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藏风揽月第一次有风起,在她奔向与野的时候。
那些幔帐飘啊飘,在眼前重叠又分开,她散着头发,光着脚,穿着那身粉色夹桃红的宽袖长衣裳从卧居跑出来。一路提着裙摆,直看见与野站在最外面,规规矩矩的垂着眼。
“将军。”
他抬眼,瞧见她奔向自己,笑着张开了怀抱。她像一朵云一样轻飘飘落入他怀中,两只手攀着他的腰不肯放开。
“看得见了,真好。”
“是啊。”
看得见了,真好,能看见阳光、露水、飞鸟...还有你。
“怎么不束发。”与野从她手上褪下那条彩绳,仔细帮她扎好头发。
扎好的头发规矩垂在背后,她甩了甩头,头发跟着晃了晃,那彩绳也跟着晃了晃,彩绳中掺着金丝线,一晃便受着光泛出漂亮的光泽。
她拉着与野去朝华奉羲见堤灵。
朝华奉羲离藏风揽月不算近,佛界除了莲花也没什么别的看头,所以这一路上欣赏风景自是没有。她伤还没好,出了藏风揽月,与野就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她系上了,连着披风上的帽子也让她戴上,将将能看见路。
“在佛界你都做些什么?”
他问了这话,千尘就像是终于得了个篓子,一股脑往外倒着话。说每日里听筠荀给她念哪些书,讲哪些话本子,又说乐伶们有时候会排戏给她听,不过她看不见的时候就不是很喜欢。能看见之后,筠荀就不给她念书了,她就自己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再问筠荀。
“泺衣有天给我抱了只小兽崽来,说是十渡山宫上奉来的,通人性得很。我很喜欢,但那天它抓了我一下,就被抱回去了。”
“抓哪了?”
与野停下脚步拉着她手左看右看,也没找到伤痕。
“就一道小小的痕迹,已经好了,我还挺喜欢它的。”
“要是喜欢,改日我去横天府给你抱一只来,或是再让天月明给你挑一只。”
她难得开口说喜欢什么,那只小兽必然是得了她的心,不过到底是兽,没调教好就送她跟前着实危险了些。
她走了一会,觉得累了,就停下来倚着栏杆休息。
“累了?”
“嗯。”她靠着栏杆,微微喘气,有时候特别厌烦这具身子。
与野在她身前蹲下:“我背你。”
朝华奉羲到处都是武器,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放着。没人收,收了也赶不上堤灵弄乱的速度。她每天练各种武器,佛尊说她有天赋,所以她想学什么都许她学,只是不准半途而废,于是这里便各式样武器都有了。
她拉着与野进去,荷莞正从屋子里出来。
“小姑不在吗?”她来,堤灵总是要出来亲自引她进去,这些日子她伤着,堤灵也就温柔了许多。
荷莞向她行了礼,拦下与野:“宗主请您过去观明居。”
千尘摆手让与野过去找堤灵,自己进去寻了个座坐下喝茶。
她没去管他们聊了什么,只在那乖乖喝完一壶茶,跟荷菀说些话。她其实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跟熟悉的人能说些话,荷菀生在佛界,一直跟在堤灵身边,相处时间久了她们也能聊上两句。
虽然能看见了,但还需留在这里养伤,有时候觉得藏风揽月太安静太无聊,她便会跑过来看看堤灵,再跟荷菀说说话,总好过一直待在藏风揽月。
堤灵在人前一向冷淡,尽管与野已经是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她也不会多看一眼。面对这样的人,上赶着阿谀奉承或是另辟蹊径惹她注意都没什么用,装乖也没用。只能是不卑不亢,安静坐着。
她过来时脸上还附着一层薄汗,手中拎着一柄兽纹大刀。进了屋来随手一扔,只听得哐当一声,那被砸到的栏杆便应势裂开倒地。侍女倒是没什么惊讶的神情,将刀拾起来拿了下去,又奉上茶水。
“天界的这些小辈,大多我都不喜,但你还不错,只是这不错的前提是你得离千尘远些。”
她和千尘多少有些相像,有时候一句话能气得人脑仁疼。
与野看向千尘在的方向,她正跟荷菀聊天,不知俩人说了什么,笑得格外开心。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千尘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稍稍愣了一下。而后举起手来冲他挥动,笑得更加灿烂。
