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晓,麟州城的卫兵们就毕恭毕敬地打开了城门。出城的是一条浩荡的运输车队,足足有三四千人马,皆由带甲士卒组成。他们手握长枪,每五六个人便领着一辆车斗空空的马车。
这次远途征运,几乎出动了麟州一半的守城兵力。
城里率先出来两个骑着骊马的领队,守在门口的卫兵们一见,立刻下跪行礼。
“参见林太守。”卫兵们异口同声地喊道。
“起身吧。”
林忠蔚抬抬手,同时勒住缰绳,让马停了下来。
“谢林太守。”卫兵们一齐起身。
“这些时日我不在城中,你们可得好好看住城门,休让异乱贼子混进来...”林忠蔚朝卫兵们嘱咐着,余光忽然瞥见贴在城墙上的通告。
“这上面,贴的是什么?”他指着通告问。
“回太守,这是傅大人下令张贴的通缉告示。因前几日打更吏在考场门前,撞见有人撕毁榜文。”
林忠蔚缓缓下马,走到告示面前。
“那,考场门口的榜文呢?张贴回去没有?”
“傅大人已经命人重新誊写了一份。”卫兵回答。
“呵...区区一件鸡毛蒜皮之事,傅珅这家伙,总喜欢小题大做。”林忠蔚轻笑一声,然后将告示撕了下来。
“走吧,咱们还得赶路。”他骑上马,朝一旁的钱绍钧招了招手。
...
“小姐,该用早膳了!”
钱妤躺在一堆干草上,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眸,抬头望见玲儿隔着一个窄小的窗口,送进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不吃!不让我出去,那我宁愿饿死在这!”钱妤傲娇地应道。左右堆砌得密密麻麻的柴草,使她心烦意乱。
昨晚,因为定亲一事,她与父亲大吵了一架。赶来劝架的刘氏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堆,非但没有缓解局面,反而火上浇油。
钱妤又哭又闹,钱绍钧容忍不下,索性扇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没让钱妤消停,更是使她愈发起劲。
刘氏在一旁指责钱绍钧不该动手打女儿,他则反怪刘氏从小对钱妤百依百顺,才会酿成今日桀骜不驯的后果。
正当夫妻俩争吵间,钱妤举起一个瓷瓶,撒气般地将它摔得粉碎。
那是一个钱绍钧如视珍宝的古花瓷。清脆的碎声使原有的气氛更加浓烈,让本就积着满腔怒火的他彻底爆发。
刘氏害怕他伤害女儿,急忙拉住了他。盛怒之下的钱绍钧叫来下人强行拖送刘氏回房,准备好好收拾钱妤一顿。
“打吧!打吧!让你打!”
谁知钱妤背朝着父亲,没有丝毫畏惧。手里扬着鞭子的钱绍钧见状,恍然发觉眼前的女儿已不再是从前的黄毛丫头,顿时又心软了。
“小姐这是何苦,玲儿也想让你出来啊!可老爷有令在先,七日之内,谁要是放你出来,就要挨三百大棍子!”
“我爹今日不是出城去了吗?我娘呢?快把我娘唤来!”
“夫人一早便去孙家赴宴了,要到下午方能回来。”
“她知道我被关在这吗?”
“好像不知道...”玲儿摇了摇头。
“啊啊...我不管!我就要出去!”钱妤撅起嘴,抓起一把地上的干草,扔向周围。
她的脸色黯然了许多,头发蓬乱,衣衫上遍是褶皱,像极了一位落难的郡主。
...
却说昨日黄昏,钱物两失的李铭正想跑去衙门报官,忽然记起自己已被官署通缉,前去报官恐怕会自投罗网,于是只好打消了念头。
返村的途中下着淅淅的小雨,他没有油灯,只能在漆暗与泥泞里无助地摸索。远处的断崖山上时时传来怪嚎,他战栗不安,想找忘火生聊天壮胆。
但一路上,忘火生都没有出现。
沮丧地走回家中,家人们问他为何空手回来,他未敢将实情说出。
“呃...今日卖得不错。我把箩筐和扁担都存放在城中的一处好人家里了...”
