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起汜见黄七平不再言语，犹豫片刻，轻声道：“那就麻烦黄叔，多去枣花巷照看照看周婆婆，我等会儿回去多砍些木柴，周婆婆自己煎药也能轻松不少，只是如果木柴不够了的话，还得麻烦黄叔去春帖街帮周婆婆买些木炭，我之前没买过，但是看别人烧那种便宜的木炭，烟很重，黄叔还是帮我买好点的，贵些也没什么，至少周婆婆烧着不那么呛。”
清瘦少年时不时抬头，心虚地瞄上黄七平一眼，见他只是自顾自地磕着瓜子，这才继续啰里啰嗦道：“每隔几天就得麻烦黄叔帮我去曾屠户家买点筒子骨，给周婆婆熬汤增补气血，一定要后腿骨，耗费多少钱，黄叔记在账上就好，我回来一并补给你。之前周婆婆身体虚，天气也不是那么冷，我就没敢给老人家把被褥套得太厚，过几天天凉了，再麻烦黄叔帮我去给周婆婆，换一床厚实些的被褥。”
见黄七平微微皱眉，姜起汜就知道，是自己太过于喋喋不休了些，于是他赶紧住嘴，脸上扯出个僵硬笑容，示意诉说完毕。
唐初礼难得安静下来，一直在悄悄咪咪地暗中吐纳，借真龙涎所散发的熏香，温养己身经脉窍穴，优哉游哉，乐在其中。
黄七平猛地揭开黄铜香炉的盖子，一顿扑腾，等到香炉里只剩下几缕残烟飘飘，他才抬起头来望向唐初礼，冷哼道：“老子是个大老粗，不晓得什么叫做乐善好施，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当年婆姨都差点跟人卷起铺盖跑了，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当真是半点好感都没有的，一肚子的酸腐气，闻到就让老子作呕。”
说罢，黄七平还东扭西歪，屁颠屁颠地追着残留的几缕青烟，呲溜呲溜地给吸了个干净，然后一脸挑衅的望向唐初礼，一副你别想占老子半颗铜板便宜的表情。
唐初礼一脸懵逼，黄前辈你好歹在清白天下，也都是闯出过大名堂的，怎地在两个小辈面前如此行事，就半点不觉得跌份儿？
他在微愣之后，再次竖起大拇指，“久闻黄前辈体魄强横，铜皮铁骨，今日一见，当真是铁骨铮铮，铜皮坚厚。”
黄七平摆了摆手，强装着不屑，针锋相对道：“老子也早就听说你娃娃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今天瞧上一眼，也就这半吊子水平，尽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强行说些奉承话。”
黄七平虽是这般言语，不过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得意神色，我黄七平靠着一双拳头打天下，这些年下来，还算有点虚名，虚名而已。
姜起汜始终埋头苦修闭口诀，着实是不敢参与其中，叨扰了唐大哥，免不得尴尬，得罪了黄叔，以后日子就不好过，所以说，做人难，做个会说话的人就更难。
黄七平大摇手大摆腿，趾高气昂地走出门去，刚跨过门槛，他就感觉有些不对劲，这话有嚼头啊。
好半晌，黄七平对着屋内的青衫少年狠很啐了口浓痰，嘟囔道：“他娘的，读书人果然没一个是好东西。”
姜起汜从榻上起来，收拾完家当，叠好被褥后，不忘去跟黄七平道谢。
黄七平当时正与唐初礼坐在铁匠铺子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正在对面胭脂铺子外边，挑选胭脂的丰腴妇人。
黄七平嗑瓜子的动作缓慢，似是错过一眼，便要抱憾终生，哈喇子都要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似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天际云端，“抬头看峰峦叠嶂，低首观波涛骇浪，这婆姨当真是好大的神通，估摸着就算是坐镇一地的大天象修士，也要被那泰山压顶之术镇压得缓不过气来。”
唐初礼笑道：“青山却也绵延无尽，但垂而不阔，到底是少了些许韵味，李老神仙抱元守真，自无须黄前辈多虑。”
黄七平面带讥讽的撇了撇嘴，你这娃娃年纪忒小，又不是同道中人，那还有啥好聊的？
他继续望向那丰腴妇人，嗑瓜子。
直到姜起汜前来道谢，黄七平依旧没有转过头，只是没好气道：“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谢你娘的谢，你一声谢能换个媳妇儿回来，不让老子打光棍？”
姜起汜哪儿有那神通，背着竹篓，不知道说些什么，尴尬得直挠头。
黄七平不耐烦地挥手逐客，“滚滚滚，回去给你的床榻添木板去！”
姜起汜听得迷糊。
唐初礼赶快遮住姜起汜的眼睛，拉着他就走，临走前瞥了眼黄七平，留下句，“黄前辈虽然正当壮年气盛，但还是要注意身体，莫到白发苍染的年纪空喊悔恨，黑发要知勤学早。”
黄七平一把拽下脚底布鞋，就要去追唐初礼，破口大骂道：“呸呸呸，丧气丧气，亏你这小王八蛋还读过几年书，连壮士气的话都不会说几句？”
唐初礼带着姜起汜一溜烟儿跑出去老远，然后对黄七平拱手，促狭道：“黄前辈说得是，小生回去自当查漏补缺。”
姜起汜听着神仙斗法，一脸茫然。
他与唐初礼并肩走在白露街上，两两而看，属实有些不映衬。
唐初礼面容俊雅，一袭青衫，天生的读书种子，且当代李家家主对其极为看重，本就是玉曲镇年轻一辈中最为瞩目的存在，虽看上去并无半点读书人的翩翩儒雅，但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玩世不恭的独到风流。
