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回到草庐车中将打翻的油团子一一拾起,鲍节还要过来帮忙,吓得无妄连忙制止道:“鲍先生,鲍先生,我捡完了,捡完了,那个要不你看看洛玄川醒着没,你俩下会棋?”边说,边给微熏打眼色,让她赶紧收拾别的,别再给鲍节机会沾手。
鲍节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也看出自己反越帮越忙,也就乐呵呵的住了手,找洛玄川下棋去了。
无妄将油团子端出来,拿给那个乞丐道:“都是刚做好的,掉地上了,也不很脏,你不嫌就吃吧!”
乞丐谢着接过,就蹲在路边狼吞虎咽的吃,无妄舀了碗水递给他,乞丐接了,嘴里塞得满满的,点点头算是道谢,咕咚咕咚将水喝下几口,顺了顺嘴里的吃食,含混道:“好人,你真是好人!”
无妄打混道:“少捧我,我才不当好人呢,多累!”
肖舒板着一张脸,在茶舍里招呼客人,茶客们自己聊着自己的,倒也没人来跟他计较。
这时又打城门那边过来一个茶客,穿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满脸高兴,带着那么股子传闲话的欲望走了过来,进了茶棚子,先张嘴来了句:“豁,今儿人不少啊!兄弟,那边挪挪,给腾个地,多谢,多谢!嘿,那个伙计。”召唤肖舒道:“我刚才在衙门口那可看见你了,你也刚打城里瞧完热闹回来?要说御史大人这案子办的漂亮啊!你说是不是?”
肖舒懒得搭理他,但一想这是客人,还要赚他的钱给老师吃饭,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点了点头。那茶客得了认可,越发来了劲头,扯住肖舒,说个没完,旁边坐着等位置的茶客也来兴致,打听道:“麻二的案子啊?下毒的不是那个卖水的?”
传闲话的茶客道:“可不么?说了都怕你们不信,你们猜猜,你们猜猜,那毒是哪来的?猜猜,都猜猜。”
众人都看着他,摇头。
传闲话的茶客见吊足了众人胃口,心满意足的道:“要说啊,我也实想不到,这御史大人可真是个神仙,到了麻二家,将麻二儿子玩的弹丸子拿了两个,带着麻二媳妇回到衙门,当着麻二媳妇的面将那弹丸子化水里喂了狗,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狗眼瞧着就毒死了。麻二媳妇当时就傻了。御史大人就问,知不知道这弹丸子哪来的?麻二媳妇傻愣愣的说,是孩子在自家灶坑那和水团的。御史大人又问了,你可是在那里放过雄黄?麻二媳妇就说啊,不是她放的,是前一阵子闹蚂蚁,麻二买回来放在那驱虫子的。御史大人就说啦,害了麻二的正是这灶坑内的雄黄,雄黄遇猛火会炼化成砒霜,孩子拿了这个泥灰和成弹丸子,打着玩,那小水缸又不曾有盖子,想是弹丸子落在了缸里,污了水,而麻二又恰好喝了,才致被毒身亡。此案实属意外,与方横并无干系。你若不服,那小水缸作为证物,一直不曾动过,看看缸底有没有雄黄泥灰之类便知。麻二媳妇还真的看了,果然,缸底尽有些泥灰雄黄,她也就再无话说,服了判决。你们说,这御史大人是不是活神仙,雄黄化砒霜,亏他怎么想到的。”
众人啧啧称奇,少不得对御史大人赞誉一番,有两个等桌的茶客听完连忙立起身来,朝家走。无妄喊道:“客官,不等了?”
那两个茶客道:“我家灶坑那也放了雄黄,得赶紧回家扫了去。”
晚上无妄坐在灶边上一手打着算盘,一手数着钱,满面春风的对微熏道:“猜猜,多少?这一阵子,赚了多少!”
微熏笑着摇头,顺着话头问道:“多少?”
无妄笑道:“三千钱!三千钱呢!”
“三千钱值得什么?”
无妄看微熏满眼好奇的看着自己,有心显示显示能耐,便道:“这么跟你说吧!一斗米知道吧!一斗米值15钱,三千钱够咱们这些人吃七个来月的。”
微熏开心道:“这么多啊!”