这是他随口扯的谎。他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沥着雨滴。
婉儿似乎猜到他会被雨淋湿,提前在屋后的木桶里倒好了热水,等他归来洗浴。
第二天一早,李铭悄悄地扣响了褚家的大门。褚大爷正睡得香甜,呼噜声将他的扣门声掩盖。
砰砰砰!
他重重地锤了几下门,但褚大爷家没有反应,自己家的门倒是打开了。
“哥哥起这么早,找褚大爷有什么急事吗?”李燕婉睡眼惺忪地从门口走出来,伸了个懒腰。
“呃...没有没有。褚大爷叮嘱过我,今日早些叫他起床。“
见婉儿回屋舀水洗脸,李铭又敲了敲门。
“起床了,褚大爷!起床了!”
门终于开了。
褚大爷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一副意犹未尽的倦容。
“铭儿...这么早,找老夫...”未等褚大爷说完,他便挤进屋里,然后迅速把门给关上了。
他一五一十地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褚大爷。
“这面粉箩筐倒是有,可砂糖...老夫没有。”
好在褚大爷家的木柜里还有一袋之前囤积的面粉,他又厚着脸皮借了一次。
在朝阳未起之时,他已匆匆赶到断崖山摘过料草。
现在正想回家把料草和药碾都拿过来,他一开门,发现婉儿站在自己面前。
“哥哥!刚才你跟褚大爷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这么不小心,这次无论如何,都得让婉儿同去!”李燕婉眼神坚定,一脸严肃。
摆摊的劳累李燕婉怎会懂得,她似乎觉得只要能与哥哥在一起,万苦皆可甘之如饴。任凭李铭怎么劝说,她都不为所动。
蓦地,李铭想起清晨采集料草时过于仓促,竟忘了到山腰上摘取通关草。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婉儿,今日哥哥还未给爹采药。一会面团蒸好了,便要担去集市上卖,恐怕是没时间再上山了...”婉儿听后,柳眉微皱。
“你帮哥哥去摘如何?”
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好吧,但这次哥哥须得留意,不能再如此马虎了!”
得知通关草的形状与生长位置后,李燕婉立刻提着篮子出发了。
须臾之后,李铭也开始了他的第二次蒸糕制作流程。因为依旧需要砂糖调味,所以他还得去蔡家一趟。
...
“让你丢东西!让你丢!让你丢!”
蔡家屋内传来的打骂声,中断了李铭扣门的念头。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一阵很低沉的呜咽。
砰砰。
他焦急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孙四娘。她笑脸逢迎地询问李铭过来的原因,但只露出一点门缝,将屋内的动况掩住了。
“四娘,我来找您借砂糖。”李铭偷偷往屋里瞟了一眼。
“那铭儿先在屋外等会儿。”
基于他平日里的名声,孙四娘没有拒绝,扭身向屋内的灶台走去。
屋子里又传来几声呜咽,李铭按捺不住性子,彻底将门推开。
果不其然,秀珍正跪在地上挨打。她泪眼婆娑,脸上又添了几条新的伤疤。
她的父亲蔡乾,手里举着一根细长的竹棍,见李铭进来后缓缓放了下来。
“息女不懂事,把家中的东西弄丢了。教训她一番,方能长长记性。”蔡乾尴尬地笑了笑。
“蔡叔遗失何物?”
“呃...就是我前些日子买的织帽。”
“是...这顶织帽吗?”李铭倏地从怀里掏出一顶灰色的织帽。
“奥...对对对!”
“这是,我织的,送给你,不用还给我。”秀珍看懂了他们的谈话,连连比划手语。
蔡乾的脸上勃然变色,但碍于李铭在场,不好发作。李铭见状,赶紧识趣地将织帽还了回去。
“铭儿,你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孙四娘递给他一小袋砂糖,似乎急着送客。
“谢谢孙四娘,铭儿这就回去。昨日借的砂糖,等铭儿赚得铜钱一并赎还。”李铭接过砂糖。
“昨日也借了?”孙四娘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蔡秀珍,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铭方觉自己说了蠢话。
“李铭啊,你也知道我家中的情况。这一年二十五两银子的税收,非一般人能承担的起。今年田中耕地缺肥,粮食定会歉收,光靠卖织布砂糖获利,也不易填补税务空缺...”
