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莺抱着‘阮’挤在人群里跟着逃。
她老是在逃。
前些年,爹赌输了钱,将她抵给了一个乐师做侍人。这乐师善弹琵琶,技艺超群,时常还会做些新曲,讨好那些请他入府作艺的贵客,所以名气十分大。
付莺第一次见他时,是在一个茶楼,他看看付莺的一双小手,对付莺的爹道:“付建啊付建,你要是没钱,张张嘴,我再容你个三五日也不是不使得。你说送这么丁点个女娃子过来说要抵账,我能让她干点什么?带回去吧!钱,我再容你两天。”
付建道:“程大乐师,程老弟,您别说两日,再给我两年,那钱我也是还不上的。这孩子跟着我,早晚也是这么回事,您行行好,收下了她吧。”
程乐师又看了看付莺的小手,问付建道:“你想好啦!”
付建坚决的点点头,程乐师喝了口茶,叫过跑堂的,递上几文钱道:“去寻个代笔先生来。”
跑堂的应了一声跑了出去,不一会带回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来,程乐师交代了一番要写的事项,书生一一记下,写完之后又摇头晃脑的念了一遍:“付建因欠程双银五两,无力偿还,自愿将女儿付莺交于程双抵债,此女今后生死由命,程双概不负责,特立此据,以为凭证。您二位按个手印,这就算得了。”书生在字据上指了两处,让程双和付建按了,程双又叫来茶楼掌柜做了个保人,便带着付莺回了自己的家。
程双的家比起自己那家徒四壁的屋子可好多了,高门大院,正房一间,偏房两间,正房里有一张屏风,画的是位怀抱琵琶弹奏的娇弱美人,绕过屏风,墙上挂着各式各样材质的琵琶。付莺那时自然看不出这些琵琶有什么不同,只看见其中有一面,与其它的都不太一样,肚儿圆圆的,柄儿直直的,真好看......
不等付莺问,程双便从墙上摘下一面琵琶来,交到付莺怀里道:“抱着!跟我走!”
付莺只比那面琵琶高出不到一个头,人又瘦小,抱着这面琵琶属实有些费力,程双也不管她,自顾自的在前面走出房间,喊道:“汪大,雇车,去陈府。”
付莺抱着琵琶在后面跟着,汪大叫了车回来,见这么个小女娃娃抱着这么大一面琵琶,费劲巴力的站在程双后面,一把将琵琶提在了自己怀里,程双看在眼里,尖酸道:“你自己的活儿都做完了?”
汪大一滞,一手挠挠后脑海,结结巴巴的道:“还没......”
“那还不赶紧去。这儿没你事了。”汪大应了声“是!”,将琵琶交还到付莺的怀里,付莺抱住,对汪大感激的笑了笑。
程双早已上了车,对付莺喊道:“还不赶紧上车,站在那傻笑个什么?让我去人家府上弹空气么?”
付莺吐了吐舌头,抱着琵琶,艰难的爬上了车,车厢并不大,程双一个人卧在中间,占了大半的地方,嘴里哼哼着曲子,手指在车厢板上弹着拍子。
付莺只好蜷缩在角落里,刚要将琵琶放下,程双哼哼道:“抱好了,这琵琶要是磕了碰了,卖十个你也赔不起。”
付莺马上在角落里挺直了身子,身子随着车子的走动而摇晃,两个手臂却死死抱着琵琶,一动也不敢动。
不一会到了陈府后门,程双先一步下了车,付莺打着晃站起身来,刚要下车,听见车后面一个刻薄的声音道:“赶紧着,别挡路。请来的乐师又不止你一家,我们老师还在这儿等着呢。”
程双对后面的车子里说话的人,拱了拱手,笑着回了句:“我们这孩子不太伶俐,劳烦杨乐师再多待片刻。”转回头对付莺道:“还不麻利的。”
付莺本来因为紧张,一直死抱着琵琶,手脚就有些发僵,这时被人一催,心上一慌,一急,一脚踩空,栽下车来。
程双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琵琶,抱在自己怀里,看看趴在地上的付莺,丢了一句:“这点事都做不好。五两银子换了个废物。”转身迈步进了陈府。
还是驾车的大叔将付莺扶起来,帮着打扑了两下身上沾的泥灰关心道:“小姑娘,没事吧?”
