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帖街常年污水横流,弥漫着各种腥杂臭味,哪怕每年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喜迎新春,也从不曾有半个人会想起祛除旧秽这事。
唐初礼在春帖街一处僻静小院外站定。
本就算不得高的黄土墙头生出杂草,长久未经修缮,有的地方破出一个窟窿,稍微大点的孩子都能随意翻过,院门破旧,形同虚设,连门栓也早已不知何处去也。
唐初礼没有敲门,因为无需敲门,院内唯一的活人,就蹲在墙头上盯着他。
唐初礼好似是被浓烟呛到,他装模作样地抬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在身前轻挥,仿佛驱散身前污浊臭气,“魏公子,此地委实有些难闻气息,难怪先生宁愿去人烟罕见的枣花巷指教姜小公子,也不愿来令舍多呆片刻。现在想来也能理清其中要害,家居枣花巷的,不管是姜小公子还是与其交好的崔公子,说家中一尘不染那自然是夸张,但至少也称得上整洁干净。”
唐初礼扑清杂尘,善意开口道:“小生斗胆,奉劝魏公子一句,哪怕已经晋升真丹境,在玉曲也还是要学着务实些,修为境界都为虚,光景过得充实,那才是看得见,握得住的稳当事情。”
春帖街的万般嘈杂在刹那间,变得寂静无声,因为气机涟漪震荡,遮掩住了所有无关紧要的声音,魏旻的眼中,只有唐初礼。
双方尚未言语之时,便一直在明争暗斗,魏旻初步成就真丹境,仅论修为,要高出唐初礼不少,故而一直在以威压阻碍唐初礼前行。
而唐初礼身遭气机磅礴,完全无视了魏旻以真丹境所释放而出的修为压制,一步步前行间,神情自若,没有丝毫阻碍。
魏旻面色低沉,是身躯伤势并未痊愈,亦是心情烦躁使然,他忍不住冷笑出声,“崔简淮生来性情孤傲阴鸷,被那离水小院的老蛟暗中传道后更甚,从来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他也确实有这个狂傲的资本,修行时日甚至比我还晚,一路破境神速,如今恐怕都快追上李家那位千金了吧。姜起汜,无人传道,甚至连修行都不知为何物,所以只能在市井间挣扎求生存,我虽然从小到大都看不上这么个贱骨头,生死都无任何人在意,注定此生都活得像条狗一般,但不可否认,无论是我,还是你唐初礼,真真切切地站在姜起汜的位置上,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魏旻嘴上言语不停,实则始终留心,尝试着分出一缕神识,去感受在唐初礼身遭流淌不断的混乱气机。
只是那股气机极为古怪,忽明忽暗,上下不定,神识每每临近,便被冲刷阻绝,不可近其分毫。
他蹲在墙头上,眼神阴晦,看似随意地扯下根草茎,叼在嘴中,“至于你唐初礼,出生于诗书礼仪之家,空抱着‘生而知之者’的噱头不松手,满口尽说些胡言乱语,你可知上通境能见到何种风景,真丹境又是何等风光?不过踩了狗屎,或是祖宗庇佑,读书侥幸读出个坐照境而已,能讲些之乎者也的酸臭言语,就敢站在这里长篇大论,教我何为虚实?”
魏旻说话不可谓不刻薄,他目露轻蔑鄙夷之色,弯酸道:“你凭借着什么资本,敢拿崔简淮与姜起汜来教我做人,是靠着在李家大宅里教过几个蒙学稚童,还是在闻香楼算了一本厚实账簿?”
不知是儒家讲究的养气功夫,还是一位生而知之者的深沉城府,唐初礼除了眼中闪过一丝见到对手般的讶异外,始终笑意盈盈,并无任何情绪波动。
一袭青衫的唐初礼,拱手而笑,气态风流,“魏公子字字珠玑,小生当真是受教良多。方才去探望姜小公子,有宋先生在黄前辈那边讨来的真龙涎温养,他的伤势已然接近痊愈,想必魏公子既然已经成就真丹,也应无大碍了。”
就是这么句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却让魏旻眼中迸发怒火,其中又夹杂着浓烈的嫉恨,那真龙涎是何等珍稀之物,自己曾在黄七平那边,宁愿献出半身精血,受烈火焚烧之苦,供其淬炼那件法宝,却始终苦求无果,他姜起汜有何德何能,可以独占这份天大机缘?!
其中更深处的含义,同样是受创,姜起汜躺在白露街铁匠铺子后院疗养,且有真龙涎温养体魄。
再反观你魏旻这间破烂宅院里,未免太过简陋了些,吃着风霜疗伤?