“可若今年一旦交不上,你蔡叔我就得被抓去服徭役。所以啊,我与你四娘白日虽常不在家,但东西,也不是你想取便取。还请你谅解...”
蔡乾的话茬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最后才点明实意。
“蔡叔放心,铭儿晚上回来,一定以铜钱相还。”他难堪地走出蔡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挨了一记耳光。
‘哐’的一声,身后的木门被重重关上,随即又是一阵抽打与谩骂糅合的杂音。
...
面团蒸好以后,李铭切分成细小的若干块,竟将两个箩筐装得满满当当,看样子比昨日所做多出不少。
他一路晃悠悠地挑着担子赶到城门口,正担心没带帽子会被卫兵认出来,却发现城墙上贴着的通缉告示已被撕除。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
集市上人满为患,与李铭揭榜那天前来时一模一样。
肩上的担子又重又沉,他眼看挤不进去,干脆卸下扁担,蹲在了集市门口。
“沁香!酥糕!”
短短一天,他这叫卖的功夫熟练了不少。
《忘火生》中的食肴风味,能够在尝过的人脑海里萦绕长达数十天,而且尝过的次数越多,入瘾越深。李铭这一吆喝,登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昨日买过蒸糕的顾客,听见名字后纷纷围了过来,同时也不乏吸引了一些从未尝过的路人。
到了正午,蒸糕已经卖去大半。李铭粗略地数了数,还剩下三四百块。
...
“小姐,该用午膳了!”
玲儿端着几碗饭菜,在窗外喊道。菜板子又方又长,无法塞进窗内,她只好等着钱妤过来伸手取菜。
此时的钱妤正无精打采地躺在草堆上,早上玲儿递进来的粥她一口未尝,现在已经凉透。
“害呀!我不吃!”她不耐烦地应道。
“小姐何必摧残自己的身体,说不定等老爷回心转意,便会放小姐出来。”
“玲儿!我爹都已经去了原州,赶回来至少也是十几天后的事了!”
“小姐不要灰心,七日很快就能熬过去的。”
钱妤刚想骂玲儿几句,忽然脑海里涌出一个点子:
“玲儿,你知道这柴房的钥匙在谁手上吗?”
“好像...是由周主管保管。”
周伯民,是服侍钱家几十年的奴仆。自打钱妤出生起,他就一直担任着钱家的主管之位,为人厚重内敛,深得钱绍钧信赖。
“快!玲儿你去把他钥匙偷来!”
“可是...”
“可是什么,快去啊!”
钱妤猛地冲到窗前,接过玲儿手上的饭菜,喝令道。
玲儿马上屁颠屁颠地跑了。她那纤瘦的身影,仿佛一片随风摆动的落叶。
没过多久,玲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不好了,小姐!我刚才在后堂撞见周主管,看到...”
“看到什么?别着急慢慢说!”钱妤从干草堆上坐了起来,眼中含着期待。
“看到...看到周主官身上,挂着好几串钥匙!”
钱妤一听,绝望似地捂住脸庞,身子又倒在干草上。
...
“忘火生?忘火生!”
正午集市上的人流尽皆散去,李铭的生意也冷清下来。
趁着小贩们都收摊离开,他将摊位移到了一处荫蔽之下。闲得无所事事,李铭便想起忘火生来。
从昨日算命之后到现在,忘火生还未说过一句话。
“忘火生?你跑哪去了?”
心里的回音消失不见,李铭感到一种莫名安宁的失落。默默地在摊前坐了大约两个时辰,他忽然看见集市上窜出一个眼熟的身影。
玲儿急急忙忙地跑进集市,一只手搭在额上遮挡日光,另一只手攥着一个印着花纹的荷包,在不远处一个卖凉糕的摊前停了下来。
她买了几块凉糕,又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钱小姐呢?为什么没有一块儿来?”李铭心里纳闷。
想在集市上与钱妤邂逅,是他的另一个隐藏目的。
...
“不是这种!香味都明显不对!你这笨蛋,连块蒸糕都买不好!”