付莺膝盖,手臂都疼,下巴刚才蹭在地上,想是也蹭坏了,这时候火辣辣的沙着疼,她想哭,但最终只是瘪了瘪嘴,道:“大叔,我没事。”
之前的刻薄声音又响了起来:“有完没完了?后面都等着你们......”
付莺连忙一瘸一拐的闪到一边,对驾车的大叔道:“大叔,您快走吧!”
驾车的大叔点点头,驾上车走了。
付莺听见后面刻薄的声音又响起来:“老师,您慢些下,当心脚下,慢着点,慢着点。”这回的声音里一点刻薄劲都没有了,全是轻柔的讨好。
付莺挺直了脊背,迈步朝陈府里面走,却被一个家人打扮的拉扯住道:“你这小孩儿,怎么什么地方都敢闯?要饭门口等着,一会儿又剩的我拿给你。”
付莺胀红了小脸,小声辩解道:“我,我不是要饭的,我是跟着程乐师来的。”
陈府家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这小女孩子一番,粗布土衣,膝盖袖口上还沾着泥,小脸上也带着土,脏兮兮的,像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程乐师那样精致个人物,怎么可能带个这样的孩子,这孩子准是撒谎。
家人道:“你这小孩子,竟还编这样的瞎话哄我。出去,出去。杨乐师,您来了!里面给乐师们专门预备了房间,您跟着......跟着陈桃走,他带您去。”
杨乐师胖胖的,走起路来吭哧吭哧的喘,脸上很严肃,眉毛眼睛鼻子都皱皱在一块,看谁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那个叫陈桃的小厮走到杨乐师跟前,给他带路,杨乐师身后跟着那个说话刻薄的少年,手里拎着好些个袋子,在后面跟着。
陆陆续续又有许多的乐师进了府,有带侍人的,有带弟子的,也有自己一人来的,抱琴的,拿笙的,背筝的,陈府家人应对着往府里迎,过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
付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看着,一时想跟着混进去,可又不敢。
陈府家人也不来管她,没功夫。
天色渐暗,府内不时传出推杯换盏,莺歌燕舞的热闹声响,看门的家人们轮换着溜进院子里去瞧热闹。
付莺站了半日有些累,扯住一个家人道:“大叔,大叔。我真是跟着程乐师来的,您带我进去吧!实在不行您给带个话也好,跟程乐师说一声,付莺在后门口被拦下了,可不是偷懒。”
那家人急着进院子瞧热闹,不耐烦的甩开她的小手,嘴里敷衍道:“行,行,行。烦死了,个小叫花子。”
付莺低声道:“我不是叫花子。您可别忘了啊?”
那家人急匆匆的往院子里跑,付莺的话自然是一句也没记在心上。
付莺蹲坐在门口,等着进去的家人传话,等着程双出来接她。她隔着裤子轻轻吹着自己的膝盖,一个荷叶包突然递在了她的眼前,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付莺看了看荷叶包,又抬起头来看看递上荷叶包的人,那是个陈府的家人,年岁比自己大个几岁,身量不高,脸上很稚嫩,但那双眼睛却很深,藏着些付莺看不懂的东西。他叫什么来着?陈桃!对,其它那些家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陈桃松手将荷叶包掉在付莺身上,道:“吃吧!我在厨房拿的。”随手又递上件有些陈旧的外衣,“这个,披上点吧,冷了!这宴会还得一会才能完呢。程乐师没功夫出来,让你在这等着。”
付莺乖巧的点点头,将衣裳披好,手上拿起荷叶包,打开,里面是一小块蒸肉,油汪汪香喷喷的,付莺好久没吃过肉了,眼睛不禁一亮,刚想咬上一大口,想起陈桃还在这站着,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犹犹豫豫的摆愣着荷叶,等着陈桃离开。
陈桃看她摆愣荷叶半天也不吃,道:“你怎么不吃啊?一会凉了。”
付莺吞吞口水道:“我......我还不饿,待会吃。”
陈桃“哦!”了一声,看她支起的膝盖处,脏兮兮的隐隐泛着红,想起刚才过来时,这小女娃正在吹着膝盖,便指着付莺的膝盖问道:“你这儿伤了?我瞧瞧。”
说着蹲在付莺面前,伸手要摸。付莺将膝盖一偏,躲开道:“摔的。已经没事了!”
