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醒来的时候,看见河不受和共夕在收拾摊子,微熏在刷洗茶具。无妄抻了个懒腰,美滋滋的去微熏旁边帮忙,指指河不受道:“妹子面子够大的,那俩除了拉车,任嘛不管的主儿,都过来帮忙了?”
微熏道:“我只是喊了夕丫头帮忙,不受大哥就一起跟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跟共夕这么好了?一天她叫你熏儿,你叫她夕丫头的,这么亲密!”
微熏弹了弹手指,将几滴水弹在无妄脸上,水冰凉冰凉的弹在脑门上,冰的无妄一激灵,连忙道:“我洗吧!你过来拿布擦。”
说着硬拉过微熏来换了位置,微熏擦干了手,伸手接过无妄洗好的茶具,拿布擦着道:“我跟夕丫头又没仇,怎么就不能亲密了。”
无妄道:“我跟你也没仇,你是不是也给我点好脸,跟我也亲密亲密,熏儿妹子!”
微熏“呸”的啐了无妄一口道:“乱叫什么,不要脸。再说,我几时不给你好脸儿了。”
无妄扬起手来一档,心里嘀咕道:“现在不就没给么!”
赵凌晃晃悠悠回到客满楼,县太爷正在房间里候着,与小厮攀谈,小厮也不太理他,问什么都说,“不知道,等大人回来问大人吧!”
县太爷见赵凌这一身打扮进了屋来,连忙站起来,将茶水从小厮手里接过,端放在赵凌面前,垂首立在一旁,等着赵凌问话。
赵凌道:“刘大人不用客气,坐吧!”
刘大人谢了坐,半拉屁股沾着凳子,半拉屁股悬在凳子外,战战兢兢只是坐不踏实。
赵凌实在看不惯他这副样子,心想赶紧问他几句话,打发他走也就算了,于是问道:“药铺都查了。”
“查了。”
“查着什么了。”
“这个砒霜因为买的人一直不多,所以除了几家大药铺,小药铺都不曾有货。”刘大人说完这句,等着赵凌继续问话。
赵凌喝着茶,等着听他说,看他半天没动静,道:“接着说啊!”
刘大人‘哦,哦!’了两声接着道:“那个,这个......”
赵凌十分无奈的道:“大药铺的出货记录查了没有?都什么人买过砒霜?”
刘大人道:“查了,查了。没人买过。差役们也兑过各家的进货记录,与存货分量一致,就有一家少了有那么几钱,说是自己拿去和饭团子药老鼠了,也领差役看过了下了毒的饭团子,并无不妥。”
赵凌点点头,道:“知道了。方横跟麻二的关系查到什么线索没?”
刘大人擦擦汗,道:“这,还真没有。问了很多人,都说不曾见过这二人有何交集。”
“嗯,你回去吧!继续查着,别放松,哪怕是一丁点,一丁点线索,明白么?”
赵凌打发走刘大人,揉着太阳穴,回想自己这一天打听到的事,方横一个外地来的挑夫,麻二土生土长的坐地户,两个人前无仇,后无怨,交集都不曾有过,怎么就让方横起了杀心,下手投毒,想不通,实在想不通。难道说这方横本来就是个杀人狂?可他卖水也不是一日两日,此前一直没出过事,为何单挑麻二下手?思前想后也没个头绪。
小厮在一旁收拾赵凌的货担子,打开匣子,见匣子里散落着一大片黄糊糊的粉末,指着问道:“大人这是卖的什么货?”
赵凌道:“小孩子淘气,拿弹弓子打的。倒出来吧!”
小厮抱着匣子,去到后院,选个角落,将匣子倒扣过来,一阵抖落,焦黄的粉末落了一地。小厮又拿了块帕子沾湿了,将匣子里外擦了擦,抱了回去。
方横这两日,连连失眠,红肿的眼睛瞪得铜铃似的,盯着牢房屋顶,到了晚间,实是疲累的不行,半睡半醒间,恍恍惚惚只见牢房里突然钻进个人来,那人蹲在自己床铺前面,三分欣喜七分怜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方大哥,我来看你了。你,他们没对你用刑吧?”
