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能想到呢?
我饮了孟婆汤,走了往生道,却仍存着前世记忆。难道是那孟婆汤不管用了?如此这般,同我一道的可是都未忘,我可去寻了他们来,也算是有相同经历的有缘人了。
而我的命运,似乎并不因我拥有前尘,而宽待今世。
这一世,我是怡春院头牌桂琴,娼妓之子。
我并不因自己是娼妓之子而蒙羞,毕竟是经历了一世的人了。可显然地,作为特殊之人的后代,我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因了我,娘亲从头牌花魁跌落下来。
娘亲性情不定。于人前,她是明艳动人、风姿绰约的靓佳人,于人后,她是沉默寡言、阴晴不定的薄情人。在我记忆中,她常常对着我叹息,甚者摔了梳子砸了饰品,最后还是叹息。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是甜的。
我是受了怡春院老鸨的照顾,才得以苟活下来,藏在了仓库间里。而娘亲却本是不愿要我的。
即便只有米糊度日,我也得以幸存,只是瘦巴巴的,不成个样子。待我走得稳了,力气足了,便开始打杂了。
娘亲总不见我,我却常常能从其他人嘴里听见关于她。她们总是怀着怪异的神态和轻蔑的语气背地里嚼舌根,说娘亲是无人要的贱货,而我是无人疼的孽障。我听了自然不快,怎么说,我也是活了二十多年的人了,怎能任人背后插刀。
于是,我常于那几人走的路上撒些弹珠子,让她们丑态毕露,悄悄在她们饭碗里放了虫子,看着她们亲口下咽还满口留香,我还小,她们并不怀疑我。她们也常常捉弄我,奈何我并不中圈套,都是逗弄小孩子的把戏罢了,糊弄得过去。
我吃的比她们都多些,为了生存,我必须做的更多。否则尽遭人闲话,连带着娘亲一起。
她们唤我小桂子。其实我本名林圭。林乃父姓,圭取母音。想来,娘亲同爹爹,应是相爱的。只是我从未见过爹爹,也无人提及。我脑中已有了无数畅想,上一世耳听了说书,眼见了实事,猜想爹爹是个浪荡子,擅长花言巧语,害娘亲思念成疾,还生了我这么个孽子。到底是个意外。
如果因我存了记忆,造成第二次前世的重演,那会是报应吗?
我七岁时,娘亲因反抗一嫖客的侵扰,惨死在了榻上。嫖客以权势金钱压下了此事。娘亲成了冤鬼。我有过报仇雪恨的一时冲动,可也只是一时的。我无权无势的,如何报的了仇。
前几日,娘亲还偷偷塞给我一把糖,全是绿纸包的,竟是同前世爹爹买与我的一样。吃在嘴里时,我心底淌着了香甜的暖流。第一次,受了娘亲的爱意,却已是阴阳两隔。那日,我闻见了娘亲身上有淡淡的苦味儿。
无人劝我慰我,老鸨也全当作无事发生,也是,保全为首要,她还有整个怡春院。
我也得仰仗着她。那些女的见我没了一个依靠,得意十分,如今明着喊我“克星”了。
我全不在意,只是未料到,这一世,也是如此。
不久后,老鸨夜里偷偷将我唤了去,交给我一个红盒子。
打开来,竟是满满的绿纸糖。
老鸨同我讲,这是娘亲留下的,是从前爹爹常买来给娘亲的。我问爹爹人品及去向。
她道:“你爹与其他人不同,他是正经读书人,却一眼瞧上了你娘,他不知你娘只卖艺不卖身,只是爱她这个人,如此诚心,便感动了你娘吧,两人偷偷幽会,被我瞧见了,我对那书生说,你若是有意,便拿了银两来赎了她的身。他认真答应了,可好久不来。你娘亲又怀上了你,万念俱灰下,却还是不愿打了你。
你七个月时,书生深夜里出现了,还带了银两来,说是凑了好久才凑成的。把你娘感动的,一个激动就早产了,哈哈哈。。。你爹乐得说不出来。我便许了这亲事了。是想到你爹只感动了你娘,未感动上苍,上苍见不得有情人好,将你爹爹收了去。就在生你的那天夜里,你爹说去买补品来给你娘,去了便没再回来了。后来在河里发现了他的尸首,想来是乐过了头,失足溺死了。你娘本想着一同走了,又舍不下你,你同你那薄命爹长得像,她见了心里难受,又感慰藉。
别人皆说因你阴时生,才带了煞气霉运。你娘全不听的。你以为她不管你,不爱你,她可是使了好大劲儿求我收留你,她从小我带着的,自是舍不得,她没时间陪你,全因了答应我多接些客当补偿,我本也无所谓她接多少的,可她爱恨分明,看似柔弱,性子倔犟。有乱嚼舌根子暗地里使坏的姐妹,她听了见了全要骂回去,她那不争不抢的温柔性子因了你,全变了。
这糖,是你爹曾买过给你娘的。你娘后来自己问了产地,托了人从老远带来。这盒是剩下的,全给你了吧,权当做遗物了。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莫要怪她了。”
听了这好些话,我算是有眉目了,却又糊涂了。这阴时,怎就赖上我了?莫非我真是煞星转世。本来,我也有爹娘疼的。
我如何会怪罪她呢。
可我这性子,当是听完,却说了句:“这糖哪里买的?”
