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玄川话音一落,角落里“铮”的响起一声嗡鸣,弹琵琶的姑娘抱着琵琶站起身来,道:“融烟城,我不去。你们要么送我出去,要么现在杀了我。”声音极冰,极冷。
洛玄川一直没来得及细打量过这个姑娘,此时她站在那,眼睛里不带丝毫情感,脸极白,白的发寒,嘴小小的,没血色,比脸色稍暗一些,显得下巴上一道伤口尤为突出,衣着有些艳,不像好人家的姑娘的穿戴,身上有些瘦,胸、腰、臀线被衣裙包裹得十分清晰。
姑娘紧紧抱着自己的琵琶,呡着唇。她好不容易才从融烟城逃出来,差点淹死了,让她回去,她才不呢,即是这些人有通天的能耐,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她不去。
洛玄川对着她招招手道:“跟我走吧!”转头对杜陵道:“你不要乱动,过一会我来给你起针。”
杜陵点点头,开口对姑娘道:“姑娘,要走啊?”
姑娘“嗯!”了一声,迫不及待的想离开。
杜陵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否......”
姑娘不耐烦的打断道:“不能!”
杜陵像是没听见,接着道:“这‘阮’能不能借在下再弹一曲?只当是你对我刚才出手相救的报答,省得我心里老惦记着,你欠了我的。”
姑娘冷笑了一声,道:“真够要脸的?救了我的又不是你。”
杜陵道:“要不是我拖延了那许久的功夫,你能挨到这几位朋友出手么?”
姑娘此时一心急着离开,不想与他争辩,多废唇舌,瞎耽误功夫,想想,不过一支曲子的功夫就可脱身,他想弹就借他弹一曲算了。心头这样想着,手里便递过了琵琶去。
杜陵笑着接了,这‘阮’他是真喜欢。‘阮’一入他手,又是一声清亮入云的嗡鸣,震得杜陵面上的针,在刹那间全部飞了出去,他与那‘阮’一同爆出了一阵光来,‘阮’的光很亮,杜陵的光很暗,亮光与暗光中间飘着的是同一个卦象,地火明夷。
两个卦象仿佛是被剖开的两片,如今见了面,便紧紧贴和在一起,在空中不停旋转,过了一会,却又分了开来,仿佛是一只鸟的两只翅膀,左一个,右一个,逐渐的渐离渐远,终于又都蹿回到了原本的地方,只是亮光的蹿进了杜陵身上,而暗光的蹿回了‘阮’的身上。
众人里,无妄等人曾见过卦灵融合,对这种场面自然见怪不怪。
那姑娘却也并不很惊奇,倒使无妄等人颇感意外。
姑娘见杜陵拿着‘阮’,先是眼睛上的针都飞了出去,然后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急躁道:“你到底弹不弹?不弹就还我。”说着,抬起一只手来就要去夺,杜陵笑着转身一躲,道:“弹!弹!让姑娘久等了,我现在就弹。”
杜陵眼睛转了转,转回头来,将‘阮’立起,试拨了两下,十指轮转之下,一阵嘈嘈切切,玉盘落珠之音,一曲阳关三叠便游进了众人的耳朵。
无妄和河不受自然听不出什么好歹来,只知道好听。河不受本想问问洛玄川怎么想着一起进融烟城,是不是早发现了杜陵身上的卦灵,见洛玄川和着曲子打着拍子,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唱的那般认真,一时不忍去扰他,只得等他听完这曲再说。
一曲弹完,洛玄川赞叹了一番,道:“自有此曲,我闻人所奏,无不尽表哀切,痛惜,似杜兄这般,将此曲弹奏的如此洒脱的,实是首个。”
杜陵点点头,对着洛玄川笑笑,满心不舍的将‘阮’抚摸了一遍,递还给姑娘,道:“姑娘好走。日后有缘再见。”
姑娘接过‘阮’来,一声不吭,跟着洛玄川,迈步朝云泥圃外走去。
无妄和河不受紧跟了出去,见洛玄川真的将车子停住,把姑娘送了出去。三人看着她随在逃难的人流中,如一朵陷在狂风中挣扎的小花,随时会被撕裂,无妄不禁问道:“你怎么还真让她走了?那琵琶上可还附着卦灵呢?”