无妄挑挑眉毛得意道:“可不是。厉害吧!”
微熏一个劲儿的点头,无妄满心欢喜的看着她,心道:“这丫头,可爱起来,也是真够可爱的。”
突然窗外传进一阵豪爽的笑声,道:“小掌柜,姓方的前来答谢救命之恩。”
无妄认得是方横的声音,连忙起身迎了出去,一见方横身边还跟着赵凌,赵凌还带着一个小厮,几个人都背着行礼,奇怪道:“方大哥,赵大人,你们这是?来,进屋坐吧!”
赵凌摇摇手道:“不坐了,我们还要赶路。”
无妄瞧着天色道:“这大晚上的赶哪门子路?”
赵凌苦笑道:“没法子啊!不这样偷着走,这里的县太爷就要给我洗尘庆功再摆酒送行,我可受不了这份客套。”
“这荒郊野岭的遇见贼人可如何是好?”
赵凌笑道:“这不有方大哥跟着我么!”
无妄看向方横,方横笑道:“赵大人是个好官,不嫌弃我粗笨,使我做个长随。小掌柜,我都听赵大人说了,多亏你,我的冤枉才得以洗清,方横是粗人,不会说那些漂亮话,以后有用的着方横的地方,尽管开口,这条命给你都使得。”
无妄笑道:“哪能要命呢?以后兄弟有个马高蹬短,方大哥扶我一把就是。”
方横连连点头,道:“一定,一定!”
赵凌道:“我也得谢谢你,要不是你,这案子也没那么顺利了结。”
无妄道:“大人客气。也是赵大人有这份心,不然我就算说了,也没用。”
几个人亲亲热热又聊了一会,
赵凌道:“鲍老师,可歇了么?”
无妄道:“还没!下棋呢!”
赵凌道:“那我请个安去,顺便和老师聊几句。”说着迈步往草庐车里走,无妄忽然想起,鲍节今天是跟洛玄川在云泥圃里下棋,没在外间,连忙拦下赵凌道:“那个,屋里有女眷,已经歇了,不太方便。我去将鲍先生喊出来吧!”
赵凌只得停住脚步,道:“也好!也好!”
不多时,鲍节跟在无妄后面出来,再后面跟着不情不愿的肖舒。肖舒本来已经化了鼠形,在云泥圃里,磕着瓜子花生,看着鲍节与洛玄川在棋盘间厮杀,正来劲儿,谁知道这个时候,这个该死的混蛋师兄又来捣乱。
赵凌一见鲍先生,连忙拜了拜道:“学生赵凌给老师请安。”
鲍节受了道:“你这是要走啊?”
赵凌道:“是!”
鲍节问:“去哪啊?”
赵凌道:“五原城!”说罢,眼睛定定的看着鲍节,道:“老师可有意与我一起上路?”
鲍节沉吟不语,但看脸上似是有些动心。
肖舒道:“老师别信他,他可是官,谁知道他是不是拐你回去服罪呢。”
赵凌看也不看肖舒,对鲍节道:“老师难道甘愿一直背着个贼名过活么?”
背着贼名过活,鲍节还是有些在意的,自己这辈子吃的是正大米,穿的是光明衣,之前没机会平反也就罢了,现在有了这雪冤的机会......可肖舒怎么办呢?如果要说清自己的事,必然就要扯出肖舒来,总不能为了自己而毁了他......
鲍节看看赵凌,又看看肖舒,脸上阴晴变幻都被赵凌看在眼里。
赵凌凑近鲍节耳边道:“老师放心,只给你雪冤,不牵扯师弟,我自有道理。”
鲍节喜道:“那好,那好!肖舒,收拾东西,咱们跟你师哥走。”
肖舒一咬牙道:“哼,有我在,晾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当官的,告诉你,我是为了老师,可不是认同你。”说着进到草庐车内收拾了几件东西出来。众人听说鲍节,肖舒要走,都跟了出来,洛玄川难得的露出些许不舍得表情,叫过肖舒来嘱咐道:“好好照顾鲍先生,卦灵的事,你也清楚,事关重大,有什么不对,马上来找我们!”
