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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让死者安息吧。

死者的灵牌进屋应该跪接,这是当地风俗。韦艳正在屋里打扫卫生,有人告诉她说灵牌来了,快去堂屋门前跪接灵牌。她哪知这是何意?既然有人告诉她,灵牌需她跪接,她也免不了俗,只得乖乖地丢下手中的扫帚赶去大门外,双膝一跪,等着丈夫端着爷爷的灵牌归来。

韦艳虔诚地从周意手中接过爷爷的灵牌,简直令她全身毛骨悚然,诚惶诚恐,如身上附了爷爷的灵魂一样,让她浑身不自在。她从没碰过这东西,尽管是一块木板做的,因为在她看来,来接爷爷的那些鬼魂们就生活在这灵牌里,正以一双双千奇百怪的绿眼睛盯着她,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正当丈夫一脚踏进门里时,她颤抖着双手忙将那牌子迅速塞给丈夫,老鼠见猫似地逃了。周意再次将爷爷的灵牌接到手中,透过耳门一眼瞧见母亲脸色苍白地歪坐在专属她的那把木椅里,双眼无神地盯着门外,他心里顿感无限沉重。

赵爷爷,即赵国的父亲弓身默默地从大门外走进堂屋,以不容回绝的坚定口气对侄孙周意说道:“将灵牌放在灵桌上,灵桌上的金山银山全都得等到满七的那天烧掉。用碗盛点饭,再舀点菜,最好是几片肉,你爷爷还没吃饭呢。去吧,孩子,学着点。”

墓穴地是在周意家土地名曰青杠林那地方。墓地高而开阔,用“先生”的话说,此地穴将来一定发迹后辈。为什么?也许每一位“先生”都会这么说,因为这些吉语从来就出自他们的口,没人反驳,没人考证,说得“当大事”的亲人们心里乐滋滋、暖融融。他们当然会这么说,因为这是他们的饭碗,墓地是他们看的,难道他们会自搬石头砸己之脚?

周意的爷爷在“先生”的法事中入土为安了,留给五姓寨人们的印象是在青杠林那片土地里又多了一座土坟包,又一位因吃药自杀的人被葬在那里。赵国是一直等到坟包用石头砌好后,那些帮忙的寨邻人们都回去了,他再一次给死者烧了纸钱,将那些送给死者的花圈堆在坟包的周围才觉心安了许多。

事情终告一段落。在坟包前,赵国站着。

“如果我不回来,死者能入土为安?”他静静地站在土坟包前。“如果我不命令他们回来,老人能入土为安?”总算了却了一件事。

在坟冢前一张张地烧着纸钱的他,想到了很多本不该他想的问题:“这个家现在虽然有了周意夫妻俩。”见纸钱快燃完了,他又撕加了纸钱,看着燃烧的纸钱,在那袅袅的纸烟里,担忧——是他对这个家庭最大的心事。“周姐谁来管?周意夫妻俩能在家孝守着他们的母亲?如果他们不外出打工挣钱,这个家的未来——可想而知。”有风,吹得仿佛有些肆无忌惮,使燃烧的纸灰满天飞舞。不远处的那棵枯树上,一对乌鸦在那枯枝间毫无顾忌地嬉戏,它们像是窥见了这里正燃烧着纸钱的新土坟包,相对“哇—哇—哇”惨烈嘶哑地叫着。“周意去打工,韦艳留在家里,她能同意?她能如他爷爷那样照顾他们的母亲?如果韦艳出门去打工,周意在家,他母亲的生活他能料理?他方便?”赵国的脑海里,现在,简直就是一团乱麻。“想来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办法。”

赵国从墓地回来时,那些帮忙的男劳力们早已回了家。他们得去向父母辞行,因为他们的世界在城里,他们的远大理想在城里,哪怕是做掏粪一样的苦工,哪怕是在又臭又脏的下水道里摸爬滚打,因为他们知道那点田地不够一家老小果腹,更谈不上喝酒吃肉穿衣盖新房。他们喜欢上了城里,尽管城里有他们的不习惯,有他们的不方便,有城里的高楼,有城里的废墟,有城里的趾高气扬,有城里的不屑一顾,他们被称为“农民工”,他们不能与家人相聚,有时为那么一点可怜的工钱——可怜的尊严——可怜的一瓶啤酒——还身处“跳楼”的危险。他们算了一笔账,自己在城里再苦再累,一月也能挣三、四千元钱,而田土获益一年除去成本也就四、五百元钱。何去何从,连一位小学生都能算得清清楚楚。

“叔,我们得走了,活儿耽误不得,耽误一天,两、三百元钱说丢就丢了。春节回来。”他们走时打招呼对赵国说道。

赵国总感自己的眼球有些湿润。

为何?

