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只言片语实在无法形容。
当然,以我的学识,也确是难以形容。
青丝素绾,素面无妆,眉如翠羽,不描而黛,唇若桃笑,不点而朱,肤胜白雪,杨柳细腰,玉脂柔荑。皎皎明月光,灼灼焰阳天。
她只静静倚着靠栏,并不做什么,略显散漫地,看着来往的幽鬼,像是在探寻什么。眼底无波澜,却生些愁绪,浑身泛着清冷之气,明了生人勿近的性情。
此次,我仍旧是倒数几个入了鬼门,待等到我喝孟婆汤,我抬首,胆大地同那红衣女子对视了。
那是怎样的感觉呢?那双眼,是眼底无情胜有情,无情得空洞,却非空洞得无情。她眼中有你,却又像是从来没有人,只是映射的影子罢了。可那深邃的无底之渊,像是要将他人的目光融进她的眼眸中,受她囚禁,迷失无踪。
从未见过这般女子,清水似的,澄澈却深不见底。
她轻轻皱了眉,应是因了我的无礼。
我迅速撇开了眼,一口干了这孟婆汤,便匆匆上了桥,渡这忘川。
桥上仍旧同上次来一般,漆黑深幽,纳闷着为何不点盏灯来,万一失了足跌落下去,或是迷了路可如何是好。不过,这些可能,是小了些。幽鬼哪有那般娇气。
为了验证孟婆汤之效用,我特意询问了已经喝了这汤的幽鬼,是否还记得前尘往事。他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冲我摇摇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我便知晓了,孟婆汤于我无用。我本想着回去问问孟婆,可这忘川,不能回头。
回头,便不见往生。
最终,我还是选择往前继续走。
人生,从未有回头路。
经历了前两世,我像是明白了些什么。那也是从前故意不去深思的。
我既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也就是人间所说的阴煞命理,那许多事就都顺理成章了。亲近我之人,未得善果。总的来说,自出生以来,生来爹娘少一人,每七年便失一命里重要之人,一生不过二十一年,三次离散,梦里归一。
那这第三世,若不出意外的,也将是如此。
那我已经想好了如何选择,如何生存。
第三世,却是出乎了我的预料。
我生来,就已失了双亲,成了孤苦无依之人,于堂子里长大。如此,倒是合了我的心意。既然是孤儿,便无人可牵挂了,我尽量不再去祸害他人了。
老实说,前两世的我,同孤儿又有何分别?
可免不了的,在我还不能掌控自己之前,还是需要他人照料的。堂子里除了我,还有其他十余孩童。大的不过十三四,小的只在襁褓里。堂子里的老妈子只三人,两个大汉,照看时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难免粗暴了些,时常听见婴儿的啼哭、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多亏了我的性子,让我免了不少罪。我从不哭啼,安静得像是个假娃娃。老妈子自然最爱带我。
待我长成了桌子腿那么高,才真正知晓了那么多的孩童,为何他们穿着衣衫褴褛,面上身上藏污纳垢,脸上神情总是恍惚麻木。原来,这堂子虽说是救济失孤的,却为了生计需要孩童出去讨钱,大的卖艺,小的卖惨。而我,正处于卖惨的阶段。
我全身都滚在了泥巴里,嘴里也掺进了不少。我只是忍受着,身边却是爆发的哭喊声,声声刺入心里,如此哭叫,定是免不了一顿收拾,有的挨了打,有的隐忍了哭声,变成抽泣,有的被罚了禁食。除我之外。
一切不过为了生存。生存的尽头,不是存活着,而是归亡。
令我意外的是,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不过矮我半个头,竟也是隐忍着的,泪眼婆娑,瘪着嘴,满身泥土,却不出声。倒是有番骨气。
虽欣赏她的骨气,我并不接触她。接触我,并非什么好事。
可出去讨钱时,她和我被分到了一块。
她的代号为阿离。我的代号为阿旺。
我的像是狗的名字,听说好养活。
她静静地跟着我,我却像个大人了,轻车熟路地只顾着闷头跟着一个大汉往前走,她忽的抓住了我的衣角,糯糯地叫我慢些走。
这声音与她的骨气倒是并不那么相符。
我只得顺了她。不得不说,她成了我的阻碍。
因了她的代号,她总跟着我,不离不弃,抓着我的衣角,让我无法认真观察这附近的路况。偏偏她是女孩,我拿她没有半点法子。
我的计划,是逃走。