方横一看,认得是茶舍的小掌柜,疑惑道:“小掌柜,你怎么来了?莫不是也被他们冤枉杀了人?”
无妄摇摇头道:“方大哥,小弟来,只想问你一句话,那麻二究竟是不是你害的?”
方横坐起身来激动道:“我要想害他,也是直接拿担子拍,拿刀砍,怎么会用下毒这样的手段。”
无妄笑笑道:“我想也是。方大哥的秉性,绝不会喜欢这样偷偷摸摸的行径。”
方横叹口气道:“不过,我去麻二家卖水,确实不是偶然,是故意跟过去的。”
“你故意跟着他?为什么”
方横道:“因为他在街上说盛山土匪的事。”方横沉吟了一会道:“盛山的土匪头子,方纵,是我兄弟。我是来这里投奔他的。家乡这些年连年旱涝,爹娘都陆续病死了,我又没成家,只剩了这一个兄弟,早年间因为佃租的事替人出头伤了人命,逃来了盛山落草。可我到这的时候,听说,盛山被官军围了,我赶到盛山山脚,想偷偷溜进去,给兄弟通个气,可没到半路,就被官兵拦了回来。我只好在城里寻了个地方落脚,一面卖水,一面等消息。谁知道,等来等去,就等到,我兄弟被关在囚车里,押进城来。后来听说,有漏网之鱼,混进城来,劫了牢车,那天城里很乱,我在巷子里被人群拥着,只看见我兄弟一眼,喊了两声,他似乎也并没听见......后来听说他逃了,我这心才总算是放下了。就那天,在你那卖了水回来,我听见麻二站在城门口,告示墙那,跟人闲话,说盛山土匪怎么怎么样,说告发盛山土匪的人怎么怎么样,我就想问问他,盛山土匪怎么就那么该死,是抢了他的金银,还是占了他的妻女,再有就是还想问问他,究竟是谁,画了盛山的地图,害了我兄弟。可等进了他家,我见家里有孩童,女眷,说起话来不很方便,于是卖了桶里的水,就离开了。因为南城的院子看着都差不多,我还在他家院墙那画了个记号,想着下次去好找。谁知道,他就死了。虽说,不是我下的手,但是那天,我也实没存什么好心......我这心里想起来,实在是愧得慌,悔得慌,你说我当时要不存小心,大大方方的缠着他,把这些事问了,大不了,也就是说崩了,动个手呗,没准他就躲过这一劫了呢。你说呢?小掌柜!”
无妄听着,额头见汗,没想到,这方大哥的兄弟竟然是那个逃走的土匪头子。
当下遮过话来道:“方大哥不必自责,这是他的命,原也怨不得你。你幸而没跟他动手,否则出了这样的事,可就难撇清了。大哥若真心为着他好,此时倒不妨好好想想,你出入麻二家时,除了他的家眷可还见过什么旁人没有?”
方横低着头想了半天道:“没有。我那天进了院子,朝那小水缸里倒完水,就站在院子里等着麻二算钱,他婆娘在厨房忙活着煮饭,院里就我和他家的那小小子,那小子拿着个弹弓子打泥丸子玩,还打在我身上了。说来,那小子也不知哪里弄土和的泥丸子,里面尽是雄黄,沾了我一身黄不拉几的......”
无妄听着,挠了挠脸,这两天也不知是上火还是怎的,脸颊上冒了两颗红红的小痘子出来,还怪痒痒的,无妄用手轻轻搔了两下,有点疼,随口“呦”了一声,道:“你刚说那孩子的泥丸子里掺了雄黄?”
方横又想了想道:“不是泥丸子里掺了雄黄,是用雄黄和的泥丸子......”
无妄刚要说话,只觉的身旁猛地被人拉扯了一下,瞬间回过神来,自己在草庐车外的地上躺着,手里还握着用来放“魇”的蝈蝈葫芦,只听旁边共夕的声音道:“回来了,回来了,你别担心了。”
无妄抬眼一看,微熏在一边满脸担忧的看着自己,见自己醒了,连忙站起身来,对着共夕道:“谁担心他了?我是看他在那躺着,闭着眼睛自言自语的,怕把过路的吓着。”说着转身紧走了几步,低头躲进车里去了。
无妄左右看看,道:“这个时间,哪来的过路的?”
