象征性的给他些什么他也不拘......”
韩松子道:“大爷,我听村里人说,这高和尚救一人就要吃一人,是怎么回事啊?”
大爷笑道:“那事,也不知道是谁整治高和尚,不知在哪里挖了具骸骨,扔到弘法寺后墙,非说是高和尚吃的人,就这么这话就在村子里传开了。那骸骨还是高和尚收敛起来给葬了,起了个无名冢,高和尚采药的时候,顺便着照看,垒垒坟头,拔拔杂草什么的......”
韩松子又问了些不紧要的事,大爷一一给讲了,直到大娘过来,催着说:“老头子,一说起话就没完没了,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快让孩子们歇了吧!你是不是也喝的多了,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