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秋风萧瑟。
城外苍凉的号子声响起,杨定小心翼翼的从垛口探出头,见敌军如潮水般退去。
心中一松,缓缓坐倒,倚靠在城墙边上。
良久,杨定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方世界的。
杨定本是一名小公司职员,过着三点一线的自律生活,爱好是玩历史战略游戏,看各种历史类视频。
半个多月前,一觉醒来,杨定惊骇的发现自己换了副身体,接受了本尊部分的记忆后,得知本尊也叫杨定,在晋军中居什长一职。
差不多的身材,连性格都很相似,除了长相,形容这具身体的相貌可以概括为八个字:星眉剑目,相貌堂堂。
最初的惶恐之后,在求生欲的失配下,杨定开始努力适应眼下的生活。
旁观侧击之下,得知目前的年号是建兴五年(公元317年)。
这是华夏上历史最乱的时代,没有之一。
之前杨定曾看过一个大神制作的两晋十六国视频,十分经典,至今仍记忆犹新。
晋武帝司马炎统一全国,开创所谓的“太康之治”。
可他也只是半吊子历史总结家,坚定不移的拒绝废长立幼倒是没太大问题。
但大量分封诸王,并授予实权,实是脑残行为,为后来的八王之乱埋下祸根。
另一方面自汉宣帝接纳一部分匈奴人内迁,顺便以他们为屏障保卫边塞,视为“保塞内附”。
此后中原王朝每逢战乱,争相效仿之,都会迁徙一部分胡人入内,视为“保卫边塞”。
至西晋初,匈奴、鲜卑、羯、羌、氐分布在晋朝各地,史称五胡。
后司马家内乱,陷入疯狂的自相残杀不可自拔。
而自东汉以来,借胡人之兵平乱,已经成为统治者的共识,自己的国力消耗完了,也该轮到胡人的军队出场了。
匈奴人刘渊早已窥破晋朝的虚实,借发匈奴兵相助为由,回到部落中起兵,自称汉王。
自此历史翻开新的篇章。
……
去年十一月伪汉中山王刘耀率军攻破长安,“西晋”正式灭亡。
杨定所属的军队有一千多人,由偏将军陈铜统率,正向西行进,欲归附占据秦州的南阳王司马保。
于十二天前,在旷野遭遇数百个披甲的匈奴骑兵。
面对虎狼般冲杀过来的匈奴人,杨定从未感觉死离自己这么近,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个面目狰狞的匈奴骑兵冲到他跟前,手中马刀扬起半空。
杨定眼睁睁地看着马刀从空中斩落,整个人像是石化了一般,既不躲也不格挡。
危及时刻,一个人猛的伸手将他推开,救了他的小命。
救杨定一命是本尊的好兄弟高霖,为了救他,高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左臂被斩断!
一轮冲锋后,将近百名晋兵被斩杀。
数名晋兵肝胆俱裂,当即丢盔弃甲,拼命的向后逃窜。
见有人逃跑,更多的晋兵争相效仿。
各级军官大声呵斥,甚至拔刀砍杀数人,依然阻挡不住溃逃的趋势。
精悍的匈奴骑兵哪能放过此等天赐良机,当即怪叫着,发动又一轮冲锋。
而阵型已乱的晋军步兵,只剩死路一条……
此战晋军大败,陈铜战死,死伤者不计其数。
作为最先逃跑的士兵之一,杨定侥幸碰到一个坑洞,钻了进去,逃过一劫。
直至夜深,饥饿战胜恐惧,杨定从洞中钻出,寻找吃食。
刚一出洞,入目皆是残缺不全的尸首,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一涌涌上大脑。
在寂静的黑夜下,更彰显阴森恐怖。
耳中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呼唤声,杨定转头望去,只觉眼前一花,成千上百的怨鬼,一步一步的接近他。
惊恐之下,杨定抱紧头部,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念道:“冤有头债有主,杀你们的是匈奴人,跟我没关系。”
“子不语怪力乱神,全是幻象,不是真的,是饥恐之后产生的幻觉。”
少顷,杨定实在饿的受不了,不断的自我安慰道。
咬咬牙,杨定捂住双眼,只留些许空隙,强忍恐惧和恶心,开始四处翻找吃食。