第二天一早,赵凌赶早起来,想着去给鲍节请安,小厮伺候着洗漱,闲话道:“大人,今早我去打水,听扫院子的说,清早院子里扫出不少死老鼠,都是一个角落扫着的,就在我昨儿清理匣子的那个地方,我还特地跑过去看了看,虽说死老鼠没见着,可看见不少的死蚂蚁,想是刚死的,扫院子的还没来得及清理,大人,这地儿咱们可还是少待吧,瞧着这事怪邪门的。”
赵凌拿帕子擦着脸,“哦?”了一声,心思在别处,也没当个事情,直到端过茶来,漱了口,才醒过味儿来,想想小厮刚才的话,问道:“别处都没有?”
小厮隔了这半天,早换了心思,听见赵凌问,一时没摸着头脑,呆呆的回了句:“啊?大人您问的什么?”
赵凌接过喝的茶来,道:“我说死老鼠,死蚂蚁,除了那个地方,别处都没有么?”
“没有吧!没听说。”
赵凌点点头,想起那孩子打来的弹丸,瞧着像是掺了不少雄黄,心里头不觉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又不很确定,用过早饭,赶忙着出城去拜会鲍节,想着老师饱览群书,没准能从哪本书里,找出根据来证实自己这个想法。
肖舒跟着无妄在门口支桌椅。肖舒眼尖,打老远就看见赵凌朝这边走,一甩手对无妄道:“我去那边凉快凉快。看见他就讨厌。”也不等无妄答话,自己转悠到河不受身边,立在那,看着河不受吃草。
无妄纳闷的嘀咕着:“这是瞧见谁,这么烦的慌?”扭头一看,见赵凌迈步进了茶棚,心中了然,招呼道:“赵大人来了!找鲍先生?鲍先生吃早饭呢!我给您煮碗茶去,您喝着等!”说着,抹了抹凳子,安排赵凌坐下,自己进草庐中煮茶去了。
鲍节听见赵凌过来,将碗里的粥细嚼慢咽的喝完,放下碗筷,溜达出来,赵凌连忙站起来,鲍节抬手让他坐下,不要多礼,自己在赵凌对面坐下道:“我看以后你这请安还是免了吧!闹得大家伙都怪不自在的。”
赵凌笑道:“既然先生不喜欢,学生下回远远朝拜,不到近前就是。”
鲍节无语道:“算了!你这个执拗的脾气,做了御史也没有收敛。”
赵凌道:“老师这柔慢的性子,沦为阶下囚,不也没改变。”
“臭小子,在这堵我话头。哈哈哈。”
赵凌也笑,师徒两个笑了一阵,赵凌道:“学生今天过来,也不光是为给老师请安的。”
“哦?还有什么事?”
“嗯!这城里出了件命案,不知老师听说了没有?”
鲍节道:“可是那件毒杀案么?死者叫麻二的!”
“正是。我到来之时,发觉此案疑点颇多,所以下令重审。昨日又四处调查了一番,发现方横,麻二两人并无交集,城中药铺的砒霜也不曾有缺,此案成因一时难定,如果非说方横杀人,哪怕是毫无因由,可他的砒霜是哪里得来,莫不是自己炼制的不成?可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是懂得煅烧细炼之人,而且他住的地方也没有毒物残留的痕迹。学生实在想不出个头绪,所以想来请教请教老师,可还知道其它什么炼制砒霜的方法不知。”
鲍节静静的听着,脑海中不停思索,自己看过的书中,可有除砒石外其它炼制砒霜的方法。无妄恰在此时端上茶来,赵凌的话正听了个尾巴,‘砒霜’二字听得清楚明白,心中略一转念,明白恐怕说的是方大哥的案子,自己正愁没有给方大哥申冤的门路,哪知道,这位御史大人就自己问上了门来,当下接口道:“大人可是说炼制砒霜么?”
赵凌瞧瞧鲍节,意思是问:“这小掌柜可靠么?”见鲍节点了点头,便回无妄道:“正是!小掌柜,知道?”