他亦笑着,微微点头示意,才又看向堤灵:“若她交友也要受您限制,那安宁宗主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并不反对她交友,她和谁交好都可以,唯独你不行。当年的事我不明真相,但也知道与谁脱不了干系,你对她的好坏并不重要,你的出身才是唯一决定你们是否能并肩的因素。”
这一壶茶水凉得很快,冷掉的茶再喝着便没了滋味。堤灵让人送与野离开,千尘亦跟了上去。
俩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与野还是坚持先将千尘送回藏风揽月再走。
千尘走了一会儿又累了,与野将人抱回藏风揽月时她已经小憩了一段又醒过来。将人轻轻放到床上去,放了幔帐下来,轻声嘱咐她顾好自己身体,才悄声走了。
虽然她一直想问问筠荀幻空和五行子之间的事,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筠荀虽然会跟她谈起幻空,但一直说的都是幻空自己的事,说她喜欢什么,每日里都做些什么,从来不会谈起她在天界的事。听筠荀的话,她好似并不喜欢幻空在外面,现在幻空一直待在九重天,她更是不会提起这件事。
好在她如今眼睛也能看见了,筠荀在藏风揽月的时间比从前短很多,她也得了空闲在这里慢慢寻找线索。她还没有完整地逛过藏风揽月,一直觉得这里很小,但没想到这里三间外三间的,竟很难走完。大抵是这里许多小景造得极为好看,她总是在找线索的时候看到一方小景便不再动弹,寻一张纸一方墨来,对着那小景便可以画上半天。她本不是个喜欢作画的人,水平也谈不上高,但看见这些小景致总觉不画下来便是一种损失。
就这么过了好些日子,也没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幻空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些,除了那些话本,和架子上摆着的几个早已枯黄的篾编,再没设么东西能看出这人的心性来。且她实在觉得,这些东西和幻空并不是很搭,这些东西适合许多人,唯独不适合那个在九重天里搅弄风云的人。
河洛似乎很得佛尊偏爱,这些日子想借口探她病来佛尊面前露个脸的人很多,但那些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被拦在来蕉鹿台原,听说十二红也来过,结果连蕉鹿台原的一杯茶都没喝得上。但河洛不一样,他三不五时来一趟,扰得她都想把他关在门外。光是来打扰她也就算了,她听泺衣说河洛每次来都带那么多东西,一路上碰见个小姑娘就给,惹得那些小姑娘们一见到他就跟犯了痴一样。
他又抱着一堆东西进来,脸埋在后面都瞧不见。
“前两天去找了逐光,这些都是他东奔西走寻来的,说起来你们也好久没见了,我是想带他来见见你,又想着他承受不住行兽的速度。还是你赶紧好起来,自己去找他吧。“河洛总是絮叨这些事情,从前听了觉得烦,现在却惊觉时间飞逝。
她总是不在意过去了多久,因着身边都是和自己一样寿命无边的人,所以从不会去想这些。河洛提起天月逐光来,她才觉得日子真的过得很快,她在佛界待着,不知道外面四季轮转。
算来自己来佛界养伤也已快十月……
“好慢啊……”她喃喃道。
“什么?”河洛没听懂她在念叨些什么,但也顺着这话接了下去,“确实很慢,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赫光先生越来越过分了,每次跟我说话都夹枪带棒的。”
她笑了笑:“先生虽然说话难听,但也不会主动跟人吵架,你没事少去招惹他,小心他打你。“这话倒也不是吓他,毕竟火神殿的个个看起来温文纯良,实则都很暴躁,不好惹。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与野又出兵去了,让他多歇歇他也不听,不知道这次回来又要养多久伤才能好。”
“他受伤了?”