“好,你们去吧,多找点钱。常打电话,家里还有老人呢。”他感觉心里酸酸的不好受。也许因那依牵,也许因对他们求富欲渴的那份心迹——唉!他轻叹着那口气。

“先生”是午饭后走的。他已将买山、烧七(第一个七天为头七,七七四十九天为满七)的时间全都写在了那张黄表纸上。所有的帮忙人都离去后,留在这个现在看来似乎充满空洞、悲凄、苦闷的老屋里的除赵国夫妻俩外,就是赵国的两位叔兄、弟了。唯一的老人就是赵国的父亲赵周桥了。赵周桥的旁边木讷地坐着周柳。围坐着的人很少发言,仿佛他们都惜言如金因他们的心里都明白这样一个问题:“她——周柳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周意,你妈吃饭没?”赵周桥的问话声是低沉的,虽然他身体尚硬朗,但毕竟于突然间失去了一位曾同穿开裆裤的本家人。在这个大家庭里,现在他的话具有当然的绝对权威,既因赵国的原因,也因在这个大家庭里他现在是唯一的长辈老人。他的话虽透着因年迈的衰弱,但仍掷地有声。

“赵爷爷,她吃了。”周意带着因连日来的疲倦与悲苦的神色回答道。

现在的他根本就是六神无主,毕竟年轻,刚成家,在老人们看来还属毛头小伙,还未脱奶气,虽有一身力气,但仍属“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角色。以前的一切有爷爷说话、安排,天塌下来,有爷爷挺腰顶着。现在呢,周意似乎觉得所有的家庭重担如天降陨石般突然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感觉有些应接不暇、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使他迷茫,使他懵懵懂懂,使他不知所措。

“你该怎样安排你妈?”赵周桥说。皱巴巴的脸,粗糙地写满了他的悲怆故事,这些故事全是他的沧桑岁月。他现在已是银丝满头的乱发,还有那身老柳树皮似的青衫。他猫着腰,无神的目光,对这位侄女,他怎么不担心呢。

周意不说话,他像是在等着他人来给他安排。没精打采的他,因为熬了两天两夜,两道黑眼圈里饱含着血红的眼球。靠在张开老鼠嘴的木板壁上昏昏沉沉眯着眼皮的赵国像是在说梦话,咕咕噜噜,谁也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打工,你得去,让韦艳留在家里。不能全走,不然你妈咋办?”老人又补充说道。

刘朝举的两个儿子吃了午饭后马不停蹄地赶去省城了,因为省城有高楼林立——金钱对他们的诱惑。他们说那里的活儿丢不开手,老板等着赶工。

刘朝科没说话,仿佛周意的家庭状况与他根本就无关。“我还有两个读小学的孩子,还有一位五十多岁未婚等同于全残的哥哥,谁来管我们?”他想。“如果有人帮我管,我也想出门打工。”也许是因他喝了两杯酒,最后他终于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地说:“应该让韦艳留在家里,让周意去打工,如果两人都在家,靠那一亩三分地,喝西北风?”