在寻食过程中,发现高霖躺在一处小丘上,连忙跑过去察看。
见其活下来,杨定心有疑惑,问他,“匈奴人异常残暴,怎会留你一命。”
高霖自嘲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有个匈奴军官说他最佩服重义气之人,就留我一命,还给我敷了药。”
原来如此,既然他活下来,杨定将其背到隐蔽处,尽人事听天命。
三日后,高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从阎王手里逃得一命。
杨定不得不感叹,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因粮食所剩不多,杨高两人只能继续向西游荡。
一个半日后,遇到一支晋军残兵,别部司马见他识字,是士族中人,还曾经担任过要职,又颇会拍马,顾提拔为军侯。
正当杨定以为时来运转之时,数百匈奴骑兵如鬼魅般出现在数里外,毫无意外,晋军再次被打败。
天无绝人之路,不远处有座小山,山内林木高耸,残存的晋军逃入山内,暂时逃过追杀。
匈奴精骑连战连胜,横扫中原,连克晋国两都,早已目空一切。
什么逢林莫入,通通忘在脑后。
匈奴骑兵尾随残存的晋军,杀入山里。
见匈奴人穷追不舍,杨定知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咬咬牙,心一横,跳出来大声激励晋军。
残存的晋兵大彻大悟,为了活下去,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林内灌木丛生,匈奴骑兵机动优势发挥不出,晋军又拼死抵抗,为此损失不小,只好改为围困。
半日后,伪汉匈奴军全部撤离。
此时这支晋军的建制完全被打乱,而且杨定原本的上官全部阵亡,他凭借刚刚“英勇”的表现,暂时成了这支残军的统领,自领别部司马。
此时这支晋军还有一百八十七人,粮食只够吃两天。
午间,匈奴军忽然撤离,杨定以为是诱敌之计,故意拖到晚上,命令士兵手拉手,蹑手蹑脚的从山的另一面出口而走。
两日后,杨定率领一百六十二名晋兵行至扶风郡美阳县。
老天保佑,美阳城仍属晋国,由裨将军索池率兵驻守。
索池接纳了杨定的军队,并且没有直接吞并掉,安排他协守西门。
没过两天安稳日子,伪汉大军如影随形般出现在美阳城下,劝降无果后,采取围困策略。
正回忆往昔间,一个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公子,吃饭了,”一脸络腮胡的高霖递给他两个蒸饼。
听到‘公子’二字,杨定脸沉了下来,呵斥道:“我跟你说最后一次,你不再是我的仆人,你现在是一队之长。“
顿了顿,正色道:“明面上该称呼我杨司马,私下可唤我景固。”
“景…固吃饭了。”高霖挠挠头,憨厚一笑,勉强道了声。
“嗯,这就对了,我吃一个就够了,另一个你吃吧,你的伤才刚刚好,不能饿着了。”
杨定只拿了一个,放进嘴里咀嚼,吃完舔了舔手指,真香。
瞥见高霖傻站着不吃,不解道:“你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高霖憨厚的脸上露出诅丧之色,指了指断臂,叹气道:“我现在就是一个废物,不如饿死算了,倒也省了粮食。”
闻听此言,杨定低头默然,数息后突然起身,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怒吼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死先把我杀了吧。”
说罢,他闭上双眸。
晕了半晌,高霖缓过神来,怔怔地望着他,几个呼吸后,双目一热,眼泪不住的留下来,颤声道:“景固你……”
随即擦掉泪水,紧咬着牙齿,狠狠地说道:“我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好好活下去。”
“这才对嘛,我保证,一定给你大富贵。”
听他这么说,杨定暗松口气,右手作拳轻轻锤了他一下。
“阿霖,今天是不是有人故意讽刺于你!”