钱妤的脸颊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背上的衣衫也被汗水浸透。
日温升高,柴屋里变得又闷又热。玲儿在屋外垂头挨骂,两只小手缠在一起,看起来十分委屈。
“再不出去,本小姐就要热死在里面了!”
“那玲儿再去帮小姐去看看...”
“看什么?”
钱妤将头探出窗外,发现玲儿已经不见踪影。
她扒开地上的干草,然后躺了上去,试图借助地板的微凉来降温。午后的困意袭来,很快她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了玲儿的声音。
“小姐,小姐!快醒醒,我偷到钥匙了!”玲儿晃了晃手里的一串铜钥匙,兴奋地说道。
钱妤原本睡意正浓,一听这话,立时打起精神。
‘咣当’一声,柴屋的门便被打开。
“玲儿你可真机灵!这钥匙是怎么偷来的?”钱妤冲出柴屋,一把将玲儿抱住。
“嘻嘻...”玲儿得意地笑了笑。
原来,她刚才跑到周伯民睡的客房里寻找备用钥匙,翻着翻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动,于是急忙躲到了床下。
开门进来的正是周伯民,玲儿听见他对仆人说:
“老爷之前与孙家约好,今日下午送二十匹绢布到孙府上。老夫先歇息一会,一个时辰之后,你记得喊醒老夫。”
说完,周伯民打发走了那个仆人,自己倒床便睡。玲儿以为他一会儿便会起身离开,谁知他昏睡沉沉,仆人也没及时过来。
苦等了两三个时辰,仆人终于记起了此事。周伯民走后,玲儿从床下钻了出来,在床榻的被盖上发现了他遗留的钥匙。
此时已近黄昏,骄阳倾颓。钱妤顾不得回闺房涂抹胭脂,整理整理了头发便往集市赶去。
“玲儿,走快些,我要带你尝尝真正的凉糕!”她们从小门溜了出去。
经过集市下午的一波出行浪潮,装着蒸糕的箩筐已经见底。
实际上李铭暗地留了几个,以售罄的名义劝退了数位想来品尝的顾客。
他的眼神在漫无目的地四处飘瞥。集市马上就要闭散,他不知道自己的等待是否值得。
但是,她果然还是来了。
李铭看着钱妤拉着玲儿的手朝自己的摊位跑来,嘴角微微上扬。
“摊家,本小姐要...果真是你?!”这次没有织帽的遮掩,钱妤看清了李铭的面貌。
“嗯...请问小姐要几块蒸糕?”他也不再作掩饰了。
“本小姐全都要了!”钱妤莞尔一笑。
李铭早已做好准备,他迅速从箩筐里提出了一只小包袱:
“今天小姐来的晚,蒸糕已经快卖完了...”
“没关系,玲儿,快付钱。”
“糟了,小姐!荷包...我落在周主管床下了!”玲儿摸了摸口袋,红着脸看向钱妤。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付钱了,反正包袱里蒸糕也没几个。”李铭大方地说道。
“那怎么能行呢!本小姐从不白拿别人的东西...”钱妤说着,往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
由于没有回房梳妆,她的玉镯香囊皆未携带在身。
“呃...这样吧,这个先赎给你。”
她拔出插在头上的玉簪,柔丝顷刻间垂了下来。
李铭愣住了。
“小姐,这么贵重的东西,押给他不好吧...要不就用玲儿的...”玲儿凑到钱妤耳边说道。
“用你这木簪作抵押,也太跌我钱家的脸面了...”钱妤瞥了一眼玲儿头上的簪子,小声回答道。
见李铭不敢伸手接过玉簪,钱妤抓起他的一只手,将玉簪利落地放到了上面。
“改天本小姐再要回来!”
李铭急忙递上包袱。
钱妤接过包袱时,一束余晖不偏不倚地映在了她的脸上,将她的素面照得细致迷人。
“那天,你为何会出现在考场门口?”钱妤刚想问话,忽然感觉玲儿扯了扯自己的衣袖。
“小姐,快走!周主管来了!”玲儿努了努嘴,低声说道。
钱妤顺着方向望去,远处一个短小精悍的身影,正低着头往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