陈桃点点头,刚要说话,门里其它家人喊道:“陈桃哪去了?陈桃!陈桃!”
陈桃答应了一声:“来了。”站起身来,指着蒸肉对付莺嘱咐道:“赶紧吃吧!凉了不好吃!”
付莺低头“嗯!”了一声,听见门里面,一个家人笑声猥琐的对陈桃道:“赶紧进去看,里面有好看的。嘿嘿......”
陈桃问道:“什么好看的?”
“哎呀,你进去看就知道了。好看,真好看。赶紧赶紧,一会扭完了。啧啧......真细,真白啊!”
付莺一口一口吃着蒸肉,听见门里,陈桃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心想:他去看什么好看的了呢?要是我也能进去就好了。
吃饱了肚子,付莺靠在门边上,晕晕欲睡,又不敢睡,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门里吵吵嚷嚷,响起呼呼啦啦的脚步声。
那个刻薄的少年跟在杨乐师身后,连连吹捧,“老师,您今儿个可太露脸了,您看那几个外来的舞娘跳舞的时候,陈爵爷单让您给伴奏呢。陈府要选的首席乐师一定是非您莫属了。学生这儿先给老师道喜了。嘿嘿......”
杨乐师脸上显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却假惺惺的道:“哎?不能这么说。这些乐师哪个也都不赖,都有机会,都有机会。”
刻薄的少年继续捧道:“那得是您不要了,才有他们的机会。”
杨乐师呵呵一笑,但对这份吹捧却欣然的接纳了下来。
付莺听见乐师们出来,连忙站起身来,扒住门朝着陈府里面望,程双一个人抱着琵琶,步履稳健,一身灰青色的道袍套在他高高瘦瘦的身上,衬着他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与周围人相较,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付莺看得有些呆。
程双走到她面前,道:“傻看什么呢?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程双没再叫付莺抱琵琶,而是将琵琶竖在自己怀里搂着。
付莺依旧抱着腿坐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一声不出。
程双活动着自己的十个手指,漫不经心的问道:“饭吃了?”
付莺点点头,想起黑暗中程双不一定看得见,又紧跟了一句:“吃了。呀!糟了!程......乐师......大叔......哥哥......”
程双噗嗤一乐道:“叫先生吧!什么事糟了?”
付莺扯扯身上披着的外衣道:“这个,忘了还了。我现在去还他!”说着就往起站,结果站的太猛,一不小心磕了头,嘴里呼声“痛!”又捂着磕到的地方,坐了下来。
程双无情的大笑了两声,笑得付莺很窘迫,鼓着一张小脸道:“先生先停下车,我去还了衣裳,再来跟你回去。”
程双认得那件外衣是陈府家人的旧制衣衫,对付莺道:“不急着还。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人家都关门准备歇着了,你这时候去砸门换衣裳,不是恩将仇报么!过些日子咱还来呢!”
付莺点点头,又抱着腿不说话了。
程双也懒得说话,弹奏几个时辰,着实疲倦,不一会竟仰靠在车壁上打起呼噜来。
车到了地方,付莺唤醒程双下了车。程双带着付莺进了正屋,指着自己卧房门前的一张小床道:“你就睡这儿。半夜警醒着点,我要个茶啊,水的,送不到,别说我骂你。”
付莺应了声“是!”和着衣裳就卧倒在了小床上。
程双叹口气:“你倒是把床给我铺上啊!”