韦艳从堂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改刚才还悲泣的神色,现在却两手叉腰:“我不留在家。”她的高八度声音将眯着眼的赵国从梦中惊醒。他似乎不太明白大家的争论,突然被这声“我不留在家”搞得莫名其妙、张巴张眼、神思恍惚、不知所以。刘朝举与刘朝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留在家难道我留在家?”周意突然怒道,又似觉不妥,随即又缓下声来:“你留在家里方便些,你不可能让我来照顾妈的日常起居吧。”他的话很有道理,围坐的人并未反对,也许他们都认为应该让韦艳留下来,毕竟女人照顾女人确实方便些。

短暂的沉默,窗外有摩托车声传来。

“爷爷还不是男人,他照顾妈妈不是几十年吗?”韦艳不依不饶,似有得理不饶人的架式。但她的话也的确属实。谁能否定?围坐的所有人都在权衡利弊。如今看来,这个家如果没他们的调停、劝说、分析利弊,那么在周意与韦艳之间定会水火不容。

就在周意与韦艳喋喋不休的争论中,还是赵国的怒火就像一发炮弹在他们中间炸开爆响,才平息了这场发生在周意与韦艳夫妻间你来我往的“斗争”:

“依不依劝?你妈是女人,她的情况难道你不清楚?你会长生不老?你难道不是女人?如果周意是女人自然该他留下,至少现在他不是,你的命就是上帝给予了你的女人身。如果现在,在这个家里是你们的父亲需要照顾,当然就得周意留下来。可是,现在,你难道不知道?是你妈需要照顾。还有就是,如果现在,你能让你爷爷站起来,回到这个家里……”赵国站起来,他的手机响了。他摸出手机,是他的领导打来的电话。他忙走出屋去到院坝里接听电话。

在他的思维里,时间仿佛是错乱的,空间仿佛是被撕裂的,毫无规则,毫无头绪,让他有“相对论”的感觉。

当他回到屋里,一双双疑惑的眼睛不解地盯着他。

“这事就这么定了,如果不听,你们今后有啥事别来找我。我回了,单位有事。”

“买山”是周意他爷爷入土安息后第三天的事,赵国一早就义不容辞地赶到老家,裹着昨晚灯红酒绿的红酒味、女人们的妖娆气息、啤酒加美女的混沌,朦朦胧胧中,感觉头晕脑胀,还有那晨雾的沉重压力。他清楚地记得,差点又是一次龌龊的交易。下午五点,客随主便,他被邀去一家宾馆,落座后方知,原来是主人请了他熟悉的陪客:两靓女一男。一阵吆五喝六,他自感醉意侵扰,然后坚定地拒绝再喝下去。醉意朦胧中,去“帝豪”K歌便是主人的首选。他不由自主地去了,因为他身不由己,他见到了主人的大气,举手投足间,莫不是豪气,是“铜气”,充满了“江湖”。十位“三点式”就因为主人的一挥手,亭亭玉立地来到他身边,一窝蜂地灌他的啤酒与红酒……他从那里逃了出来,被主人“追着”,他简直就如兵败如山倒的残兵败将,他的身后是狂飞的子弹,是轰鸣的“糖衣炮弹”。他终于逃脱了,逃得遍体鳞伤。

现在,晨雾裹压着他,仿如疗伤的“消毒水”。他小心谨慎地驾着自己的摩托车,尽管那嘎嘎叫的摩托车已有五年的骑龄,但在行人眼里这“豪爵”颇似新车一样。这摩托车因他自己颇尽心思的养护,路面又是“白改黑”,但他还是不敢丝毫大意,不敢妄自菲薄。

周意将三姓中的唯一老人赵周桥请到家里,还有他称伯的刘朝举与称叔的刘朝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早饭后等着“先生”的到来。所有一切家务自然首当其冲应该是韦艳去做,刘朝举的妻子余太芬也不失时机地帮着忙。这是一位精瘦的女人,有些“得理不饶人”的精气存在,虽比其夫小两岁,但整个小家仍是她说了算。有人说她能干,也有人说她泼辣,更有人说她坏在那张嘴上。当然也难怪,不能、不泼、没有那张嘴,她的这个小家也不会至少“吃穿用”不愁,在整个五姓寨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康之家”。

“先生”是中午到的,仍是他那身行囊:一个帆布包,包里定是他那些什么经书、毛笔、砚台,还有那卷油腻腻的他自认属传家宝的东西。既然是传家宝,就肯定是他的师傅——老“先生”传给他的。他的到来,瞬间便打破了所到之家屋内的中心话题气氛。一家人便开始围着他忙忙碌碌:端茶递水,问寒问暖,更多的是问所需物件。