肖舒道:“我知道的,放心!你们谁给我个应物,到时我也好找你们。”
洛玄川叫过无妄拿出藏元棋来,找出一颗棋子,道:“棋封一解,我自有感应。这棋里封着一个你的同族,厉害的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乱放。”
肖舒接过棋子,贴心收好,见河不受因为有外人在,不方便化成人形,依然驴模驴样的在一边卧着,眼睛不住朝这边瞟,坏笑两声道:“无妄掌柜,夜路难行,我老师又不胜脚力,小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掌柜能够答应。”
无妄道:“你说说看!”
肖舒一直河不受道:“我想借此驴一宵,载我老师,到了歇息的地方,就将他放还,定不会误了掌柜的事情。”
无妄一想,有河不受跟着护送,自己倒可放心不少,当下应了,拽起河不受来道:“那你就辛苦一趟吧!”
河不受打了两个喷鼻点点头,共夕接过河不受的缰绳来道:“我也去。有我,你也不用怕他半路被哪家的母驴拐了走。”
河不受不满的叫了两声。
赵凌见一个小姑娘要跟着,刚说一句“不妥。”
肖舒打断到:“当官的,你歇了吧!这小姑娘比你可有用的多了!”
赵凌见鲍节竟也没有反对,心中虽然奇怪,但也不再多说。
共夕逗着飞廉,扯着河不受的缰绳将他拉过来,肖舒和赵凌分别扶着鲍节坐上。鲍节没骑过驴,晃晃悠悠的只是坐不稳,河不受刚踏了两步,他就险些从驴身上掉下来,肖舒和赵凌只好紧跟在两旁扶着,小厮和方横在后边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五原城方向而去。
茶舍里一时间冷清了不少,微熏洛玄川都是清静惯了的人,并不觉得什么,照旧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无妄坐到车顶上,抬头看着月亮,月牙一丝线似的挂在天上,星星也不怎么光亮,暗沉沉的天一如暗沉沉的心。无妄看着,越看心就越沉,他突然厌倦起这样的日子,他希望以后的说世茶舍不要再有谁来,也不要再有谁离开,这几个人,就挺好。
第二天一大早,无妄没精打采的起来,见河不受早已回来,此时正卧在车前面打盹,共夕趴在他背上,身上盖着张草席子,睡得挺香。那草席子是河不受睡在外面的铺垫,有点破了,无妄老说再给他编一张,可这一阵子总没匀出空来,想起这四周有片大池塘,这时节蒲草生的正好,不如采些回来,这几日空闲时候编了给他。
池塘离着茶舍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中间隔着挺广一片卢黍地,无妄就手撅了一根啃着,甜滋滋的。
池塘里成片的荷花开得正盛,野菱角飘在水面上,时上时下的随着荷花招摇。无妄嘴里咬着甜杆,坐在池塘边上,看了半晌,可惜这时的菱角还没熟,吃不得,不然就挖些回去给大家伙蒸了吃,不是季节的东西,想吃也吃不到,就如同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强拉在一起也不可能。什么时候季节对了,路一致了,自然也就走在一起,一起吃能吃的东西了。
无妄突然笑了,还是先采了蒲草,给河不受编个席子吧!
微熏一早起来不见无妄,叫醒了众人,问道:“都没见着?这一大早上的,能哪去呢?”
正着急的当,看见无妄抱着一大抱蒲草急急忙忙往回跑,边跑边喊:“共夕套车,赶紧,赶紧!”
众人看他那一副急样,都没细问。共夕连忙套车,等无妄前脚上了车,后脚就驾了车走。
这时只听后面好几个人大骂道:“好个贼孙子,偷你爷爷,别让我逮着你......”
无妄将蒲草往草庐车地面上一放,里面掺着的几根甜杆噼里啪啦的一起跟着掉在了地上。
微熏掀开后窗,看见几个老农在原地跳着指着草庐车骂,还丢石子,指着蒲草甜杆问无妄道:“你偷的?”
无妄道:“我没带钱,他们追过来就要抓我,我就......”