独自一人,总不会再祸害亲近之人。心情好,便四海为家,四处流浪,待我准备好,便可以赴死了。至少,可以为了自己,死得明白一次。
我帮不了别的孩子,没了这堂子,他们很难活下去。而我,也并非逃了去快活。
她讨钱时全不做声的,因了我的出色演技,蒙混了好心人,才完成了任务。日日如此,后来好些了,能叫唤两声,依旧糯糯的,弱弱的。
终于有一日,在我已经摸清了附近的道路以及大汉的作息以后,我决心走了。
讨钱什么的,实在无趣。
那日,我明确对阿离说了,不要拉着我,不要跟着我。她点头答应了,我便放下了心。
大汉十分放心我俩,因了我俩乖巧,讨的钱多,终于在大汉如厕的间隙,我利用自己个头的优势,轻松借着人群走了。离开时自然也不忘带些盘缠走。
可没走多远,便觉衣裳遭人拉扯了,吓得我以为被大汉发现了,脑中已经完成了可以应对的说辞。
一个转头,却见阿离,正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角。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同她多讲了。
她只软糯道:“带我走吧。”眼神满是坚定。
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拉了她的手便撒腿跑了起来。生怕遭了大汉望见。
所幸,我俩成功逃了出来,待平静下来,我又顿生悔意。我一将死之人,何故带个拖累,这不是拿她性命开玩笑吗?
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吃。
无奈,她同我一道了。
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解决温饱问题。
她的肚子一直咕咕叫,却不同我讲她饿了。为了她幼稚的自尊,我只得假装自己饿了,买了两个包子,再装作不经意地问她要不要,她惊喜地接过去,随即狼吞虎咽。我只能无奈地笑笑。
我们找到一个破庙,暂且住下了。
夜里冷,我便去捡了破被衾,念她尚小,一同盖着应不算冒犯。她也毫无顾忌,夜里抱着我睡。可我好歹心智成熟,真替她的天真无邪捏把汗。
往后的日子,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讨钱,若讨不到,便讨饭吃。沦落至此,实属无奈。我不愿只待在这城里了,日日担惊受怕,大汉若是寻了来,两个人不好跑,还要多吃些苦头。
不过几日,我便带着她出了城去。我们混在了一队出殡队伍里边,一路伴着木棺里苦涩的气味,着实难闻。
出了城后,就漫无目的地游走,再不必怕了。
我们偷偷搭了趟顺风车,一路向前,不问前路,不顾往昔。
这些日子讨的钱,应付接下来的日子,不在话下。
应付应付着,我们俩不知搭了多少车,挨了几顿饿,不眠几多夜,终于辗转进了一座大城里——安阳城。
第一要事,自然是寻住处。这大城少有破败之处,客栈自然住不起,露宿街头,两个娃娃不免失了安全。实在令人头疼。要是只我一个,哪里需如此麻烦。
最后,我找着了一处住处——空着的狗窝。
狗窝很大,除了难闻的臭味外,并没什么可嫌弃的。阿离也无怨言,自然,她自己选的路,何来的怨言。
讨钱讨饭的事业依旧,可这大城里的乞丐都是拉帮结派的,不交些保护费,根本混不下去,我俩没钱,又那么个小身板,也办不过人家,难题又生了。
如此想着,生活太不如意。我也没什么斗志,不如安排下后事,便可去往生了。也许,下一世,有趣些。
后事,自然只有阿离一人。
在我连日对城里乞丐帮派的观察,其中一个帮派,叫什么独尊帮的,态度和善些,纪律严明,想来是个不错的归处。我支开阿离去买包子,替阿离向这个帮说说情,声泪俱下地撒了个谎,他们竟感动了,同意收留她。
第二日,我带她去了独尊帮,帮里的人甚是热情,将她团团包围住,她显得很是无措,可眼里的光,从来未见这般闪烁,再压抑着,也不慎流露了真情。
如此,甚好。
我静悄悄地离开了。
不要误会我是不舍得,我只是不想见她哭,令人烦躁。
也许,她并不会哭。
反正,我身上仅剩的盘缠都藏在她上衣袋子里了。我如今一身轻。
悠哉悠哉地走到了河边,蹲下身子望着河里的倒影,清清漂漂,不起波澜,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神情。
实在想不通,为何我命该如此。
一世不如一世,是何缘由?