洛玄川莫测高深的笑了笑,道:“先找微熏和共夕!不受!”
河不受答应了一声,幻化成驴子,从车里窜了出去,洛玄川将车套好,道:“咱们去城里会会故人。”
融烟城里旦夕间乱了套,谁能想到,这黑头军竟劫了商船,藏在仓里,进了城来。
不是说他们占了上游的霞烟城,正在跟官军对峙呢么?怎么转眼间,就进了融烟城了呢?
能逃的都逃了,有来不及逃的,躲得躲,藏的藏,水缸、炕底,门后,草窝、连水井里都藏进了人去。
黑头军抓一个砍一个,有几个还聚了赌,赌一刀砍进肚子,肠子会不会流出来?
肠子没流出来,赌输的生了气,狠狠的瞪着那个肠子没流出来,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胖员外道:“玛德!吃这么肥做什么?嗯?”一刀扎在胸口上,血喷出来,喷了赌输的黑头军满身满脸,他擦了擦眼睛,继续一刀一刀砍着泄愤,“还敢喷老子?让你喷?流干了看你还喷什么!”
一只老鹰蹲在一处高高的房檐上,歪着脖子看着,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着它的神经。
那个赌输的黑头军将刀从千疮百孔的尸体上拔出来,转过头跟着其它黑头军嘻嘻哈哈的走开,继续搜寻躲藏起的百姓,搜刮些无主的金银。
老鹰立马扑向地上的尸体。
几条野狗,被血腥味吸引,红着眼睛聚了过来,恶狠狠的盯着立在尸体上的老鹰,老鹰自顾自的啄咬着,不时扑打一下翅膀,仰头尖啸几声,野狗越围越近,老鹰警惕的抬起头,左右转了转,警告似的叫了两声,野狗们互相望了望,回敬了两声之后,一同扑了上来,老鹰振翅飞在半空,盘旋着,几条野狗同时撕咬起尸体,一条野狗,撕咬间还不忘抬头对着老鹰得意中带着威胁的高叫两声。
老鹰一直盘旋着不肯离去,趁着那只自大的野狗再次仰头对他吼叫的时候,极速俯冲下来,一口啄住这只野狗的眼睛,将他的眼珠摘了出来,咽进了自己的肚子。
野狗哀鸣一声,夹着尾巴逃到一边。剩下的几只野狗都只顾着抢食,谁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同伴被啄了眼,也许也注意到了,但谁也不愿意从到手的肥肉上撒口,去管这份闲事。
老鹰再次飞起,俯冲,啄掉了另一条野狗的一块颈肉,再另一条野狗的半只耳朵......野狗四散而逃,老鹰英勇骄傲的立在那具尸体上,尖啸一声,享受自己胜利的果实。
共夕和微熏趴在房上,瞧着飞廉一口一口啄着人肉,共夕虽然有些看不过去,倒也还不觉得什么。微熏却从未见过这样触眼的血腥,那血腥味像无处不钻的小虫子一般,顺着微熏的鼻孔爬进鼻腔,钻进脑子,久久萦绕着不肯散去,这感觉使得微熏一阵阵的干呕个不停。
共夕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轻声道:“你盯着,我下去看看,还有活得没!”
微熏刚要回答,又是一阵干呕涌上来,微熏偏头喘过了这口气,一口用帕子擦擦嘴,一手冲共夕挥了挥,点了点头。
共夕飞身下去。飞廉闻声,抬头警惕的看了一眼,一见是共夕,便又放心的低下头啄食起来。
幽司正一个一个忙着收魂,见共夕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忙道:“共长老好!”
共夕点点头算是答应,在一堆尸体中来来回回的翻看。
幽司道:“共长老找什么?可要小的帮忙?”
共夕道:“用不着,忙你的!”
幽司规规矩矩的答了声是,又开始往他的篓子里收魂魄,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一个的团好了塞进去,而是先拿一本厚厚的簿子出来,翻到某一页上,勾上勾核对好之后,再将篓子摘下来,篓子口朝着尸堆上一罩,那一页上勾上的人魂就都一块飘了出来,进到了篓子中去。
共夕抬头看看幽司,见他盖住了篓子,正要朝别处去,忙问道:“你等会!”
幽司转回身来行礼道:“是!共长老有何吩咐?”
