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妈将付莺关在房里,拿走了付莺的阮,临出门时,甩下那句付莺熟悉的话:“无论你想见谁,首先你得活着!账还清了,我就放你走!”
付莺的心冷了,眼神里再也没有温度,她想见程先生,她得活着。
第一天接的客人,是个富贵公子,花了大价钱。据说当时有十来位融烟城最有名的公子竞价,有两位公子,一个姓严一个姓杜,还动了手,各自受了伤,这才叫这位富贵公子得着了付莺。
富贵公子举止温柔,容颜俊俏,他包下付莺整一个月,对付莺照顾的无微不至,付莺说要什么,他就给置办什么,付莺却难得给他个笑脸。富贵公子老说自己爱她,迷恋她,付莺听得多了,难免动心,对富贵公子也有些疼惜了起来。
付莺的笑容有些多了,那天夜里,两人躺在床上,付莺第一次心甘情愿的偎在他怀里,对他说:“你能不能带我走?”
富贵公子的表情凝固了,抚在付莺光洁肩膀上的手,温度骤冷,许久,扯出一个笑来道:“好啊!明儿一早我就去跟王妈妈说。”
付莺笑得特别甜,以为这下总算可以脱离开这里,有富贵公子的一路照顾,自己可以回去肃慎国了见先生了。
第二天,付莺痴痴盼了一天,没人,晚上,门口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付莺一颗心终于欢喜起来,来了来了,他来带我走了。
付莺刚要往门口奔,门开了,王妈妈带着一个陌生男子进来,对付莺道:“女儿啊!好好伺候赵老爷!”
赵老爷面黄肌瘦,一脸淫邪,见了付莺,像是寻着了骨头的恶犬,对王妈妈吠叫了两声。王妈妈识相的走了出去。
付莺再也不会笑了,笑不出来,她看人都不是人了,王妈妈,在她眼里是蛇,进了自己房间的男人是狗,而她自己就像被狗扯烂的布娃娃,布娃娃不会哭,不会笑,没情绪,无论什么,受着就好。
一晃三年,付莺偶尔见着王妈妈会问一句:“我的账,还清了么?”王妈妈则是装模作样的翻翻账本说一句:“还早呢!”
付莺心里明白,只怕这账不到自己死了是永不能还清,可自己不能死,先生还在肃慎国等她带着御夜阮回去排演呢!
画舫上来了位贵客,每日半下午过来,不留宿,听曲。最爱听琵琶。头一日来时,嫌弃这里都是些庸脂俗粉,曲子弹的没灵性,王妈妈好说歹说,劝了他稍安勿躁,再听一曲,要是还不行,再走不迟,酒水费用皆算画舫的。
贵客坐下道:“银子花多少没关系,主要它得值!”
王妈妈连连应承着道:“准保您值当!”然后满脸堆笑的来到付莺房间,对付莺道:“女儿呀!这许久没见你的那面琵琶,你心里可想?”
付莺见她这样,不知心里又憋着什么坏,生怕落了圈套,只好道:“有什么想的,一面琵琶罢了!”
王妈妈眼珠一转道:“女儿既然不想,那妈妈我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琴儿最近练着琵琶,老师说得用一面好点的,省得把耳音损了,我合计你的那面琵琶就很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不如就给琴儿用了吧!”
付莺站起来道:“那怎么行?你霸占了我这人,如今还要霸占我的阮么?这些年我给你赚下的钱,够你买多少面琵琶,竟还惦记着夺我的?”
王妈妈笑道:“看看,看看,还是在意不是!女儿呀,何必口是心非呢?妈妈跟你实话说了,咱这画舫上今儿来了位大人,就想听点好的,你呢,把这主儿伺候好了,你那面阮我许你整日不离身,你看怎样?”
付莺忍气吞声道:“好!阮拿来,你去带客人来吧!”
王妈妈道:“那位大人不寻欢,只听曲,人就在花厅等着,你跟我去!”