为亡人买山前,“先生”要着手他的法事,用他的话说,必得招呼好大宅内的诸位神仙,还有山神、土地、灶神,先得祭天祭地。亡人在阴间也如阳世一般,要生活就得有自己的土地,就得有自己的山林,吃喝拉撒,任何一方小鬼都得打点:买山要祭山神,买地要祭土地神——只听他手中的小小钵器叮叮当当,他口中念念有词,让周意紧随其身后。又是烧纸钱,又是让周意磕头作揖。事毕便去坟地。一路上,“先生”滔滔不绝,他说给亡人买山就是让死者在那边有柴烧,可开荒种地,有路走;买地就是让死者在那边有田土耕种,有粮食吃;他还说阴间世界也如阳间世界,魂分三、六、九,有在地狱受苦受难的,有在皇天享福的;地狱有九层,灵魂们只能一层一层地修炼,跨出地狱第九层便登仙界了。

对“先生”所说,赵国自然不敢苟同,因他相信“达尔文”,相信“黑格尔”,相信“费尔巴哈”,相信“马克思”。对于“柏拉图”那一套,他向来只是“去其糟泊取其精华”,但农村这一套,因为属传统,属风俗,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因他知道这些都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

赵国知道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包括道教、八卦、周易。这是古代人民为生存总结出来的经验,是老祖宗们智慧的结晶。风水,古称堪舆术,有“九天玄女”之说,源于战国,其核心思想是人与大自然的和谐。而阴阳八卦意指宇宙间一切事物皆分阴、阳,有“金、木、水、火、土”之五行意;有“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之八卦意。

既然“先生”如此说,大家都这么做,他又何必另类呢?入乡随俗,不然为何这世界有“阴阳先生”存在?“阴界就是亡灵们的世界。”

买山不过两小时左右。“先生”被留下来吃了午饭。自然又是一番推杯换盏,早将三天前对故人的悲情忘却。“先生”离去了,带着他应得的礼钱,也许另一位亡灵正等着他去安魂。

还是那间屋子,周柳呆坐在那儿,恰似一尊木偶,双眼无神地盯着赵国。老人赵周桥也因喝了杯酒,自去老屋休息了。刘朝举与刘朝科他们还有自家田地里的活儿,当然,他们得去忙他们的事。周意走了进来,对赵国说:“叔,我告诉您一件事。”他有些犹豫,像有不可告人之秘密,说话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我在收拾爷爷的衣物时,发现一个发黄的笔记本,我看不懂,想请您看看,究竟是咋回事。”周意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明白了,原来是因一个发黄的笔记本。

“给我看看。”赵国说。心想老人还有这习惯?记笔记?记了些什么?是劳动工分?是欠条?是语录?他在等着周意将那笔记本拿来沉甸甸地放在自己手中。

一番翻箱倒柜,周意并不很难地找到了那个笔记本。之前的他在整理爷爷的衣物时发现了这个笔记本,顺手翻了翻,才知道那上面有他读不懂的东西,便谨慎地放在了只他自己知道的旮角地方。

一个已被老鼠咬得伤痕累累的笔记本,发黄的颜色,有水渍,饱满地飘着老鼠的尿液味。周意用手轻拍了几下,递给赵国。

韦艳不知何时悄悄地凑了过来,将她那刚漂洗过的长发瀑布般地飘在丈夫的头边。一股淡淡的苹果味飘香,冲淡了从笔记本上飘来的老鼠尿味。赵国扭头瞟了她一眼,也许因那苹果香味,不自觉地那么一瞥,目光里影射的是那张红彤彤的脸蛋儿,一头秀发,还有那对火辣辣的浅浅酒窝。他的心在不经意间火热地跳动了一下,瞬间在大脑里闪过一个让他脸红的念头:“原来这侄媳也这般漂亮。”

“我咋不知道?什么笔记本?”其实她也火辣地感觉到了来自“叔”的那一瞥。不过,现在,她更多的感觉是丈夫像是在瞒着她什么一样,脸上的那对酒窝立刻变戏法地变成了不满情绪顿时在她的神色里表现出来。

周柳一眼不眨地盯视着面前的他们,像是知道所有的秘密那样那么无动于衷,那么莫衷一是,那么淡然,那么无谓。赵国将笔记本接在手中翻着——一页一页地翻着。他也没看懂里面究竟记的是些什么,因为全是一些阿拉伯数字。

