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不到君璧之到底想做什么,说要让我走,可转眼却将我堵在府邸,说要兵书,却莫名向禾瀛求下婚事。
君璧之的每句话都像是一个洞口,一个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的洞口。
圣旨下来时不过半日,我跪地听着念旨太监所说的良缘冷冷发笑,跪在身旁的百草折脸色难看,我暗暗伸手按住他发抖的手,有些无可奈何。
“清奈公主,这旨意若不接着,可是杀头的大罪。”念旨太监说不上好意,我咬紧牙关叩谢接旨,他这才满意的离去,崖香立即起身扶起双脚发麻的我,又一手抢过圣旨扔在地上:“君泽是凉城的罪人,主子若是嫁了,岂不是让凉城众人寒心!”
扔在地上的圣旨上露出“性情温良”四字,着实刺眼。
我走上前弯腰捡起圣旨不语,却被百草折痛声唤住:“你当真要嫁给他?”
我紧紧拽着圣旨,憋着一口气背过身去:“圣旨已下,我自然是要嫁的。”
我不多做停留,拿着圣旨回房,重重的将门合上。
我靠着门瘫坐在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坐到房中暗了下来,才撑着地晃悠的爬了起来。
门外出现一道影子,我揉了已经麻木的双腿坐在桌边,本想开口,嗓子却是涩涩难以发声。
“八年前,我也是这样无能为力。”声音苦涩,听得我鼻尖发酸。
“那时你才过完七岁的生辰,哭着牵着我的手说不肯定走,可那时我松开了你,将你送上了去塗国的马车。”百草折靠在门上,我吸了一口气咳嗽了两三声嗓子才舒缓了些:“不过是以前的一些事,我也记不得了。”
“若是那时,那时我将你死死牵住,而不是让你一人在这无亲无故的塗国过了八年,是不是……”他忽然停住,转而又心死一般:“是不是你就不会,遇上他。”
“这八年,我不知你究竟是如何过来的。”百草折的影子让人看着心疼,这个人他发自肺腑的对我好,可如今却每一句都在怨恨自己无法真正的保护我。
“可这八年来,我却是每日每夜都难以安眠,夜半惊醒,总是梦到你在哭着唤我。”
“直到你送了一封书信说要嫁给君泽时,我才疯症了般的派人去打探这个人的一切,甚至忤逆了王爷带着崖香偷偷来到都城,可见着的,只有你跟在他身旁一句一句的叫唤‘君哥哥’,你眼里的那种欢喜,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你告诉我,时至今日,是不是,还忘不了他?”连带着声音都微颤,我不顾双脚酸痛走上前想去开门却发现被他死死扣住,不由迟疑:“百草折……”
“不要,不要打开。”百草折的声音嘶哑了些,我心尖一颤,放下了手。
“我怕,你若出现了,我会拉着你一同死去。”百草折的话让我心惊,但他立即又道:“你那般想活着,若是嫁了他能让你这一世安稳,也好。”
我抬手抚上他的影子,一时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对他而言,谈不上什么儿女情深,可心里却是十分在意的,如果没有离开凉城那八年,如果没有遇上君璧之,如果没有忘了前事,或许一切又是不一样的。
如果仅仅只是一个猜测,百草折知道,我也知道。
“百草折,带着崖香离开塗国。”我涩涩发声,眼睛有些疼:“我今日挑明了话,想来君璧之不会对你们多有为难。”
“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吸了一口气压抑心里的难过:“若是三年后我不能回到凉城,就将崖香许给一个好人家,你……”
“你也一样。”我将手合在他的手掌影子上,良久才听到他说了一句:“好。”
百草折在门外守了我整整一夜,我拿了凳子坐在门边打盹,听着百草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似乎在他的记忆里,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了。
顺着他的话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仿佛变小了许多,喜欢牵着一个少年的衣袖守着一个药罐子问东问西,那个少年明眸皓齿,抬手擦着我脸上的黑块,身上是好闻的药香。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睡的最安稳的一次,以至于醒来时双眼还不适应房中的光亮,我僵硬的起身,揉着发麻的四肢打开门,门外早已没了百草折的身影,只剩下地上的伤药。
自从这以后,百草折也算是避着我了,日日窝在自己的药房里,崖香也变得拘谨,与我不似以前般亲密。
婚期定在了九月初三,君璧之提前了一个月抬了聘礼进门,人影却是没见着的,这原本门可罗雀的府邸因这一桩可笑的婚事变得门庭若市,原本没有生气的府邸也被君璧之安排进来了不少奴仆,众人皆说君璧之痴情,可恭维多过真心,听了不乏让人恶心。
我将那装有锦帕的盒子扔在了一处角落,学着一副假姿态去面对那些各有所谋的人,私下偷偷的将钱财聚集,打探着各方秘闻。
送走了一批人我已是筋疲力尽,早早的就躺到房中小憩,忽然门外有人道:“魏家公子求见,公主可要去前厅一会?”