付莺连忙又爬了起来,几步跑进程双的卧房,将床被都铺好了,站在一旁等着程双吩咐。
程双除下道袍,递给付莺道:“明儿将这件浆洗浆洗。再将我送到隔壁刘婶家浆洗的衣裳取回来。”
付莺打着哈欠点点头,困的只打晃。
程双看着小丫头的疲倦的脸,稍显温柔的道:“得了,睡去吧!这儿没事了。”
付莺抱着程双的衣服,卧倒在小床上沉沉睡去,程双溜达到她床前,将衣服扯过来,叠好放在一边,又看了看付莺垂下来的小手,自言道:“这手倒是有饭,只不知性子到底是如何,还是再看看吧!”
第二天一早付莺醒来,却发现程双早已醒了,正坐在桌边饮茶漱口,付莺连忙整整衣衫,拢拢头发,揉着眼睛走过去道:“先生醒了。我,我......”
“打水洗脸!”程双道。
付莺乖乖的走了出去,不一会,脸上水润润的回来了。
程双抓着茶杯,见她空手回来,问道:“不是让你打水洗脸么?水呢?”
付莺愣愣的道:“我洗过脸了啊!还要水做什么?”
程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将茶杯攥在手里,半天,放下杯子,心平气和,一字一顿的道:“我,是让你打水给我洗脸。不是,让你自己洗脸。”
付莺“啊!”了一声,连忙跑出门去,边跑边喊:“先生稍等,我现在就去。”
程双摇摇头,抓着额头自言自语道:“这丫头怎么这样蠢?我跟这么蠢的丫头动气,我是不是也有点蠢!”
程双就着冷水洗好了脸,也懒得问她为什么没打热水来,估计是直接找了盆,在水缸里舀了水就端进来了。程双将帕子扔进水盆里,道:“去厨房,看看饭好了没,好了就端来。”
付莺答了,转身就走,程双喊住她道:“水盆直接端出去啊!我的天,付建挺机灵个人,怎么生个这么傻里傻气的女儿。”
付莺的脸腾的就红了,怯怯的端起盆子,小心翼翼的朝门口走,可心底下约在意着,偏偏就越让她出错处,过门槛的时候,前脚出去,后脚绊住了,一个前趴......
汪大正过来送饭,飞出来的铜盆整砸他头上,水泼了一头脸,顺着脸颊嘀嗒在饭菜上。
汪大丢了盘子,哗啦一把脸,先把付莺从地上提溜起来,付莺这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次摔得比昨日还狠,下巴上被尖石子划了一道大口子,血流如注。
程双听见动静,晃荡过来,一见付莺又摔了,还搅得自己没了早饭,心说这孩子这样笨拙,看来是教不得了。心里不悦,对着汪大没个好气的道:“不赶紧再做一份去,还有心思管别人呢?”
汪大道:“这么点个孩子,摔这样,先生您就一点不心疼么!”
程双道:“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没饭吃?谁推她了?还是绊她了?她自己要摔,怨着谁呢?”
汪大一时无言,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付莺捂住伤口,自己拾掇了餐盘,转回厨房做饭去了。
付莺泪在眼圈里含着,咬着小嘴唇,忍着疼,将脸盆拣回来。
程双转身进屋,不一会拿出一只小瓶子来,扔给付莺,付莺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接住,瓶子“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碎了,瓶子里的粉末飞扬起来,撒了付莺一鞋面。
程双失望的叹口气,进了屋。
付莺愣愣的站了一会,蹲下身,将脸盆放在地上,用手捡起瓶子的碎片,放进脸盆里,又伸手在地上抓起些粉末,粉末颤上了尘土,付莺也不在意,就那样抹在了伤口上,厚厚的抹了一层。
程双对自己很失望,她感觉出来了。她心里很酸,一时间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蠢了,只会给程双添麻烦,难道自己真的成了,五两银子买回来的废物么?
这一整天,程双没再来喊过她做任何事,房门也关着,只是从里面传出阵阵的琵琶声,证明房间里有人。
饭菜都是汪大去送的。汪大在厨下置了个小杌子,让付莺坐着,到吃饭的时候,先盛好了程双的送去,剩下的,先给付莺盛了吃,付莺剩了他再吃。
汪大有四十来岁,面色铜黄,很爱笑,他看小付莺心情不好,便想着法,说笑话,拿小玩意哄付莺开心。
付莺也只是勉强的笑笑,心里却始终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