犹豫了下,高霖低声道:“没有明说,但意思我懂。”
“是李司马部下的兵士吧。”
“嗯。”
“委屈你了,以后一定给你讨回公道。”
“不用了,以和为贵,其实也没什么。”
拍了拍他的肩膀,杨定只能口头安慰一下。
两人的争吵惊动了周围的士兵,纷纷将目光投注于此。
见状,瞪圆眼睛,杨定冷冷的扫过周遭的士兵,大喝道:“看什么看,守好自己的岗位。”
看热闹的士兵慌忙转过头,紧守岗位,不敢再瞧。
对此,杨定眸中满意之色自然流露,这些日子的苦功没白花,总算建立初步的威严。
“好了,坐下吧,这件事就过去了,咱们来讨论一下未来何去何从。”
杨定和高霖二人席地而坐,相互倚靠着,探讨日后的路。
至于为什么不让其他兵士参加进来,一是晋朝文盲率太高,世家大族严格掌控知识的外流,普通百姓完全没机会学习。二嘛,信不过。
高霖跟本尊一起长大,学到一些粗浅的知识。
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杨定低声问道:“索将军派来的监军,这两天有无可疑行动?”
稍作思索,高霖回道:“并无异动。”
“这样就好。”
“景固,索将军收留了我们,也未吞并我等的兵马,用得着怀疑他吗?”
高霖的脸庞上露出些许不满,犹豫了一下,轻声道。
今天下大乱,礼乐崩坏。
人与人之间只剩利,再无忠可言。
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单纯的人,杨定微微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
“阿霖,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这种世道,多了心眼是必须的,索将军是好人,他部下就不一定了,你忘了其他人的态度吗?”
“景固,你说的不无道理,听你的就是。”
听了杨定一席话,高霖以手扶额,认真思虑一会,同意他的观点。
“阿霖,我打算在匈奴军撤围后,向西行进,投奔南阳王,你觉得怎么样?”
缓了缓,杨定道出自己的打算。
“美阳县不是很好吗?墙高粮足,有吃有喝,为什么又要走啊?”
一脸懵逼,高霖没太大远见,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早知他会这么说,杨定故意长叹了口气,无奈道:“索将军忠君爱国,无时无刻不想收复长安,可城内兵微将寡,而占据长安的刘耀势力强大,与其硬拼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我不想送死啊!”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索将军好心收留我等,并未施以加害,我们岂能弃他而去,我不愿意。”
高霖扭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坚定地拒绝道。
“这……”高霖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堵得杨定一时语塞。
现代人的利己思想,跟古人相比,果然千差万别。
既然如此,只能行曲线救国之法。
念及于此,杨定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板起脸,正色道。
“阿霖,你误会我了,有道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索将军对我等有大恩,我岂能相忘。”
瞥见高霖被他的话吸引,“索将军些许兵马,完全成不了大事。南阳王占据秦州,兵多将广,粮草充足。我欲投奔南阳王,正是向他借兵,以此相助索将军收复长安、匡扶晋室。”
双手高举,杨定越说越激动,最后两句话近乎狂热地喊出来。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你了。”
脸色骤然缓和,高霖歉然道:“景固,是我错了。”
“唉,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知我苦心便好!”
转过身体,杨定面带悲色,宽慰道。
正当两人打算近一步探讨计划之时,一名身穿戎装的士兵,匆匆奔上城墙,左右张望,看到他的身影,大步走至杨定跟前,也不拱手:“奉将军之命,请杨司马去县署议事。”
这名士兵态度轻慢,毫无恭敬之意。
这也难怪,美阳县的粮草不多,接纳了杨定的兵马后,就更加紧张。
侵占了别人的资源,偏偏实力又不强,自要被仇视。
“我…吾知道了。”
嘴角微微抽搐,杨定应了声。
士兵传完话,不等他回应,回身径直离去。
强压下不爽,杨定站起,拍了拍衣甲上的灰尘,接着对高霖嘱咐道:“阿霖,你在这里小心守着,万不可有丝毫大意。”
站起身,高霖神色无比肃穆,朗声道:“景固,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