我平白被扰了好梦不由心下烦闷,眯着眼也不想醒,嘀咕道:“别说魏家公子,就算君璧之来了,也让他等我醒了再说。”
门外的人喏了一声便没有声响,我转头闭紧眼,也就这么又睡着了。
约莫睡了两个时辰才缓缓醒来,看到崖香在一旁给我扇扇,见我醒来眸里一惊,有些尴尬的将团扇往身后一放,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之人,起身从袖中拿出丝帕擦了擦她额角的汗颇为心疼:“现在大有人干这样的差事,何苦这样累着自己。”
崖香扭过头去没有回话,想来还在闹脾气,我也只能叹息一下将丝帕塞到她手里打开门走了出去,经过前厅发现有道身影坐着,心下一顿,迷迷糊糊又想起有人说过“魏家公子”四字,不由疾步上前,果然那少年早已黑了整张脸,见着我先是冷笑了声才放下茶杯:“清奈公主果真是很大的气派。”
他言语中虽是不悦却还是憋着气恼,想来魏无月是和他谈了利害关系,虽然不知为何魏无月为何让他低头前来,可来者是客,我便挥手让人将他这本凉茶撤下,又端了两杯热茶前来。
“近日贪睡,怠慢了魏公子,是我失礼了。”我先一步赔罪,他又哼了声将热茶接下放置一旁,脸上气却已是消了不少:“伤可好些了?”
“恩?”我忽然才反应过来他是为了之前的事过来赔罪,不由莞尔一笑:“无妨,近日已经完好,所幸也没有留下伤痕。”
“那时……那时我也不是故意如此……”他伸直了脖子想理直气壮一点,我饮了一口茶点了点头,抬眼看着他道:“那你可曾想过,若当日真伤着芙蓉夫人,危及腹中胎儿,你魏氏一门可又当如何?”
听闻魏家三女一子,长女命薄,不过三岁便夭折,二女为先王妃嫔,虽不得宠却也在宫中有一方势力,因没有子嗣待先王去后便出了家为尼,三女魏无月为后在宫中却只能步步为营,剩下这一子魏白归自然是疼爱万分,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族子弟,虽与我一般年纪,却不懂人情世故,听完我一番说辞也只能满脸通红,憋不出一个字出来反驳。
“你若真想让你姐姐在后宫不守半点委屈,也该懂得一些事,不是靠你一番武力逞强即可。”我虽是有意拉拢,心里却有几分真情,低眉扫了一眼身旁的奴仆又道:“只是日后还望魏公子能在朝中帮一把璧之,自然两不相欠,互不干扰。”
他听完后皱眉,拍桌而起怒道:“我原以为那日是误解了你,未曾想你与他也是同道中人,就因他日后是你的夫君,就连为人臣子的仁义道德都不顾了么?”