这让心高气傲的魏旻如何能忍?
唐初礼替魏旻打抱不平道:“为何姜小公子能有此桩福缘?魏公子也知道,不日将有清白天下的年轻俊彦,前来玉曲寻觅造化,黄前辈托姜小公子为其中一队带路前往苦礁山,想来也是想借那外乡俊彦之手,助姜小公子踏上修行,这真龙涎不过是先将其筋脉窍穴打通,日后更大的机缘,恐怕不是你我可以想象的。”
魏旻深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心中怒火,先前受崔简淮一拳重伤,虽因祸得福成就真丹境,但师尊不止一次的强调自己,不可意气用事,凡事需谋而后动,思其因,虑其果,待其时,择其机,谋其动。
唐初礼啧啧叹息,摇头晃脑道:“小生至今都还犹记,魏公子在经受赵老仙师的考验之时,三魂不全,六魄残缺,经受了痛不欲生的苦难,方才得见山上风景,姜小公子能有此福缘,也算是苦尽甘来,着实让人艳羡,不过对于魏公子来说,却有失公允。小生翻遍玉曲境内古籍,其中有隐蔽记载,清白天下近千年来所有天骄,而以魏公子的天资,在天骄中都绝对是凤毛麟角之辈,为何却不如姜小公子令人重视,惜哉良才,惜哉天骄,惜哉翘楚啊。”
魏旻眼睛变得通红,呼吸逐渐急促,眼神逐渐迷惘,随后则是难以抑制的愤怒,以及杀生的欲望,宛若一头自深山出林的恶虎。
他垂下头去,双手环抱住脑袋,肩膀剧烈的颤动,一遍又一遍的默念师尊所传授的清心口诀。
唐初礼看向魏旻的眼神,竟多出一丝怜悯,“看来身受崔公子重创,魏公子心境却圆满不少啊,难怪可以成就真丹境。小生家中有本歪路子功法,其上详细记载着远古不传之秘,扎小人之术,小生择日送来与魏公子研习,不妨在家狠狠咒骂姜小公子与崔公子,效果显著也未可知,就是不知魏公子敢不敢去问他二人生辰八字,可要小生代劳前去询问一番?”
魏旻身躯止不住的颤抖,呼吸声犹如狂风在胸腔内闷响,再难压抑住心中怒气。
唐初礼不管不顾,撇了撇嘴,然后摊开手掌,“就说魏公子对二位仰慕至极,想问出生辰八字,方便给二位送上贺礼祝寿嘛,以前多有得罪,二位上山修行,日后必然登顶,到时候我魏旻万一还在山下打转,劳请二位就把我魏某人当个屁放了,从前的事就不要记挂在心上,姜小公子与崔公子都是心胸开阔的人,为山脚的一只爬虫心烦,不值当。”
魏旻身形骤然消失,黄土墙头也随之坍塌倒下。
耳畔响起大风呼啸之声,在飞溅的漫天黄土中,划出一抹猩红流萤,直奔唐初礼当头而来。
那一袭青衫始终面含笑意,大风在他身前退散,黄土在他面前绕行。
魏旻尚未近身,犹隔着唐初礼数尺距离,便再难前行寸步。
天道仿佛在庇护眼前这个宠儿。
天道不容任何人对其有所杀念。
所以,当魏旻心怀满腔怒火,誓要将唐初礼斩杀于此地之时,受到了天道镇压,无形之中,山水压顶,重比万均!