“是什么?”他想。“什么意思?”在他的记忆里,这位老人是稍有文化的。老人曾经是村小的一名民办教师。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赵国在读小学,他与叔姐周柳是同班同学。曾经的她是一位天资聪颖、能歌善舞的小女孩。他与她,他们常在一起玩耍:放牛、割草,有时还光屁股在河沟里戏水,他们玩家家,拉羊子,走五马棋,他们玩他当新郎官她当新娘子的游戏——有人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可他们却是姐弟。那时的他们可同睡一被窝——那时的他们,无忧无虑是他们的惯有天性,哪知老人们的忍饥挨饿?

赵国翻看着笔记本,周意本能地探过头来,韦艳也将头靠在丈夫身边。“是什么?莫不是爷爷留下来的钱财符号?可能,在那些武侠小说里就曾有这样的记载,一些宝藏就常用阿拉伯数字来代替,让人猜不透摸不着,让那些武林高手们真刀真枪地抢,腾云驾雾地寻。难道爷爷——莫不是我们这一带也有宝?如果我们破解了,不就发财了?”她喋喋不休地叨着,就好像她已看见那红楼,那豪车正向她奔来,仿佛整个世界就像一座美丽的花园。

“头发长见识短。”周意白了妻子一眼,又怀疑地凝视着旁边正处思考状的叔叔。

刘朝举悄无声息地来到周意家里,叫赵国到他家去吃晚饭,他进屋后才对赵国说:“你嫂子上坡回来就煮饭。”赵国回答说自己得回,请假才一天,吃晚饭一喝酒就迷糊了。酒驾简直大意不得,伤自己也伤别人,搞不好还得“进去蹲几天”,颜面何在?

对笔记本上记录的问题,刘朝举也颇感意外,他从来没听老人说起过此事。就在他们正疑惑不解、一头雾水地谈论笔记本上的事时,刘朝科也走进了屋。他那特别的“嗒、嗒、嗒”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前脚刚进屋,嘴里就大声嚷嚷着问赵国是否去他家吃晚饭。他说他好去准备。当赵国回答说不用后,他就再不吱声了,也一屁股坐在刘朝举旁边的木凳上,听他们谈论关于笔记本上的事。

“我从来没听爷爷说过,怎么回事?”周意说。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表示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像一道难解的高阶方程式。赵国认真地翻着,一页一页地翻着,只见笔记上是这样记录的:

第一页写的是:19341019

第二页写的是:1937410

第三页写的是:1940520

第四页写的是:1943618

第五页写的是:1945315

第六页写的是:194865

第七页写的是:1950719

第八页写的是:……

……

在赵国看来,这些数字真让他莫名其妙。“是什么?”他总是这样认为,这些数字如果他不能破解,那么,放眼整个五姓寨,还有谁能破解?他将那个笔记本放在面前的桌上,然后将身体仰靠在板壁上,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这些数字包含了什么秘密?”他挖空心思地想着:“微积分能破解这方程式吗?”

“笔记本里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清楚,笔记本让我带回去。”他对他们说。“我回去想想。”可是他的话却遭到了侄媳的反对。对这位侄媳,他并非很了解,她是周意在广东打工时认识的,他们是在那儿玩的朋友,只说要结婚了,才通知家里,让他爷爷颇感猝不及防。婚礼得举行,结婚那天,赵国才见到了这位身穿婚服的侄媳。对于他们的婚礼,周意的爷爷一声令下,赵国就得来,这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叔,您还是别带去,其实我们也可想想。”她不情愿地在自己的话里用了“您”字,当然是对他的尊敬。其实,她想知道这死去的爷爷究竟在笔记本这闷壶里装了什么“金银财宝”或是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真是一笔金银财宝的话,那就发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她还是懂的。“难道是解放前祖辈们传下来的财宝?”她想。

妻子的话遭到了丈夫的坚决反对:“你知道什么?如果连叔都看不懂,你能看懂?如果真有什么‘金银财宝’的话,或什么秘密,这都是祖上留下来的,我们周、刘、赵三姓都应有份。究竟是什么,现在,谁知道?”周意将笔记本交到赵国的手上,心想您叔绝不会私吞这笔财宝。笔记本就巴掌那么大,属秀珍型,现在看来,简直破烂不堪,不过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既像是钢笔写的,又像是用圆珠笔写的。虽破烂,但字迹尚能辨认清楚。