无妄拣了个空凳坐下,道:“大人,不必客气,小道道号无妄。”
赵凌打量了无妄一番,容貌平平,尖嘴猴腮,瘦瘦小小穿着一身麻布衣衫,一点修道的样子都看不出,十足十的一个买卖人的样子,道:“没想到,小掌柜还是位方外之士,失敬失敬!不知道长仙乡何处啊?”
无妄道:“小去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大人不是打听砒霜的事么?我倒知道一个方法,不知大人可愿意听听?”
“小掌柜请讲!”赵凌说着,将自己面前的茶碗朝着无妄推了推,无妄谢了,又推回到赵凌面前道:“大人可曾查过麻二家的院子?有雄黄没有?”
“有!他家的小子用弹弓子打的泥丸子就掺了不少雄黄。”
无妄一听正在点上,看来赵凌也确实是下心思去麻二家查过的,当下对赵凌好感大增,若他也不过是一个稀里糊涂,得过且过的混账官爷,自己的这番话,说不说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无妄接着道:“我从前在观里炼丹,曾见一张丹方上说,雄黄入鼎,火候千万要有所收敛,过之则成大毒,不可服矣。后来我特意背着师父,做了验试,果然雄黄遇猛火加热,再置于空气中,毒性竟然大增,而服下之后所产生的后果,则与砒霜相当。别那样看我,我可没拿着害人,我是自己偷服了,幸亏师父发现的早,救的及时才捡回一条命来。”
赵凌一拍脑袋,想到早上小厮说,清理匣子的角落药死不少老鼠,暗叹声“难怪!”道:“我得去看看麻二家小子的雄黄泥丸是哪弄来的。老师,学生告辞。小掌柜,若一切真如你所说,待了结了此案,赵凌必登门来谢。”
鲍节挥手道:“赶紧去吧!正事要紧。”
无妄也道:“什么谢不谢的,解了无辜人的冤屈,才是正事。”
赵凌转身急匆匆的走了,肖舒见赵凌走了,又转悠回来,收拾了赵凌的茶碗道:“什么狗屁大人,专会给人找麻烦,假模假式的给谁看,这些当官的我见的多了,哪个不是明哲保身,留命搂钱,我就不信他还真能给谁做主,说句公道话。”
鲍节喝干碗里的茶,将茶碗一道交给肖舒道:“左右也无事,不如你跟我进城去瞧瞧?”
肖舒心里别扭着,本不想答应,却又不愿违逆老师,勉勉强强点点头,将茶碗又放回桌上,跟着老师走了。
无妄在身后道:“你倒是收拾完了再走啊?”
肖舒头也不回的摆手道:“你自己收拾吧!”
无妄嘀咕道:“得,我这养了一帮大爷!”
共夕在草庐车顶上躺着,接口道:“还有姑奶奶。”
无妄气道:“一边去。”
转眼过了小半天,茶舍的客人就坐了个满,无妄穿来跑去的招呼着,又从草庐车里搬出几张凳子来,给等桌的客人坐着。鲍节带着肖舒正这时回来,鲍节面露欣喜,带着笑,肖舒则难以置信的皱着眉。
鲍节见无妄一人在外忙活得够呛,对肖舒道:“过去帮手吧!别琢磨了,亲眼所见,还不信么?”
肖舒不服气道:“他一定是看见了咱们,做样子呢!我信他个什么!”
鲍节笑着摇摇头,不再多说,紧走几步,回到茶舍里帮忙,刚收拾了两个茶碗,脚下一个不稳,两茶碗“当”、“啷”两声摔了个十六瓣带碎茬,给无妄心疼的,虽说是粗陶的茶碗,可也值五文钱一个呢。
鲍节抱歉的对无妄笑笑道:“我进屋,帮微姑娘去。”
无妄安顿着众茶客,连道:“受惊了,受惊了,没溅着吧!”没倒出空来回鲍节话。一会功夫,只听草庐车里又是一阵稀里哗啦声响,无妄连忙过去看,只见顺着草庐车门口,滚出一只油团子来,油团子掉在地上,还弹了两下,继续自由自在的朝前面滚着,直到滚在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脚下,被乞丐捡起来,一口吞了。乞丐砸吧砸吧嘴,抬眼怯怯的看着无妄问道:“掌柜的,可怜可怜吧!还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