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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职业素养

王彼得并不是陈艾米的男友。至少她觉得不是。

但决定让王彼得当假男友的时候,陈艾米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他上床,更没有想到会闹出怀孕事件。

王彼得是技术部的同事,比陈艾米小五岁,晚来公司两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把陈艾米从失恋低谷期拉出来的人也是他。

是的,单身的陈艾米一年前才刚刚撕心裂肺地失过恋,那也是她患上厌食症的开端。

就因为她恋人的父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That chubby Asian girl? You gotta be kidding.”

陈艾米本来并不算个吃货,虽然由于工作原因,加上热恋时期心情大好,逐渐被曼哈顿的美食生活惯出了富态的身材,但她一直还是自信的,至少她设想过一万种和恋人分开的原因,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这个最不是原因的原因。

“颜值最高的十款美貌巧克力:这才是我大纽约新地标!”

“吃腻了马卡龙cupcake华夫饼?来尝尝中西合璧的华人最爱下午茶!”

“深夜食堂等你来:并不只有地下酒吧才能代表上东区夜生活!”

……

在恋人离开她去了波士顿之后,陈艾米眼中这些自己写得驾轻就熟的专栏和她吃过很多次的各色美食,终于逐渐从油光满面的彩色变成了无欲无求的黑白。

一年之内,陈艾米暴瘦20公斤,长期断食让她面黄肌瘦,胃肠也出了严重的问题。但她竟靠着惊人的虚荣心和意志力维持了从前的工作规律,除了每天用化妆盖住自己的脸色和黑眼圈之外,她也照常出门采访或是和同事约着一起去新店试吃,一个饭局接着一个,风风火火好不热闹。她不想丢掉工作,虽然是靠家人移民来的,但钱却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分一分攒的,工作才是她证明自己的方式。

她坐在餐桌上眉飞色舞,大谈特谈鱼子酱的种类,spaghetti和capellini的区别,她找遍曼哈顿鹅肝寿司最好吃的日料店,拉花水准最高的咖啡馆,刚刚进驻的最原汁原味的东来顺和北京烤鸭,然后把这些琳琅满目地写进稿子,配上图片,发在网站上,新鲜出炉,活灵活现,好像全世界的美食都是她信手拈来之物。

只有王彼得有一次撞见了她冲进洗手间把刚吃进去的东西残缺不全地吐出来。

王彼得对陈艾米还是感谢的,他想泡采编部新来的哥大高材生美女,陈艾米看他抓耳挠腮,就替他在妹子面前说过几次好话。见到被厌食症折磨的陈艾米之后,王彼得就自告奋勇但并不合适地顶替了陈艾米和同事出去约饭,以找机会跟妹子套近乎。其他的编辑就笑他,你来蹭饭,回去稿子你替我们写呀?王彼得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在女同事眼中的王彼得算是个老实靠谱其貌不扬的技术宅,虽然后来哥大妹子还是成了他追而不得的过去式之一,王彼得却因此和陈艾米的关系近了一层,至少他成了公司里唯一知道陈艾米有厌食症的人。

被王彼得解救出来的陈艾米,终于凭空多出了很多不需要被迫进食可以瘫在家里的时间。

陈艾米仍然住在她最初来纽约时在布鲁克林一栋旧楼上租的小公寓,不像很多同事都直接在曼哈顿租房子。以她的薪资水平,早就可以换到曼哈顿条件好一点上班近一点的地方了,但她仍然每天挤地铁去上班。

她的公寓在顶楼,房间老旧狭窄,杂物乱放,以前她唯一喜欢的就是朝阳的露台和落地窗,但现在,窗帘积了厚厚的灰,连走过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飞舞的粉尘颗粒。在严丝合缝的遮挡后面,陈艾米每天下班回来就像一只虾一样蜷在床上,睁着眼睛度过麻木的每一夜。电脑在她桌上开着,屏幕上永远是她网站的热门文章,不断弹出的新评论提示,色彩斑斓的美食照片。