带着这个充满神秘的笔记本,他的神思有点儿开小差,差点让赵国在半路撞车,好在并未发生“喊爹叫娘”的恶性事故。一辆白色小轿车飞速地朝他开来,仿佛偷来的。他本按交通规则靠右行驶,那小轿车却如疯牛般失去方向地朝自己的“豪爵”撞来。急中生智,奋不顾身,他将“豪爵”龙头一摆,撞树了。那白色小轿车一路狂风般飙了过去。

“日你先人板板。”他摸着发烧的脸怒骂道。

小轿车却在浓尘滚滚中飞速离去。他愣站着啜气,满身冷汗直淌,回想刚才那一幕,简直心有余悸,尽管脸上破了点相,“豪爵”也伤了眼睛。愣愣神,深吸一口来自“白改黑”路上的龊气,将“豪爵”兄弟吃力地推上公路,再骑上车颤抖着发动。

“哦,这‘豪爵’总算还能‘突突突’地在惨叫中呻吟。”

“笔记本上记的是什么?”周意与韦艳陪在母亲身边。他知道问母亲等于白问,那简直就是三加二减五等于零的事。但他一直想知道爷爷记的这些阿拉伯数字究竟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的来临,仿如他爷爷的离去,那么突然,那么让人猝不及防。疯狂的夜如墨黑,悬在这墨黑里的是万家灯火,一定隐藏着邪恶、淫秽、孤独、酒精的高浓度、爱情、杀戮——纷繁复杂的世界。

夫妻俩默默地相对,裹着他们的除那昏黄灯光的吟唱,墨夜的低语。他们的身边就坐着他们的母亲。“其实你不该将那笔记本交给叔。”韦艳埋怨道。她心里有很多想法,那些想法就像一根根带刺的荆条。她相信爷爷肯定记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要么是什么宝贝,要么是他自己想说的心里话,还来不及说出来,就这么撒手人寰了。“为何不写清楚呢?难道真有什么秘密?”

既是惊喜,又是疑问。既是惶惑,又存担心。

“难道你知道?叔又不是外人。”周意嗔怪道。他在嗔怪妻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的生活世界里,除爷爷外就是这叔最贴心了。有时他真想他这叔就像是他的父亲,对他的无微不至,对他的体贴入微,可现实又不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叔与母亲的童年,只知他们的童年亲如姐弟,有时又超出姐弟关系。

周意他爷爷留下的阿拉伯数字笔记本的秘密,不几天便传遍了整个山寨。周意不知是谁传出去的,每天总有那么三、五个人上门或碰面时讨问那秘密。

“周意,听说你爷爷留下一个笔记本?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阿拉伯数字,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你祖辈传下的宝物?”直说得周意与韦艳心痒难眠。

一个人问没什么。又有人这样问道:“韦艳,你屋里的某个地方一定埋有宝藏,至少是真金白银,不然你爷爷怎么可能记下那些奇怪的阿拉伯数字,那些数字肯定是指方位。如有机会,也拿给我们看看。”

笔记本被赵国拿去了,他当然拿不出。“笔记本在我叔那里。”他对他们说。

他们一听,表现的神色是更加不满:“你怎么交给你叔?如果他破译了那些阿拉伯数字,如果它们代表的真是一些宝物的话,那你就惨了——惨不忍睹。他定会带着文物部门的人来,因为地下的金银财宝属文物,那是国家的。你划算?”好像周意夫妻俩的事就是他们的事。他们在为这对年轻夫妻抱不平,此时的他们总是表现出好打抱不平而精神抖擞。

简直就是异口同声,像是有人统一了口径,有组织有纪律,有点“金庸”味道,更有“古龙”的武侠意思,堪比那些国安人员的秘密命令那么统一,那么丝丝入扣,又那么蠢蠢欲动。这样的事,无也说成有。甚至韦艳也总缠着周意动土,对他们现在居住的屋子,还有那老气横秋的老屋来一次“鬼子”似的大扫荡,来一次彻底的“宁可错杀一千”的大清洗。他们的行为总是抱着某种秘密。周意在痛定思痛后,终于下定决心对韦艳说必等赵国破译了那些阿拉伯数字后再说。