而反观姜起汜，相貌平平，皮肤黝黑粗糙，在白露街偶尔有人闲聊时抬头看他一眼，他便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看过了也就忘记了，阔绰户云集的白露街，实在是见惯了这种家境贫寒的少年。
其中更有甚者，手里捏个破碟烂碗就开始挨家挨户地敲开大宅高门，祈求施舍，将自己身世描述得如何如何凄惨，玉曲镇本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哪家人户丢了头牛，一晚上就能传得沸沸扬扬，即便骗得了那些心善的老爷夫人一次两次，还能骗一辈子？
能在白露街扎根住下的，没谁真是个傻子，一来二去，对于这种看上去清贫寒酸的少年，不谈厌恶，至少也没了那种泛滥的同情心。
唐初礼十分自然地靠着墙边行走，且让姜起汜走在内侧。
姜起汜始终沉默，他本就是个性子内向的，要他找出个有趣的话题与人闲聊几句，简直比让他挑两大桶水一口气跑十里路还难，一个在泥潭里打滚的泥腿子，难道要与人聊聊泥水是个什么味道？
有时候，他的话明明已经在心里反复思忖了千百遍，还没涌到嘴边，就已然咽下肚子再不知踪影，张口之时，便不知该作何言。
唐初礼亦是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道：“犹记得小生蒙学之时，总爱自作主张地篡改些书本上的内容，比如做课业时，在某一句先贤名言上，胡乱增添几笔，又比如在某句圣人教诲上，凭空减去几画，再或者将几句言语并拢做一处，抛东祛西，然后再杂糅成一句，现在想来，当时真是顽劣不堪，每逢师娘检查课业，都少不了要挨板子。”
姜起汜摇了摇头，认真道：“可是殷师娘每次和宋先生一起去枣花巷，只要谈及唐大哥，脸上都是笑容，说你年幼之时顽劣不假，但她对你生气却不是真的。”
姜起汜脸上泛起淡淡微笑，“殷师娘说，哪儿有孩子没个孩子气的，孩子调皮些，反而显得可爱，但她既然身在学塾，那就不是负责比谁可爱的，要教学生知道对错。宋先生在旁边也点头，说在学塾犹有先生解惑指错，出了学塾就只能靠自己琢磨了，有些人能想明白许多更高深晦涩的事情，却在很小的一个道理上堵了一辈子。”
“能言子拙乎？大谬也，此乃先生之过。”唐初礼微笑道，“先生是个耙耳朵，终究还是在帮师娘说话罢了，但姜小公子有没有想过，师娘此言是不是有弦外之音？”
姜起汜点头，“宋先生与殷婶婶的每一句话，我都有好好思索过，道理也都懂，可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略作沉吟，他一手举在身前，咧嘴笑道：“勉强算是个男子汉。”
人生纵有万般哀情，怎堪与他人共悲之？
唐初礼盯着姜起汜的眼睛，心中叹息，轻声道：“小生年幼之时，每次因篡改书上内容，被师娘打板子的时候，宋先生都会将那些语句的出处，由来，背景跟我一一解释得清清楚楚，宋先生说不是不能改，而是要改对，改好，如若乱改一通，那就是对先辈心血的亵渎。”
唐初礼微笑道，“但有一次，小生仍旧不知悔改，将几句毫不相干的诗词揉捏到一处，战战兢兢地递上课业之后，师娘反复看了好几遍，却没有提起教尺，因为宋先生说我改得还不错，小生才疏学浅，今日斗胆卖弄，将这年幼之时胡乱扯出来的话，赠予姜小公子，形不役心，任尔风来。”
一路上走得不快，姜起汜始终安静聆听，他突然停下脚步，以儒家礼仪向唐初礼作揖，“唐大哥，我虽然不敢自称读书人，但我觉得理应有此一拜。”
唐初礼扶起姜起汜，笑道：“这世间，做事有三教九流之说，做学问可没有三六九等之谈，宋先生曾站在田垄上，对一位老农行后辈礼仪。读书论理一事，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我辈读书人向来无所拘束。”
姜起汜认真思索片刻，轻声道：“有时候，经常在想，我姜起汜一介草夫，何德何能，得此良师益友。”
唐初礼哈哈大笑，“姜小公子说的奉承话，亦是不比小生强上许多，姜小公子可会去匡机巷见宋先生？”
姜起汜挠了挠头，“总归要去跟宋先生说一声的，不然宋先生若有闲暇，去枣花巷的时候我不在，免不得白跑一趟，另外周婆婆还想麻烦宋先生关照关照。”
唐初礼从怀中摸出一方巴掌大小，样式古拙的梨花木匣，“黄前辈是个性子实诚的，虽然会去照看老人家，但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多事情可能的确不如宋先生细腻。小生现在还要去李家宅院一趟，姜小公子既然要去枣花巷，还请帮忙将此物代交予宋先生，至于如何处置，全听宋先生安排。”
姜起汜接过梨花木匣，没有多看，也没有多问，收在背后竹篓里，双双告辞离去。
姜起汜独自前行，他偶尔抬头，望一眼白露街上的熙攘人流，细细呢喃，“心为形役，惆怅独悲，形不役心，任尔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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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初礼看着姜起汜的远去背影，深深吸气，犹如在铁匠铺子吐纳真龙涎的熏香一般。
一直到姜起汜转入拐角处，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然后这位宛若玉树临风前的青衫俊雅少年郎，抬手遮掩在嘴前，毫无顾忌地打了个饱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