如此想着,更觉无趣,便一跃而下,沉没水里。
虽无挣扎,可沉沉的窒息感令我十分难受。
此刻后悔起来,应选个别的什么法子死去,至少,不那么难受的。
待我睁开眼来,满目的黑暗,以为成了幽鬼了,自觉地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再入鬼门。这一回,我不再往生了,我要同那孟婆说道说道,讨个说法。如此薄命阴煞,总得有个公道。谁知下一世,是否还有更悲惨的命运。
想明白了,便可行动了。
可我此刻根本动弹不得。
只觉浑身瘫软,酸疼难耐。
怎的成了幽鬼,还受肉身疼痛的束缚?
“你可是醒了?”
正当我不解之时,耳畔传来了一道柔声,像是在询问我。
接着,周围的黑暗忽的被点燃了。
借着微光,我看清了说话之人。
是位中年女子,朴素无华,眼中却满是柔情与关怀。
“我。。。”我的嗓子沙哑疼痛,根本发不出完整声响。
随即嘴里便湿润了,她扶起我,喂了我一口水。
喝了水,喉间润泽,我又觉乏了。不知不觉中,又睡去了。
再次苏醒过来,是一天清晨时候。那晚的女子不见了,变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男子。他们二人,应是夫妻。男子询问我身体情况,我点头表示很好。
下一刻却又迷惑了。我怎的会没死?
原来,是这对夫妻救下了我。
真真是阴差阳错。
比起这个,更令我震惊之事,在于,他们说救我时,河里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因为身子弱,没能救活。
当时,那女孩拼命扑向我,在我被救起后,她就不再挣扎了。等再寻到她时,已经迟了。我问他们,可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
他们说,那女孩确实扎着两个羊角辫,又问我她是我的谁。
我还没说,羊角辫是两个。仅存的一丝希冀破灭了。
我说,她是我妹妹,叫阿离。
他们说,那女孩,被葬在了灵山寺的后山上。
那里,是不知身份,无处可归之人的归处。
我说,谢谢。
他们问,可要去瞧瞧她?
我回,不了。
他们亦是神情诧异。我也从来不顾他人想法。绝情便绝情吧。
我蓦地想起了,今年,正好是第七个年头了。差些给忘了,或是,根本不愿记起。
这命运,躲不开,避不掉,改不了。只能任它蹂躏,任它戏耍。求死不能,求生却满是荒唐。
呵,那下一个七年,又是谁人呢?
这对夫妻救了我,我却可能致他们于死地。实在是欠了太多人命了,该如何还呢?如今我的身体状况,只能劳烦他们些时日了。
夫妻俩膝下无子,共同经营着一家果子铺,专卖各种干果,以及糖果。
糖果里,有绿纸糖。
这糖,可是伴了我三世了。
可是缘分?应是孽缘吧。可总算是有了些慰藉,这糖的味道,是极好的。
待身子好了,为了报答他们的恩情,我当了他们的伙计。本是要走的,可他们极力挽留,说是看着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那般,亲切幸福。
他们本是有一子的,被人盗了去,再寻不得。年纪如今应是同我相仿。
我替他们感到不公愤慨,盗人子女,禽兽不如。那孩子,如今没了爹娘,又不像我这般智勇,生存应是艰难曲折,不知受了虐待没有。他的命,也是多舛不易。
受不住他们的热情,亦或是心底深处渴望些什么,我留下了。当了他们的养子,以及铺子里的伙计。
每日每日,衣食无忧,还有各种甜点糖果吃,不亦乐乎。养父母也待我极好。
这日子,确是快活的。
可渐渐地,果子铺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因了沿海倭寇的侵犯,战事吃紧,商户的税收增了不少,用以养兵。而这城里也不乏邪恶胜过倭寇的人,他们受了官员的庇护,借战事之事继续征收保护费。
这果子铺,做的本就是小本买卖,哪里受得了这连串的打击,自然是交了政府的税收,就不够交保护费了。那些不满暴行的商铺,皆受了横行之人的报复打击,轻则受伤,重则商铺被迫关了门,生死未知,前路茫茫。
养父母个性随和亲善,却也是正义凛然,不受强暴的坚定之人。