我摇摇头,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他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嘴里,最终甩袖离去,我轻笑,也不知这番话,能入魏无月耳中几分。
依着她的心智,定能悟出我几分意思。
君璧之派了这么多的奴仆入府想日日监视于我,那我倒不如陪着他把这一场恩爱演得情深义重。
我揉揉头,起身走出府邸,身后跟着的奴仆委实让人厌烦,左右也甩不开,便只能任由他们跟着。
“说书的,你口里说的那个小生今日可考上秀才了?”众人因这一句话发笑,连带着路过茶肆的我都起了兴致,刚走近便有眼尖的跪地行礼,一瞬间茶肆便安静了下来,我看着台上发愣的人抬手一笑:“继续说下去。”
“是。”他立即展开折扇滔滔不绝,底下的人也忘记了还有我的存在,听到最惊险之处无不惊呼,我坐在一旁时不时打量着,他举手投足之间的风范。
“……要论这书生如何九死一生,还需下回分解!”折扇一合,说完转身走进了后院,留下满室掌声。
茶肆的人听完书顿时也走了大半,我耐心的喝完一杯一杯的茶待整个茶肆里只留下我一人时才起身,身旁有奴才刚想随我一同走,被我呵斥道:“我就在这茶肆里又不曾出去,既是奴才身份,还来管主子想去做什么事?”
那奴才脸一白,我也不顾他心里有何想法,径直走进茶肆后院,那说书的少年正在给一株花浇水,见着我又是一愣,而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公主有何事?”
“你说书说的极好。”我看着他的那株花又道:“听说塗国有两璧,一是这殚见洽闻君璧之,二就是出口成章沈璧山。”
“呲……”他发出一声不屑,似乎十分瞧不起这个名号。
“区区一个奸臣,算得了什么璧玉奇才。”他扬眉,转头看向我:“公主有备而来,是想让沈某同公主日后的夫婿同流合污?”
他心高气傲的哼了一声,我缓缓走向前,黄昏将影子拉长:“若是我说今日前来,仅仅只是要扶持于你,你可相信?”
“朝中与我何干,沈某如今过的甚好,不劳公主费心了。”他对我委实谈不上好脸色,我听完冷冷道:“我原以为向沈公子这样的人定是有一番作为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罢了。”
“沈公子,你若真想当闲云野鹤,那书中的小生也不会位高权重而招惹杀身之祸。”我听到一丝声响,也不再多语,匆匆留下一句话道:“公子若有一日想通了,辛夷,愿等良才。”
我挑开布帘,果不其然君璧之已经进门坐在一旁云淡风轻的喝茶。
“丞相对我可谓情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讽笑他,他只是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我面前来,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听到他叹了一声:“你若想做什么,我不会为难于你。”
我一怔,抬头见他眸里深沉,顿时醒悟,这时我若露出半分懈怠,只怕又要被他套出话来。
“这人说书很是有趣,我便求他上门,奈何人家心高,瞧不起我这府邸。”我一瘪嘴,眉眼微挑,他看了许久,直让我心里发慌。
“天色已晚,璧之送公主一程如何?”我自然是婉拒不了的,便顺了他的意跟在身后走出茶肆,君璧之的后背有些纤细,让人生出瘦弱的错觉。
“公子。”马车旁的少年我见过一两次,想来是贴身跟在君璧之身边的,见着我他只也低眉顺眼的扶着我上马车,不多问半句费话,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会跟在君璧之身旁,活活是贬低了自己。
上车之后我有意离君璧之有一段距离,他也不语只是坐着,反倒让我十分尬然。
“公主可怨恨在下。”君璧之忽然开口,我听后心里五味杂陈,怕他这句话又不过是一招棋子。
“想来是很怨恨的。”君璧之的手又摸上腰间的玉佩,自问自答了,然后疲倦的闭眼后倚:“但若有了特别想保护的人,连手刃鲜血都不过尔尔,何况泯灭良知。”
“君璧之,你当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想保护他人不成?”我说完后长久舒了一口气,也往后靠:“我不知你为何要娶我,也不知你为何出尔反尔,人的真心何其珍贵,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终有一日,也会死心的。”
“真心?”他仿佛笑了,又仿佛只是悲悯:“若能死心,也是好的。”
那时我并不懂他究竟在悲悯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我的梦里还有他这样的神情,一字一句说着这一段话。
这是君璧之这么久以后与我说的最多的话,我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只记得当夜我那个放置在角落里的盒子拿出来细细擦拭又放在了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