“前些日子横天府动乱,他想着横天府里形势不明容易出事,就独自去了一趟。结果被一只獓狠伤了背,回来我一看,背上好长一道口子。他自己随便拿块布包了一下,给他换药的时候瞧着那布都是血淋淋的,看得我又惊又怕,连旋都担心哭了。好不容易养好伤,现在人界东境南海又有一头凶兽苏醒,让他别去他非不听,愣是带着乌惜连夜去了。”
“黛英公主?她不是殿军副将吗?怎么会去斩兽。”
“羽族打算接她回去,再晋职,重拟封号。自然是要想办法给她找点功业,不过以与野的性子,她去了大抵也是无事可做。”
“你方才说与野受伤是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之前,他在横天府和獓狠缠斗了好几天,半月时日暮时方才回了天界。”
河洛还在絮叨着与野多不听话,又说羽族之前数年都没和鎏凤族抢过乌惜,现在想把她接回去,指不定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然而此刻她已听不到那些话,只想着当时与野来看她,还背她去了朝华奉羲。那么长的路,她竟一点也没发现他受着伤。
送走河洛之后,她仍旧呆呆坐在檐下,水中波光晃荡,鱼影在水下游来游去不知疲倦。她看着那些影子穿过水下的莲叶,穿过荷梗,穿过掉落在水中的花瓣。
抬眼望出去是暖而不骄的日头,时不时有一阵风吹过,满池莲花便跟着晃荡。只有她这没有风,所有跳动的情绪似乎都在靠近这里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脱了鞋,脚悬在水面上轻晃着,这里的水是什么感觉呢?她一直想知道。
她淌过无数江河湖海,各式样的水都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不知道这里的水碰触起来是什么感觉。这些莲花开得这样好,这水应该和这里的阳光一样温暖吧。
她弯下腰去,想伸手探探。
“宗主,佛尊请您过去一趟。”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是筠荀带着佛尊身边的白枝。
白枝很温柔,虽然没见过太多次,但她素来很喜欢她。佛尊座下的四个近侍中,她是最容易亲近的一个,每次她去佛尊那都是白枝领路。偶尔她们也会聊上几句,虽说是佛尊的近侍,但她们并不是时时都在佛尊跟前侍奉,更多的时候她们守在自己殿中。只是千尘从来也不知道她们的宫殿在何处,白枝倒是提过就在蕉鹿台原后面,但她来了这么多次,每次过了蕉鹿台原就一直在浮桥上走,走着走着便到了朝华奉羲,从没见过什么宫殿。
佛界和九重天一样,一直都是个谜。她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揭开这层笼住真相的纱,索性也不纠结这些事情,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了。
“佛尊,炎上宗主来了。”
“进来吧。”略带着些慵懒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千尘向白枝欠身致谢,才抬脚走了进去。浮雕百世绘的木榻上,莲生斜躺着看一本书,阳光从雕花的窗棂中透进来洒在她身上。千尘总是会对她的性别产生怀疑,幻空叫她姐姐,那她应当是个女人吧。但很多时候千尘看见她都会觉得她是个男子,一个温柔的、英武的男子。
从前她不敢多看这位六界至尊,而今却是抓着机会就使劲看,非想着要弄清楚她的真身。
莲生放下书,直起身子,冲她招了招手让她靠近自己。她抬手抚上千尘的脸,如冰般在她脸上滑过。
“你也长大了啊。”
千尘觉得她似乎有些难过,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幻空。世人总觉佛尊应当无情,不为俗世所累,却也未曾了解到她也是俗世中的一员。
她应该乖乖在她面前,一言不发,什么动作都没有。
她看着莲生,蹲下身子去头靠在她腿上,缓缓开了口。
“不要担心,我会回来的。”
这不是她想说的话,但这句话就这么从她的嘴里蹦了出来。这又是谁的情绪,而她,又在此刻成为了谁?
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一抹水光,莲生的衣摆上开出一朵小花来,花瓣很快掉落散开,化作一阵流荧。
莲生轻咳了一声,让她坐下:“近来幻空可有找过你?”
“没有。”
幻空只找过她一次,之后便再没递给她一点消息,但时至今日,她都确信所有事情都在幻空的掌握之中。对幻空来说她如何行事,中途经历了什么都不重要,她要看的只是结局。只要她能找到泠儿,中间如何波折,对幻空来说毫无意义。
莲生大抵也知道幻空的性子,便也不在这件事上多说。只帮她探了脉,说再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若是在藏风揽月待得无聊便让筠荀带你出去走走,只注意不要下池子里去,尤其是清心池。”
她嘱托的这事一早千尘便知道了,从她第一次来佛界时,堤灵就告诉过她不要去碰莲池。当时她跟在堤灵身后,瞧着这无边莲池,瞧着那稀稀落落的楼阁亭台,不由得抓紧堤灵的袖摆,生怕自己掉下去变成那些摸不着的鱼影。但堤灵从没跟她强调过清心池有什么不同,她对清心池的了解便是那里曾经孕育出幻空。
莲生没留她太久,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让她回去了。
走出清风云来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莲生侧躺在那看书,有风吹进去,幔帐飘起来将她遮住。那一瞬间,那个地方好像没有任何东西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