那日,横行之人来了果子铺,养父说没钱再交保护费了,他们这些霸道无情的人,应受了制裁才是,罔顾王法,不知廉耻。
第一次,见了温和的养父说了这般硬气危险的话来。
既然是横行,便不会再讲道理了。
养父遭了他们重打,他们还欲侵犯养母,我拿了刀子死命护着,嘴里竟冲他们吼着“我乃阴时生的孽种,不怕你们,沾了我的煞气,你们也不得好死”,这样的话,最终出自我自己的口中。
他们不知是怕了我,还是怕了刀子,竟这么放过我们了。
当时并未多想,反正,确是事实。那时,是真希望了自己的阴煞之命能克了他们。
可最终,我克的,并非他们,却是疼爱我的养父。
他重伤不治,去世了。走时却不瞑目。
正是第十四个年头。
养母关了店铺,日日以泪洗面,却还是将我带的很好。我却心里愧疚。
在一天夜里,我悄悄走了。只留下一封信,信上只一行字——
勿念,安好。
本来想写许多话,下笔时却发现,字全不会写。
我发誓,如果有下一世,无论命里如何,我皆要学习写字、读书,考取功名。不能枉费了这几世的智慧,来世当个神童。
又过上了流浪的日子,不再想着如何寻死了。上天不会顺我心意,寻死难受的,还是自己。
这些年,我走过南闯过北,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虽是常常想起养母,怕她孤独,怕她受人欺负。可我更怕,她因我而死。
这样不知不觉走到了命里的终点,第二十一个年头。
不知哪日醒来,我便成了幽鬼了,静观其变吧。这么多年了,习惯了。
这么佛系地活着,直到一日,我不知怎么的,回到了曾经的安阳城,那个甜蜜与痛苦并存的地方,那个应是归处却是不归之路的地方。
我碰着了一个妇人,她埋着头不看我,只递给我一张纸,纸上画着个人,画上人甚是熟悉。
麻烦替我注意这个孩子,他走失了,见了劳烦告诉他,我这儿留了他爱吃的绿纸糖,想吃就该回来了。她如是说。
声音苍老了许多,面容也已沧桑。
眼里像是遭人撒了沙子,发涩的生疼。
我轻轻唤她,娘亲,是我,阿旺。
她愣了神,半张着嘴,像是不敢置信般地,眼里先淌出了泪来。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好。
她拉着我的手,蹒跚着,带我回了家里。
这家,全未变。只是冷冷清清,没了生气。
夜里吃过饭,养母给了我一盒糖。打开来,全是绿纸包着的。
其实,这些糖早就不能吃了。
我还是剥了一颗,放进嘴里。笑着说,好甜。
她笑着,脸皱成了一团,却是如花似玉,岁月不败美人。
嘴里苦涩,闻见的也是苦涩之气。
那天夜里,养母不再起来了,也不再笑了。
我将她同养父埋在了一处。夜里,便在他们坟前睡了。
醒来时,果然,成了幽鬼。
想来是,我的生命里,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这一次,我跑着入了鬼门,不愿当这最后的往生者了。
那绝色倾城的红衣女子,依旧在的。
好不容易做了前几个哥孟婆汤的,我刚喝了这汤水,想同孟婆诉诉衷肠,却见孟婆肩头上盘了一条蛇,同我梦里出现的,极为相似。
我吓得扔了碗就往忘川河上跑了!
可哪里晓得,这忘川河上的桥,竟不见了!
我险些跳进了这河里!以前从未发现,这忘川下,竟暗藏杀机,危机四伏。困在河底的怨鬼,拼命地,想要拉垫背的下去,尖叫呻吟声,不绝如缕,即便是鬼,见了听了也是怕的。
幸好,此时,来了一个老翁,撑着船。并不说什么,却意在让我上船。我想也没想地,便坐了上去。
这船,要等齐九个幽鬼才划的。
这船,河底的怨鬼是碰不得的,可他们盘旋在船周围,像是等着瓮中捉鳖。
我问老翁,桥去哪儿了。
老翁深深望了我一眼,并不答我。
我这才意识到,喝了孟婆汤的鬼,如何会记得这忘川上,曾是有桥的?
随机应变,我装作痴呆样,自言自语起来。
所幸,船上幽鬼满了,老翁并未深究,只划着水,往对岸去了。
因了一条蛇,我的又一轮命运开始运转了。
第四世,还能如何悲惨?
好歹,我这次入鬼门快些,往生也是头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