付莺冷冷一笑心想:不寻欢会来这?只怕是没有看中的。嘴上可是没多话,从王妈妈的贴身丫鬟手里接过自己的阮来,跟着王妈妈穿过众姑娘的房门口,上了甲板,走到对面花厅,自己身前身后还跟着几条大汉,是王妈妈养着的打手,有闹事的一般客人,不老实不听话的姑娘,都得用上他们。
到了花厅门口,王妈妈立马摆出一副谄媚的神情,掀帘道:“陈相公,姑娘来了,您看这个可合您意。”说着一扯付莺,迈步走到花厅中央。
付莺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不言不语,一阵小江风吹进,扶起付莺裙摆,恰似风扶弱柳,水荡漂萍。
陈相公却也没看她脸,见她抱着阮,点点头道:“看着是比才刚那些有个样子,弹一曲听听吧!”
付莺坐下来,也不问,客官想听什么,调了调弦,挥指便奏,轻拨疾摇,十指纷飞,时而轻灵,时而激昂,流畅而活泼,清新且欢快。
陈相公很欣赏这位姑娘,她不问,而选了这首阳春白雪,既不谄媚讨好,又不孤高沉闷,却丝毫不失气节,这才是他想要的。
一曲听完,陈相公满意的拍拍手,“万物蓬勃!姑娘好技艺!”
付莺欠欠身算是谢过。陈相公给了赏,便挥退了付莺,自己也起身出了花厅,走了。
自这一日起,陈相公每日都来,只听付莺一曲,听完就走,从不多留。
付莺抓住这一项,跟王妈妈讲好,每日单伺候陈相公一个,再不接其它客人,王妈妈痛快地就答应了,毕竟陈相公给的赏钱可比让付莺接客多的多了,这时候没必要强扭着付莺,万一她闹脾气不伺候,陈相公再也不来,吃亏的不还是自己不是。
付莺这些时日,心里总算痛快了许多,可她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只能过得一时,万一哪天陈相公再也不来,自己就还是要去过之前那样的日子。
付莺每日从自己的房间朝花厅去的时候,几条大汉皆是将她护在中央,说是‘护’,其实还不就是怕她跑了么,甲板两侧的栏杆,一个姑娘要是存心想翻,也还是过得去的。付莺身有反骨,王妈妈且防着她呢。
甲板上这几步路,成了付莺的希望,她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能到栏杆边上呢?她只是想,却从不敢有什么动作,怕打草惊蛇,王妈妈防备的更严密。
这一日,陈相公来得有些晚,付莺由舱底上来的时候,天上已有些阴云,风很大,肆意在江面上卷起张牙舞爪的波涛。
陈相公的心神今日似乎很不宁静,曲子刚听了半首,这几日一直跟着陈相公的小厮匆匆跑进来,手里虽然拿着油纸伞,可身上还是被雨打的水淋淋的,一步一个水脚印的走到陈相公身边,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陈相公神色一变,立起身来,也不跟谁打招呼,扔下些散银,径直走了。
王妈妈收了银子,转头吩咐人送付莺回去,付莺走到花厅口,船身随着风浪一晃,付莺便撞在了花厅门上,围着她的几条大汉也被甩的东倒西歪没心管她。付莺见这景况,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忙借口雨大,怕阮受了潮湿气影响弹奏,跟王妈妈要了油纸将阮紧紧的包裹好,死死在怀里抱住,剩下的就看老天爷成不成全了,付莺心里不停祈祷着,风浪啊!再大些吧!
小丫鬟给付莺取了蓑衣披上,付莺的脚踏在了不停随风摇晃的甲板上,一步,两步,风浪不够大,大家都稳稳的在甲板上走着。甲板上沾了水,难免有些湿滑,小丫鬟生怕摔了付莺,小心翼翼的搀着她往前走,眼瞧着就要走到舱门口,付莺有些慌乱起来,看来老天爷是不肯帮我了。越想越是焦躁,心里忍不住咒骂起老天来,她倒也不怎么会骂,不过左一个天杀的老天,右一句无眼的苍天罢了。
心里正骂着的功夫,打头的大汉已经进了舱门,就在这时,空中一个炸雷,一道闪电撕裂天空直砸在远处的水面上,紧随着一阵狂风呼啸,画舫剧烈的摇晃起来,肉眼可见的朝着一面打斜,所有人都站立不住,下意识的抓住身旁能抓的东西稳住自身,生怕一个不小心滑进江里去。
付莺先是一愣,继而欢喜起来,她什么也不抓,随着船身直接滑到了栏杆边上,这时节谁也无法阻拦住她,只能看着她滑倒栏杆边上,稍一翻身,便消失在了甲板上,风雨淹没了她落水的声响......