共夕比划了一下这些尸体问道:“这儿!你收了多少?”
幽司依旧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道:“在册三百七十六,实收三百七十六。”
“还有活着的没?”
幽司道:“共长老玩笑了!幽司只认死人,不看活人。”
共夕挥挥手赶他道:“真没用!赶紧走吧!”
幽司依旧和气的道:“是!”
共夕又翻了几具尸体,道:“还有活着没?吭个气!”
接连问了几遍也没人答应,想是都死透了,共夕见那边又过来几个黑头军,忙飞身上了屋顶,对微熏道:“咱们别处再看看吧!这儿,没活着的了。”
微熏早就想离开这个地方了,整个脑袋被血腥味熏的晕晕的,迷迷糊糊的跟在共夕后边,在屋脊上蹿来跳去,恍惚间,她似是瞧见个红影儿从不远处闪过,她揉了揉眼,拍了拍脸,精神精神,定睛看过去,又什么都没有了。想是看错了。那红影儿,跟当年娘身上的好像啊!
共夕带着微熏又搜寻了好几处地方,每去到一处,便碰见幽司在那里收魂,“在册四百五十九,实收四百五十九。在册二百一十八,实收二百一十八。在册一百七十七,实收一百七十六......咦!差一个。”
共夕高了兴,在众多尸体间翻腾着,终于在一个墙角找到一个被砍了脑袋的孕妇,肚子鼓鼓溜溜的,若不是遇上这样的大祸,应该马上就可以做妈妈了。
共夕轻轻抚了抚孕妇的肚子,感觉手上被一个小小的力量撞了一下,共夕回头望着微熏,满面惊喜的笑着,转而挥手剖开了孕妇的肚子......
一个小生命被她拉扯了出来,小小的,皱皱的,脏脏的。
微熏蹲在共夕旁边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共夕将孩子递到微熏怀里,微熏轻轻接过,抱住,看着孩子的小脸,她是第一次看婴儿,原来婴儿就是这样小小软软的一个小东西,微熏拿帕子在婴儿脸上擦了擦,又亲了亲,见孩子面色有些紫胀,问共夕道:“夕丫头,你看这孩子脸,怎么这么个色儿啊?”
共夕探过头来看看,见孩子的眉头紧紧皱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却不哭不叫,小手小脚一动不动,只有喉头间一上一下发出些呼呼噜噜的声响......
共夕自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同样慌张的抬头望向四周,想抓个人来问问,可周围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幽司在不远处站着,似是在等待什么。
共夕招呼他道:“过来!”
幽司过来道:“共长老有何吩咐?”
共夕指着孩子问:“这孩子怎么回事?”
幽司目不斜视,看也不看那婴儿一眼,道:“下官只认死人,不懂活人的事。”
共夕刚要发火,只听微熏厉声喊道:“夕丫头,他,他没气儿了。”
共夕转回头,见微熏红了眼眶轻拍着那婴儿,轻声唤着:“乖娃儿,乖娃儿!醒醒了。”
这是微熏的印象里,妈妈经常对她喊的话。
共夕看着微熏的样子,和婴儿那软软垂下的小手,心中一阵难过,这时幽司那如同机械运转般声音响了起来:“在册一百七十七,实收一百七十七。”
共夕心里一直压着的一个什么东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崩塌开来,她猛然跳起来挂在幽司的身上,掐住幽司的脖子,咬牙切齿的道:“还回来。”
微熏坐在地上,还在轻拍着孩子,轻声唤着:“乖娃儿,乖娃儿!醒醒了......”
幽司面无表情却不容置疑的道:“共长老不要为难下官,你知道,天命的事,你,我,都做不得主。”
共夕依旧气鼓鼓的掐着他,不肯松手,脸色胀的红红的。不远处本来平静的江水,突然翻起了浪花,幽司明白共夕这是真气急了,那暗涌翻滚的江水,映照的就是共夕的心。水刑门长老又如何,一样藏不住自己的内心。幽司心里偷偷笑了笑。
共夕脑子里掠过了许多想法,干脆抢了幽司的篓子,将那些魂魄放还回来。可是那又能如何呢,躯壳已毁,魂魄已乱,一个个没了头的,露了肠子的死人突然蹿起来,四处活蹦乱跳的瞎晃,想想,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只手突然从旁伸了过来,握住共夕的手腕,另一手轻轻的托在了她身下道:“放开吧!他不过是听命行事。”
共夕红着眼,偏过头,一看见河不受的脸,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流了下来。河不受将她抱紧在自己怀里,紧紧的搂着,安慰道:“我知道,你不忍心......不如下一世,你让这孩子托生个好人家,这点权利,你还是有的,对吧?”