微熏顺腰间抽出几文钱来,远远丢在地上,几个农人过来拾了,又嘀咕了几句,才都散了。
微熏啃着甜杆,顺窗口递出一根给共夕。共夕啃着,含混不清的跟河不受说着话,河不受道:“吃啥呢?给我来一口。”
无妄靠在窗口编着席子,一个不小心被草叶子划了手,疼的‘哎呦’了一声,微熏想要伸手帮忙,无妄嘬着手指,止住道:“我皮糙肉厚不打紧,你细皮嫩肉的别伤了。”
微熏小心问道:“你编这是给谁?”
无妄道:“河不受呗,他那铺垫的席子破了,老说给他编,这阵子老没空闲,现在正得空,就给他编了。”
微熏放心的“哦”了一声,坐在无妄对面,支着下巴看着他编席子。
共夕的歌声传了进来:“静水流深怎渡花,莫不如一切随它......”
杜陵今日又有了生意,今天背出城的是个老鳏夫,无儿无女,早年能动的时候靠给人箍桶过活,今早死在了家里土炕上,地甲上报了府衙,验看过后,寻了杜陵来,背出城去,裹席子埋了。
杜陵的营生是背尸,就这样无主认领的尸体,没人管的,没棺材,没墓地,也没墓碑,他给背到城外的乱葬岗,挖坑埋了,钱,不多,背一次五十文,够个几顿嚼谷。钱谁出?杜陵不管,反正差不了他的。
忙忙活活一个上午,总算把这老鳏夫埋好了。杜陵活动着膀子往回走,这些年做这一行,身体比以前强健了不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柔糯的样子了。
眼瞧快到城门口,杜陵发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支起来一间茶舍,驴车拉着,一个少年正在支茶棚,早上出城时可还没见呢。
摸摸怀里刚捂热乎的五十文钱,杜陵想着,要不要喝碗茶歇歇,也不知多少钱一碗,超过五文钱,就算了。
无妄支着茶棚,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背有些弯,容貌疲惫,眼神灰暗的年轻人,正盯着茶舍发愣,脚底下犹犹豫豫不知进是不进,忙招呼道:“客官!喝茶?”
杜陵一惊,见无妄跟自己说话,当下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来,点点头,朝前迈了两步,小声问道:“多,多少钱?”
无妄打量他一眼,笑道:“粗茶,两文一碗。”
杜陵踏实的“哦”了一声,又问道:“白水有么?”
无妄道:“有!”
杜陵问:“多少钱?”
无妄乐呵呵的道:“您要碗茶,白水管够!”
杜陵彻底放下心来,道:“来碗粗茶。”
杜陵坐在茶棚里,眼睛盯着桌面,并不乱张看。不一会茶端上来,杜陵眼睛就盯着茶碗,喝一口放桌上,再盯着,盯一会再喝一口,放下,盯着......
一会茶喝完了,杜陵低声喊道:“掌柜的,添水!”
无妄答应了一声,拿着水瓶子往这边过来添水,这时茶舍里钻进几个衣着光鲜的公子来,几个人说笑着,听着是刚郊游回来,进来歇脚,闹闹嚷嚷的刚坐下,其中一个眼睛细小,形容轻佻的一眼看见了杜陵,站起身来,过去狠狠一拍杜陵肩膀,把杜陵拍的向前一扑,没等杜陵回头,这位公子高声道:“这不是杜公子么?怎么屈尊降贵来这喝茶?我瞧瞧,呦,怎么是水呀?掌柜的,你怎么做生意的,我们融烟城大名鼎鼎的杜陵杜公子肯来你这野茶铺子喝茶,是给你脸面,你就拿这白水糊弄人么?有好茶尽管上,怎么?怕我们杜公子给不起茶钱?”
无妄赔笑道:“哪能呢?杜公子茶喝过了,这正喝水净口呢!”
杜陵感激的看了无妄一眼,脸上堆笑,转身回道:“是,我茶喝完了,净口了已经。严兄自便,小弟先告退一步。”说着紧几步走出了茶舍,无妄收拾着茶碗,无意间抬头看见杜陵的的背影,他的背似乎更弯了些。
严公子归了座,一脸嘲弄的笑着对无妄道:“小掌柜的可够好心,还给他找脸子。嘁,满融烟城谁不知道他什么货色,活该!当初那嚣张劲儿,现在想着都有气。掌柜的,上茶,好茶,最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