这一阵风雨一过,众人连忙拥到付莺落水的地方,呼救的呼救,打捞的打捞,小丫鬟在甲板上摔了几个跟头,急吼吼的跑去花厅找王妈妈禀告。
王妈妈颠着胖胖的身体,跟出来,立在栏杆边上,看着江水,骂道:“一群吃闲饭的,养了你们有什么用,连个人都看不住,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都看着干什么呢?你,你,下水,找去啊!这个小娼妇,敢从我手里逃跑,让我逮着了,看我怎么整治她,哪怕是死了,我也要扒了她皮下来,鞣了做垫子,也好让姑娘们时常看着,长长记性......”
付莺一下了水,就被风浪压进了水下,没多一会就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人趴在江岸上,下半身在水里泡着,天上虽还下着雨,但雨势已经小了不少,风还有些大,吹在付莺沾了水的身子上,带起一股凉意。
阮不见了,付莺沿着江岸寻了半日,没有,连个影子都不见。付莺出神的望着眼前的江水,心想,总不会是落在江里了吧?心里打鼓,但转眼又坚定起来,不怕,就算真是落在了江里,捞它出来就是,程先生的托付,不能辜负了......
付莺紧紧抱着阮,随着逃难的队伍走,总算没有辜负了先生,这阮竟被那瞎子拾了,老天开眼,幸亏是个瞎子,不识这御夜阮的好歹,不然怎可能那样轻易地就还了自己。
逃难的队伍,先时走的还很快,后来却逐渐的慢了下来,而且人也越走越少了,有的转了南,有的转了北,有的走的实在累了,便原地坐下歇了,啃两口干巴馍馍,喝两口水。
付莺也渴,也饿,可她周身空空,什么也没有。
付莺舔舔嘴唇,对一位正蹲在树下啃干馍馍的大婶道:“婶子,我给您唱个曲,换块馍馍,换口水行么?”
大婶看都不看她一眼,将手里剩的一口馍填进嘴里,嚼巴嚼巴咽了,许是咽的太急,呛了嗓子,大婶咳嗽了两声,喷出好些馍渣子来,赶紧拿了水袋子,喝两口,往下顺。付莺跟着咽了咽口水,只当是自己也喝着了。
付莺接着去问另外一些坐着歇脚的人,要不要听曲,换块馍馍,换口水就行。
没人理她。
付莺问了半天,只觉得自己更渴,更饿了。
挑了个树荫处坐下,旁边一些野花开得正好,付莺撸了几朵,塞进嘴里嚼着,酸酸涩涩,带着点土腥味,付莺缓缓的将这些花汁咽下,不一会口舌间便升起一股子清甜。
付莺见这野花可以吃得,挥手又撸了好多下来,还连带着撅了不少根茎,根茎虽然味道比花还涩,无法下咽,但嚼起来汁液丰富,比花略显解渴。
付莺歇了半晌,见旁边有几个男子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不时窃窃私语,心里很是腻烦,连忙站起身来,另选了一处歇脚的地方,周遭大娘,婶子比较多些,付莺刚坐下来,有位婶子和气道:“姑娘,远点坐坐吧!你穿这样坐在这儿,有那不知道的,连带着我们都要看的低了,我们可都是正经人家!”
付莺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画舫王妈妈给的装扮,正经人家的姑娘的确没这样穿的。付莺心下恍然,难怪,难怪那些男子都那样看自己了。付莺连忙对那位婶子道:“大婶,您可有多余的衣裳么?我拿我穿的这身跟您换。”
大婶上上下下打量着付莺的衣裳,料子都是很好的,拿到当铺,总比自己的破衣烂衫值钱。当下挺痛快地答道:“有,不过是我儿穿旧了的夏衣,薄了些,姑娘看可行么?”