韦艳总是吵吵闹闹。眼看吵闹毫无效果,便使出杀招用不在家伺孝母亲来威胁周意。

起初知道那些莫名奇怪的阿拉伯数字秘密的除周意夫妻外,当然还有赵周桥、刘朝举和刘朝科。周意肯定相信不是赵国与赵爷爷泄露的秘密。他猜也许是堂伯刘朝举或堂叔刘朝科泄露了秘密。难道隔墙有耳?难道早有此传?

“算了吧,传就传吧。”他想。

笔记本在赵国那儿就如一个来不及第二次死的幽灵,整日让他心绪不宁,仿如那可爱的靓女,让他惦在心里,悬在心里。他不敢讨问别人,更不想让他人笑话,他们将这些莫名奇怪的阿拉伯数字当成宝贝似的秘密。整日冥思苦想,又如影子一般抓不着,有初恋失败那样的难受。就连妻子古玉也不知为何,因他压根儿就没对她说,她也不便问。

死者满头七(下葬后第七天)时,赵国接到了周意的电话。

“叔,您能回吗?爷爷今天满七。”

当赵国回到老家,脚踏实地去长辈已开始长草的土坟包前烧纸钱时,他的心就如被一张白纸包着,显不出本色。来烧纸钱的自然是在家的本家。赵国最不忍见的就是父亲那八十多岁的身影,现在,只见他弓着腰踏着自己已明显弱不禁风的步子来到这所荒坟面前。

“老伙计,你安息吧,不久我便会来陪你。”老人的话饱含着酸涩,让在场的一一去坟前磕头作揖的晚辈们无不泪泣。

纸烟袅袅,亡灵是否已领到他应得的纸钱?人们都相信在地狱也需要钱财去打点,有等级,有判官,有衙门,亡灵升天,那是他们最后的期盼——谈何容易?

饭后,赵国正准备回城。周意似乎有N多话要对他说。吞吞吐吐间,赵国也似乎意识到了。“有什么话就说吧。”他对周意说。

“我可能过几天就要出门,您知道,靠那一亩三分地很难养活人,除非那空气能当金银,能当粮食。家里得靠您照着,我会记您的。”他从兜里掏出包烟来,问叔要不要抽,赵国说不抽,他就自顾弹出一支点燃抽起来,悠悠然似的,旁若无人。

赵国说他会管的。如何管?无非常回家看看而已,就像那首歌——常回家看看。

“笔记本上的那些阿拉伯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周意又问,有不放心又有疑惑的感觉。他的心房空空的,就像那颗不踏实的心被赵国偷走了似的。

此时的他们站在院坝里,黄昏在等着他们,可是应该属于黄昏的那些琉彩早已不见,仿佛被鬼魂牵走一样躲着,让人摸不着头脑。

赵国就说还不知道呢,“破译了,自然会告诉你的”。在厨房里忙着刷碗的韦艳走出门来,插了一句:“那些阿拉伯数字是不是祖辈们藏的宝藏?”她又补充说她感觉是,好像应该是方位、路线或某些尺寸。赵国就说你简直钻进钱眼里了,眼里全是金光闪闪的钱,今天是宝明天还是宝。“我从来没听老人们说过有什么宝藏。即便有宝藏,也是癞蛤蟆窝,你就等着瞧吧。”赵国斜睨了她一眼。“财迷。”他想。

韦艳嘟噜了一声,转身进屋了:“我才不信。”

现实,怀疑,没有答案的答案。

回到城里已是万家灯火,霓虹初上,仿佛时空都在倒错。赵国在家看了会儿电视,正想着怎么没电话打扰时,就有电话来了。手机里唱着高亢的陕北民歌。原来是一同事打来的,说邻县有某“局座”来了,想在河堤上一览波光粼粼,一醉解途愁,再消人憔悴,醉品秦淮风味。

“来见一面吧。”对方言简意赅,挂了电话。

他不得不去,在他看来,这是场面上的应酬。“别人来你不去见一面,下次你去他那儿,他也定有莫须有的理由不待见你,拒绝你,还有工作上的事,对方可不买账,千条理由,说什么公事公办,你能奈何?”