魏旻一腿前曲,一腿后踏,两掌上顶,如肩抗山岳。
此刻莫说前行,不谈后退,俨然是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黄泥地面深陷数尺,山水压顶,将他压得更低。
唐初礼走到魏旻近前,双手负后,弯腰到与魏旻等身的位置,直视着他,脸上笑意更浓,“哎呀,魏公子,抱歉抱歉。估计是生性懒散的原因,小生对于境界,一向不太重视。”
唐初礼说完话,直起身来,猛撩衣摆,随后做奋力虚抬状,一副颇为吃力的模样,咬牙高呼,“赵老仙师呢,快来救人啊,小生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是搬不动这数百丈的高山之重啊。”
魏旻全身修为疯狂流转,竭力抵住山水压顶之势,气府中所蕴藉的灵气,急速间就变成捉襟见肘的尴尬境地,一旦灵气耗尽,即便自己体魄还算坚实,也必然逃不脱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地面犹在缓缓下陷,唐初礼笑了笑,松开手后,干脆就蹲下身来,轻轻敲了敲自己脑袋,一脸无辜道:“你看看小生这记性,忘记赵老仙师前两天受灌江老祖重创,此刻犹在闭关休养,这天啊,真是要变了,不然怎么就这么多古怪事情。”
唐初礼宛若一个慈良至极的长辈一般,又伸手轻轻抚摸着魏旻的脑袋,“旻儿啊,现在玉曲年轻一辈四个修行之人中,崔简淮出身离水小院,本身就杀力极大。小生虽不擅长打架斗殴之事,肚子里也是有二两浩然气的,小生不是敝帚自珍的人,你想看就掏出来给你看看。”
“李家千金呢,真丹即将凝华,估计只要单手,就能把你捶得满地找牙。王掌柜家的独子,碧眼紫金瞳,虽还未踏入修行,但连你师尊都说绝非池中之物,你看看,你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唐初礼伸手握拳,在身前轻挥,以一副极其欠揍的笑容道:“所以,每天都要加油的啊。”
山水重力消失,魏旻骤然间释去重负,精疲力竭,瘫倒在深陷进去的大坑中,无力地望向唐初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初礼心满意足,朽木可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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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街道路宽阔,店铺林立,游者如云。
糕点铺子前的花木案板上,摆满各色精致糕点,在一层薄雾轻纱的半遮半盖下,依旧挡不住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弥漫,就宛若那犹抱琵琶半遮面,似欲语又还休的美娇娘。
姜起汜本来都已经走出去很远,纠结了好一阵,还是走回糕点铺子,称了些价格昂贵的小巧酥,犹豫片刻,又称了些算不得贵,却也不算便宜的杏花糕。
小巧酥是给宋先生带去的,取一个“巧”字讨喜。
至于杏花糕则是带回家去的,老人食欲不振时,可以用来开胃。
卖糕点的妇人是个性子开朗的,不管客人买得多少,脸上都是洋溢着浓郁笑容。
但是姜起汜眼尖,看到那妇人在称糕点的时候,少了些斤两,清瘦少年抿起嘴,对此并不言语,以反正没有缺太多来安慰自己。
他从怀里摸出包裹着铜钱的油纸,按照与那妇人谈好的价钱交付。
妇人见到姜起汜那一双布满茧疤的粗糙手掌,虽说在白露街扎根多年,未曾见过那些穷街陋巷的许多苦难,可毕竟也是当娘的人,免不得有些眼酸,便有心想要给他再添些糕点。
姜起汜只是收了两块杏花糕,差不多补足了自己所买的斤两,再多的就婉言谢绝,他一脸真诚的向那妇人道谢,说不用多给,自己提着的已经够吃。
从小性子就轴,甚至显得缺心眼的姜起汜,不敢把别人的好心好意,给胡乱塞进肚子里去,也不愿把别人的怜悯施舍,归纳在理所应当的范畴当中。
他又走到一家药铺门前,好几天没回去,这次去苦礁山起码大半个月才能回来,得先把老人调理身体的药材,都置办齐全。
药铺门前匾额高挂,王家药铺。
两侧楹联则是,但愿天下人无苦,何妨加上药生尘。
药铺里面客人不算少,多数是穿着丝绸大褂,或是高门大宅内的丫鬟仆役,坐在铺子里面的椅子板凳上候着,其中座次排位,那位老爷坐椅子,哪家的仆役蹲在门口,都有规矩见教,姜起汜搞不明白里面的门门道道。
春帖街和枣花巷来的抓药客人,多是衣裳朴素,一概乖乖在外面站着等,穷街陋巷出来的百姓,哪里敢在白露街生事端,只得站在外面等里面人少了再进去。
客人多是眉头紧锁,尽显忧郁之色,药铺里有些忙不过来的中年掌柜与伙计,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姜起汜也在药铺外面一角站好,好在外边的人不多,地方还算宽敞,他就把竹篓从背后拽到胸前,清点自己还剩下的药草,看还够不够卖上几颗铜板。
中途仍旧有大宅内的老爷夫人走进药铺,直接就靠着柜台坐下,自然有人给其让座。
外边则开始有人等得不耐烦,低声咒骂几句,或是啐出一口唾沫,嘀嘀咕咕地离开药铺,声音细若蚊蝇,但姜起汜隐约能听到,全是问候药铺掌柜祖辈的言语。
秋风消肃,时来时去,反而更冷。