老鸨吃了一惊,随即摇头,深深叹息。从她眼里,我望见了失望与些许怨念。
我并非无情,只是我当时想着,这糖娘亲爱吃,我可多买些,送到踏坟头去。后来想想,我连她的坟头在哪儿也不知。听人说是那罪人将她买了去,不知葬去了何处,是否怕娘亲向他索命,莫不是贴了些什么符咒,让她不得安息,不能往生。
老鸨自是不知的。
如此这般,心里不甚好受。恨起自己的无能来了。
十四岁时,老鸨生了病匆匆去了。当时我正在厨房里烧火,这火烧的旺,烧得我的眼生疼。
这怡春院换了新的老鸨,整了新修,原先恨着我的那些个姑娘有的成了头牌,有的虽非头牌也是上等姑娘了。
如今无人再向着我了,我便成了奴隶,重活脏活全交给我,时不时还要受那些姑娘骚扰,被我用棍棒打发了去,好不要脸。
这老鸨全比不上先前的,心狠手辣,辣手摧花。她背地里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全是知晓的。
后来有一日,我鼓起勇气来将她刚抓来的三位姑娘全给放了。姑娘是跑了,我却被捉住了。那些人本就无心,混乱又沉重的,打在我身上,我不叫唤,他们也觉无趣,打得差不多了便将我扔出去了。
想来有些不值,挨了打还丢了饭碗,又成了游民。
之后便是过着乞丐般流浪的日子。
幸运的是,我被一个姑娘收留了,她瞧着眼熟,样貌不差,说话轻声细语的,像只小鸟。她家里就只她和年迈的爷爷,也是可怜人。我主动担起了她家里的重活,我有的是力气。可让我不安的是,她的的爷爷总警惕着看我,又像是惧怕我,不正眼瞧我。这令我我浑身不自在。
只过了一个来月,她的爷爷便去了。
如今,便她一人了。
她有一日问我觉得她这人如何。
我回她很好。
她又问我是否喜欢她。
这我答不上来,喜欢是什么,如何算得上喜欢,没人告诉过我,也没有尝试过,我只得回不知道。
她却笑了,还亲了我的脸蛋。女子的唇,果然甜糯糯的。
她待我极好,从不强求于我,也从未对我动气。只是后来她常常发呆,陷入沉思,见我时眼里多了分什么。不明意味。
有媒婆来提亲,她也客气地请了回去。媒婆说她早过了嫁人的黄金年龄了,故作清高,让我用棍棒给吓出去了。这些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我二十一岁那年,她十九。她消瘦了许多,愈发地不爱笑了,总是沉默着。我甚是不解。便问她:可是生了郁疾?她却笑着说:是相思病。
这病我倒是不清楚。
可这病应是很严重的。
夜里她冷得厉害,满嘴胡话。我将我的被衾全拿给她了,尽不管用。我一时没了法子,拿了她藏起的私钱去买药,开着的药铺没几个,好不容易照着了,他说没有医治相思病的药。
我气结。偌大的药铺竟连相思病的药也没有。店主却还笑我愚笨。
一连跑了五家,皆说没有此药。
我只得开了些治炎症的药回去了,兴许她现在好些了。
可回到家里,却是静悄悄的一片。
她静静地寻到我,又静静地离开了我。
心里满是愧疚。我准备收拾下她的遗物,值钱的拿去当了,给她办一场风光些的葬礼,无奈家里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也只够买了一口薄棺,并不风光地葬了。
收拾着,无意间发现了一册简纸。翻开来,是满满娟秀的字迹,应是她记下的。
字里行间全是些生活琐事。
也是这册纸,让我知晓了,她竟是我在怡春院放走的姑娘,她只一眼我便认出我来了,为了报答我的恩情,救我于水火。
而我果然愚笨,竟未能认出她。
她还写道:我喜欢那呆子。
那呆子,是谁?无从知晓了。本来还能为她传达心意的。
对了,直到看了她写的纸,我才知晓了她的名字——
岑璃。
她之前好像说过的,我忘了。
若是巧合,实在难解释。我再一次的沉睡,竟又成了永久的不醒。
睁眼来,肉身同魂魄分离了。我又稀里糊涂地成了幽鬼,入了鬼门,往生极乐。
再一次的,我认为此乃巧合。
这一世好好生活的诺言,又失了。只得期许于下一世了。
如今,又见了孟婆。
心里,百感交集。
她的身旁,还多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