她以前很喜欢给两个人做饭。像网上人气很高的美食博主一样,她早起两个小时,用又营养又美貌的食材做一顿早餐,花上二十多分钟摆盘只为了拍出一张好看的照片,然后发到网站上,打个“爱心早餐”的标签,满满的成就感,然后用三分钟噼里啪啦地吃掉,杯盘扔进洗碗池等下班回来再洗。她以前也很喜欢在周末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探索纽约新开的餐厅,有时满意,有时不满意,但都是有趣的回忆。美食给爱情加的料,也成了陈艾米为事业添砖加瓦的一部分。

但她的冰箱早已空空如也,烤箱也很久没有再加热了。从英国买回来的精美双人餐具被她放进柜子,没有再拿出来过。

陈艾米硬是提着一口真气每天仍然按时开选题会按时发稿,但毕竟年纪和身体都不饶人,还是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公司和纽约一家华人电视台合作推出了一档真人秀节目,每期请一个纽约华人圈内的年轻精英带镜头前的观众去吃一家纽约的小众美食,由于嘉宾不够,同事就把陈艾米算进去了,说她多少算是个作家,作家多少算是个精英。

不过陈艾米自己知道,她算哪门子作家啊,她只是个在她的馊鸡汤里寻找着存在感,顺便吓唬吓唬涉世未深小屁孩的江湖骗子,时而化身成越挫越勇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战士,或是向往诗和远方却只能承受眼前苟且的文青,或是有崇高文学艺术理念却怀才不遇忍辱偷生的天才,或是别人打了她右脸一巴掌就会把左脸伸过去给人家满足对称强迫症的圣母白莲花。陈艾米一开始写得还有点恶心,但后来就习惯了,正好她也有厌食症,正好现在不谙世事的小巨婴大巨婴们也还是好这一口。

本来陈艾米只是当个给自己赚点人气的大好机会,但编导非让陈艾米找个人来客串男朋友。

“你的励志故事里那么多美满的爱情,想让我们帮你宣传怎么能没有个绯闻男友!”编导大哥义正辞严地说,“再讲讲你们俩的纽约爱情故事,跨过千山万水来相遇什么的,内容丰富一点,你们作家什么玩意编不出来!”

陈艾米接下任务出了门,正在愁怎么办,看到王彼得在公司楼下一边等餐车做的三明治一边叼着根烟搭讪旁边陌生美国妹子,计上心头。

王彼得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问:“你写过什么书?给我看看?”陈艾米并没有告诉他。

“开玩笑?别的嘉宾都是英式下午茶,日式居酒屋,法式风情咖啡馆,再不济也得是我大天朝在曼哈顿最老牌的中餐馆吧,怎么就我是家越南河粉?”陈艾米拿着节目流程就去质问编导大哥。

“别的嘉宾都是请来的不好商量……就你是咱们自己人,你就体谅一下吧。这家河粉很好吃的,法拉盛那边太多小餐馆了,酒香也怕巷子深哪。咱们要体谅各个生活水平的观众,不能全都是人均一两百刀以上的餐厅吧?平民化懂不懂!”

“不是说让我讲爱情故事吗!这让我怎么讲?我俩的爱情从一碗河粉开始的?”

“也行啊!现在咱们的观众趋向年轻化,这样接地气的最受他们欢迎了。你没问题的!”编导大哥冲陈艾米认真地点头。

陈艾米不想买他的账,却又无可奈何。

“要不这样吧,我们拍其他几期的时候,你看上哪家餐厅,可以跟着去,但是不报销,想吃自己吃。”编导大哥说。

陈艾米抬脚走人。

感谢陈艾米的职业素养,那一期拍摄一开始还是很顺利的,陈艾米只要在活得不像自己的时候,演技一直都在线,还真给她和王彼得虚构了一个纽约爱情故事:她随家人移民来美,独立又自强,他大学来美读书工作,两人同校,在画廊看展的时候认识,相同的爱好和对生活的热情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两人的足迹踏遍北美洲,最后在包容一切的大纽约安家,一起为未来奋斗,虽然现在生活逐渐好起来,但两人还是喜欢在每年的恋爱纪念日来法拉盛吃上一碗河粉,怀想当年清贫的甜蜜……