姜起汜将药草都仔细整理好,然后重新背上竹篓,之前采来的草药,大多数被张煜踩得稀烂,又有许多被风吹得不见踪迹,竹篓里仅剩的几根药草,肯定就卖不到几颗铜钱,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次采到药草,再一起卖。
路边有稚童在嬉笑打闹,他们见清瘦少年穿着寒酸,其中便有顽皮些的,一路小跑过来,故意用肩头使劲撞在他身上。
姜起汜被撞得踉跄,那孩子也是差点跌坐在地,显然是铆足了劲儿的。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住孩子,以免跌倒。
不曾想,那孩子使劲挣开,并且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脸的哀怨愤懑,倒像是姜起汜故意撞了他一般。
然后那孩子不再管他,耀武扬威的向身后的玩伴挥手努嘴,那神态简直堪比刚打完胜仗,击退了百万敌人的大将军。
有一对在白露街上算不得如何显眼的年轻夫妇,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些孩子玩耍,眼中满是慈祥笑意,在孩子故意撞到姜起汜时,那女子不以为意,那男子却皱眉,隐有微愠之色,遥遥向他致歉。
姜起汜腼腆的笑了笑,直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哪儿有孩子没个孩子气的,孩子调皮些,反而显得可爱。
期间,药铺掌柜的夫人,一手拧着红木食盒,一手牵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家伙来到药铺。
那妇人看着娴静端庄,想必是个性子温婉的。
至于那小家伙,若细细端详,倒是颇有些异象,左眼生得与常人无异,右眼却是重瞳,幽碧紫金之色重叠,在阳光反照下,映射出淡淡光芒。
王家药铺掌柜老来得子,对这小家伙最是心疼,一出生就将赵老仙师请上门来,为其观摩面向。
饶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赵老仙师,都吃了一惊,喜不自禁,放言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前日厚积,只待一日薄发,龙入海,凤腾空,祥云覆海,万事畅通。
素来吝啬的王掌柜破天荒地在小家伙满月之时,大摆宴席,不论身份地位,不论贫寒富贵,只管进去大吃大喝,据说当天,枣花巷与春帖街有不少人户,拖家带口的去王家大宅里,回来的时候个个腆着肚子,一嘴油渍。
至于小家伙的名字,还是王掌柜专门跑去匡机巷,请学塾宋先生给取的。
王锦羡,云中鸿书明于锦,羡煞仙才几许。
妇人牵着小家伙一到铺子门口,就有伙计小跑过来,点头哈腰的接过食盒,小家伙手里攥着一串糖葫芦,对着温婉妇人说了些什么,温婉妇人笑着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便放他去玩了。
见小家伙一路蹦蹦跳跳地向自己走来,姜起汜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第一眼见到那小家伙,竟然在心底深处闪过一抹惊悸。
正常而又不正常。
小家伙在姜起汜身前一步站定,歪起小脑袋望着他,目光中似乎有疑惑,也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夹杂其中。
就像是姜起汜每次站在肉铺前,看着案板上的猪头肉,毕竟常年不晓得油水是个什么滋味,既想买回家尝尝腥,却又舍不得付铜钱般的模样。
姜起汜心中那股莫名的惊悸更浓,不自禁地就后退两步。
那小家伙却笑了起来,笑得童真无邪,极其可爱,他从怀里摸出两颗糖来,递给姜起汜一颗。
姜起汜犹豫了一下,不愿拂了小家伙的心意,扯过竹篓在里面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块杏花糕,算是两两交换。
小家伙刚把一大颗糖塞进嘴里,接过杏花糕,又是一口塞进嘴里,本就肉嘟嘟的小脸之上,腮帮子也变得圆鼓鼓的。
手里的糖用小小的一张油纸,包裹得严丝合缝,撕开油纸,是一块小小的蔗糖,还有一丝丝桂花瓣悬浮其中,极其好看,姜起汜没舍得吃,又包好糖纸,想着带回家给周婆婆尝尝鲜。
小家伙三口并作两口,将嘴里的糖和杏花糕吞下了肚子,舔了舔嘴角,他眨了眨眼,好像都还没有尝出味道来?
小家伙懵在原地,砸吧着嘴,努力回忆着刚才嘴里是个什么滋味,但很快他就苦着小脸,伸出小手直挠头,吃得太快,是真想不起来了。
姜起汜被逗乐,又从竹篓里摸出一块杏花糕,递给小家伙。
小家伙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笑意,好似是怕姜起汜反悔一般,他抱过杏花糕,就提起小腿屁颠屁颠地跑了。
跑出去不远,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倒退着跑回来,递给姜起汜一块糖,“喏,我娘亲说过,不能白拿人家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