付莺哪还能计较这些,当下从大婶手里接过衣裳,跟大婶子一起寻了个僻静处,将自己的衣裳换下来给她。大婶子好人做到底,帮着付莺梳上头发。再转回来时,付莺俨然成了一个农家少年,只是这少年肤色太过白了些。
付莺在地上抓了些土,均匀的擦在自己脸上,小土粒子磨的付莺小脸生疼。
付莺跟婶子们借了面小铜镜子,照了照,这样粗糙的自己总不会再惹来那些意图不轨的目光了。
歇的够了,人们陆陆续续的又动了身,付莺跟在由婶子大娘们组成的队伍后面,亦步亦趋的行路。这些年她也跟往来的客人打听过肃慎国的一些事情,不走水路的话,出了融烟城一路向东,就可以到肃慎国的主城。肃慎国现在已经不是肃慎国了,两年前,始州国突然对肃慎国用了兵,与黑头军攻占融烟城一样,借用大量商船藏了兵丁,出其不意的攻下了肃慎国的主城,俘虏了肃慎国一众皇室,肃慎国皇帝自杀殉国......不过有客人说,那皇帝并不是自杀,始州国军队才一打进去,皇帝就放弃抵抗,退位投降了,当时整个皇宫内都乱哄哄的,皇帝战战兢兢的躲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冲进房间搜刮财物的小兵丁有心独吞这份功劳,便将皇帝捆缚起来,投进了皇宫内的一口干水井里,并盖上了盖子。
过了好些日子,始州国派出安民官,将肃慎国从上到下皆安排妥当,众人才想起这个皇帝来。那小兵丁自认为时候到了,可以将这皇帝献出来邀功,便独自溜去那口干水井处,刚一打开盖子,一股腐臭味直冲上来,再往下瞧,那皇帝却早已死在了井里。
小兵丁很是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位与小兵丁同营的兄弟恰好路过,见小兵丁看着一口干水井发呆,便走了过来,朝井底一望......小兵丁此时想拦已来不及,那位兄弟已都看在眼里了。
兄弟道:“你干的?”
小兵丁点点头,兄弟道:“咱们将军的脾气......这事要是被他知道......”
小兵丁哭丧着脸道:“兄弟,救救我!”
那兄弟想想,道:“得,我就做个好人,你先把井盖上,晚上咱们再来想主意。”
到了晚上,趁着摆庆功宴的功夫,二人又来到干水井处,兄弟带了一根长绳子捆在井外一棵树上,对小兵丁道:“你下去把尸体弄上来,咱们把他身上绑的绳子解了,再从这给他扔下去,然后咱们再去禀告将军,就说在这干水井里发现了肃慎国皇帝的尸体,想是他无颜面对家国上下,自己个跳井死了。到时候,咱二人没准还能得个奖赏。我在上边给你看着,要有人过来,我就先把井盖盖上,你不用怕,也不用喊叫,等人过去了,我自会拉你出来。”
小兵丁如今对这兄弟十分信任,绑上绳子就下了井,刚到井下,就听上面有盖井盖的声音,小兵丁只当是上面来了人,果然老老实实的等在下面,不喊也不叫。
过不多时,他竟有些晕眩起来,鼻子里还在不停的钻进尸臭的味道,小兵丁顿时有些恐惧,万一这井盖再不开了怎么办?
井盖还是打开了,只不过是在小兵丁死后的第二天早上。
那兄弟说,昨夜自己发现小兵丁鬼鬼祟祟的溜了出来,便留了心,可直到今早也没看见他人回来,自己出来寻找,找到这僻静处,就看见这井外挂着的绳子,探头往井里一看,可了不得,两具尸体在井下趴着,一个穿着始州国的军服,另一个穿的那衣裳,自己可从未见过,瞧着怪鲜亮的......
众人捞了尸体上来看,一个是始州国一个不知名的兵丁,而另一个衣裳鲜亮的,可不就是丢失了多日,众人一直在寻找的肃慎国国君么。两人的死因一样,都是窒息。
兄弟,有功,当赏!
付莺当时听完,多了一句嘴,问那客人道:“这样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客人喝了口酒,扯出一个不清不楚的笑容来道:“你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付莺笑道:“您自有您的办法!”
那客人笑道:“来一曲十面埋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