换衣服间,妻子唠叨:“少喝酒。”

这话的用意,他再清楚不过。不久前,已有两位“局座”因酒而尸躺火葬场,瞬间烟消云散,难见南飞雁。

去则自然便是一番海喝,划拳打马闹腾腾。什么烤鱼,什么清蒸,什么青岩豆腐,“一把抓”,“醉不该”,“巴不得”,“空瓶子”,“七仙女”,你知道这些菜名吗?什么三杯通大道,什么四季发财,什么七妹嫁给你,什么九杯考验,你听过这类喝法吗?大半夜呀,大半夜的风光就这样耗在“九杯考验”上了。

近来河堤上成了人们宵夜的去处。“风情街嘛。”单位接待客人来此宵夜,朋友接待朋友来此宵夜,甚至那些小年轻们谈情说爱也来此宵夜。因为这里临河,这里可见“秦淮”风光,这里可夜夜K歌,通宵达旦。沿河两岸,只要一到夜色降临,便“烽烟四起”,便“歌舞升平”,便“商女不知亡国恨”。如是在夏天,身处柳树下,你定能闻到川河里的鱼味,品到川河里靓女们的倒影,出双入对、婀娜多姿、挤眉弄眼、眉来眼去。听着那些门店里传来的轻音乐:“莫扎特”,“肖邦”,还有那些“萨克斯”,“葫芦丝”,“笛”,“二胡”。这些都是那些音乐爱好者们的杰作。他们来此免费拉曲儿,吹萧笛,还唱几首流行歌曲让人流连忘返。你的感觉定会无比美妙,总希望自己“长生不老”。

与那“局座”的话题中,无非是“生不逢时”,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再谈当今广袤的时空,无非雾霾,无非转基因,无非国足,无非“鬼子”,无非国与国军力一、二、三的对比,无非钓鱼岛,美国、俄罗斯、菲律宾、印度、韩国、朝鲜——没有人谈老百姓们的吃穿住行,谈教育的弱化,谈老百姓医不起病、读不起书,谈空巢老人,谈留守儿童,谈消失的村庄,谈消失的耕地,谈癌症病,谈腐败。

其实所有人的眼里,目光都是金色的,充满了铜臭。

回到家里,确确实实已经半夜,但河堤上仍是少男少女们高歌猛进的热闹非凡。

妻子的埋怨只有忍气吞声。一身酒气,满嘴酒话,却显得嬉皮笑脸。女人们呢?如果她们发现你脸上或衣领上有那么一口鲜红的唇印,她们便会大发雷霆,给你一个光溜溜的脊背,还有那通臭屁。

女人通常都是醋坛子。

一个机会与一知心好友在桌上喝酒时,赵国忍不住谈起了那个笔记本上的秘密。朋友听了简直大吃一惊,因他从未听说过竟有如此稀奇古怪事,就让赵国将那笔记本拿去让他瞧瞧,过过目,看能否瞧出什么端倪。赵国将那个发黄的笔记本拿去让朋友仔细揣摩时,是第二天的事。朋友左看右看终还是不得要领,最后不得不说了一句:“有点像年月日记录。”赵国再仔细一看,眼睛亮了,发光了,还真有点像年月日记录那么回事。第一页写的是:19341019,难道是1934年10月19日?越看越像,越看越明白。如果记录的是年月日,那么记录的这些时间又说明了什么?是否在这些时间里,有老人难以忘怀而刻骨铭心的故事?带着这一疑问,暂且按年月日来定义这些阿拉伯数字,从中又能发现什么呢?

挖空心思的揣摩总是让人心跳。

要想知道笔记本上的秘密,就只能遍访寨上的老人。又想,这些是周意爷爷的事,寨上的老人们谁又清楚呢?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只有五位,当然包括赵国的父亲。在赵国的记忆中,父亲已有八十二岁高龄,比周意的爷爷要长,也许他应该知道。流连岁月,光阴如梭。

就这么决定,他想,想必秘底一定在父亲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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