共夕趴在河不受怀里点点头,呢喃道:“你跟幽司说,那孩子的魂魄送到我水刑门发落。”
河不受对幽司道:“听见你们长老的话了吧?!”
幽司点点头道:“下官遵命!”
无妄将死婴从微熏手中接过,交给身后的洛玄川处理。微熏依旧保持着抱着孩子的样子,呆呆的道:“乖娃儿,醒醒啊!”
无妄心里像是被谁狠狠的揪了一把,抓住微熏的一双手道:“妹子,那孩子,醒不过来了。”
微熏抬头倔强的看着无妄道:“你撒谎,共夕将他接生出来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还呼噜呼噜的喘着气呢。这么一小会,就这么一小会,怎么就会醒不过来了呢?那么小个娃儿,他还什么都没做过,好事坏事都没做过,怎么就不能让他活着呢?”微熏说着,眼泪从眼睛里滑落下来,无妄想伸手替她擦,快碰到她脸上的时候却生了怯,一只手不知所措的扬在那里,不敢摸,又不忍放。
微熏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膝间,大哭起来。
无妄愣着,听着她哭,心疼的厉害,可心越是疼,嘴上就越笨,手上就越拙。
洛玄川在一旁道:“上车!有人过来了。”
河不受抱住共夕,冷笑道:“来就来,怕他们!”
洛玄川道:“不受,别忘了咱们的目的!”
河不受无奈的呼了口气,不情愿的将共夕送上车,无妄也一把将微熏打横抱起,无妄力气小,微熏又不曾抱住他脖子去借力,无妄晃了两晃,没站起来,险些栽倒。
微熏这时才醒过神来,伸手推了无妄一把道:“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无妄将她放下,微熏慢慢的站起来,步履散乱的走着,无妄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的上了车。
河不受驾上车,刚要走,四面八方竟同时围上来了许多黑头军。
横纵有序,各成一队。每个人手里都执着一把小弩,小弩上挂着的箭统统指向草庐车,箭簇上闪着蓝幽幽的光泽。其中一个黑头巾上嵌了两条金线的汉子,朗声道:“几位贵客,方将军有请。”
洛玄川出头道:“是将军请,还是军师请?”
嵌金线的汉子道:“卜军师也有请!”
洛玄川对河不受道:“箭上下了伏妖咒,看这样子,是早有准备,许是咱们一进城,他就知道了。”
河不受点点头道:“那咱们怎么办?是走还是留?”
洛玄川道:“留吧!本就是来会他的!”
河不受说了声:“好!”便朝着那嵌金线的汉子踏了几步。
嵌金线的汉子指挥道:“亢龙队,牵驴,带路。见龙队,押后。其余小队围护。”
走了一段路后,洛玄川探头问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嵌金线的汉子道:“我姓袁,袁义。”
“袁兄。在下有一疑问,不知袁兄可愿一答。”
袁义道:“贵客请讲!”
洛玄川道:“袁兄可有妻儿么?”
袁义一愣,挠挠后脑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没有。”
“可有父母!”
袁义又是一愣道:“那自然有!”
“若有人不分皂白,便伤害了你的父母,你该如何?”
袁义狠狠道:“当然要宰杀了狗日的,给我父母报仇。”
洛玄川点点头道:“这城中百姓可曾伤你父母?”
“不曾!”
“那你们为何要如此杀伤人命,残害良民?就不怕有一日人家的丈夫子女来寻你们报仇么?”
袁义闻言笑道:“原来贵客是要说这个!为了今后的天下升平,不分贵贱,牺牲这么小小几条人命,算得了什么!女贵客还是少言为好!”
这一次轮到洛玄川愣住了,为了今后的天下升平,就搅乱如今的天下升平,为了今后的不分贵贱,就在如今肆意屠杀贵贱,这是什么混蛋道理。洛玄川看着袁义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第一次,有些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