浪漫得不得了,励志得不得了。要不是陈艾米状态不佳,她八成会扮出80年代琼瑶奶奶御用女主的样子,托着脸对镜头说“哦,这是真的吗,我开心得晕了,幸福得晕了”。

她真的快晕了。被狭窄又不通风的店面里油腻的气味恶心得一阵阵反胃,却还得顶着一脸厚重的妆做出自然的表情和笑容,讲话的思路也要跟上,还要时不时跟王彼得亲密互动,陈艾米觉得自己小命快要撂在这里了。老板夫妇俩又殷勤得很,一直笑眯眯的,中文说不太好,但是脾气看上去超级好,全程很配合拍摄,还不断问陈艾米要不要添水空调够不够凉,弄得她更不好意思。

这家河粉店离法拉盛最繁华的街道不过一个街区之隔,人气却冷清了许多。店面在临街一楼,楼上是老板夫妇的住所,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听说还有一双儿女,但拍摄的当天并没见到。一家人祖籍福建,后来在越南定居,夫妻俩二十多年前来了美国,一开始在曼哈顿的唐人街做小生意,由于租金上涨,才搬来法拉盛。虽然没有像近几年法拉盛其他华人的买卖那么突飞猛进,但也终于攒下钱盘了这间小店面。

“河粉挺好吃的。你真的不尝尝吗?”在拍摄的间隙,王彼得问她。

陈艾米白了他一眼,活动了一下因为假笑而有些发僵的脸,“我妆花了吗?”

“没有。”王彼得说。

“那就好。”陈艾米说。

强撑着从早上八点拍到日落西山,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镜头,是两人在店外的招牌下面说最后一段串词。陈艾米走出店门想呼吸新鲜空气,却咽下了一大口混杂着四周各家店铺食物味道的人间烟火,把她恶心得眼神发虚,脚底发飘。

王彼得看出了她有点不对劲,低声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陈艾米咬紧牙关,手心两撮冷汗攥得颤颤巍巍,心想挺过这两分钟老娘还是一条好汉,说:“没事,录完就好了。”

王彼得同情地点点头,说:“这他妈一录录一天,换谁谁受得了啊?你们这些死要面子的,干的真不是人事儿。哎,之前说好的,收工了你要答谢我,请我吃前面那家新开的红油火锅,来个干碟,我可想死那一口了!”

他话音刚落,眼看着陈艾米一口气没提上来,眼一闭,脚一软,咣当一头栽在了摄像机上。

后来的串词是王彼得马马虎虎替她说的,其他的就只能靠后期从前面的片段里剪来拼凑了。陈艾米一向是公司里干劲最足的拼命三郎,这一晕倒把大家吓了一跳,七手八脚要送医院。只有王彼得知道她是因为厌食症,赶紧说不用不用,就是疲劳过度有点低血糖,休息休息喝点水就好了。

于是大家就拜托王彼得护送陈艾米回家。

在出租车上,陈艾米缓过劲儿来,虽然仍然一身虚汗,但是神志清醒了许多。外面夜色渐暗,前面似乎有交通事故,车堵在路口车流里一动也不动。

陈艾米就付了车费,说:“还是下车走吧。”

“你行吗?”王彼得说,看了看她麻杆一样的胳膊腿,“你要是再倒下,我可背不动了。”

陈艾米开门下了车,没有理他。他就也跟着下了车。

沿着拥堵的车流走上布鲁克林大桥,王彼得看她神情恍惚,就伸出手来搀着她。两人依偎而行,真像是刚约完会的寻常情侣,各怀鬼胎情绪微妙地携手归家。

走上桥,两人才发现导致交通拥堵的原因。从人行道上向下面车道望去,有个人站在桥栏上,旁边一辆白色的可能是私家车,周围围了些警车和警察,后面堵车堵了一大片。

布鲁克林大桥算是盛名在外的全美自杀率最高大桥之一了,可能仅次于旧金山金门大桥,每年跳个百八十人也不稀奇,因此在人行道和车道的外面都加装了坚固的防护网,防止有人在这里寻短见。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有很多人历尽艰辛跑到这里来千方百计地超越梦想了结生命。

夜色已深,借着车灯的亮光,还是能看见那个跳桥的长发姑娘,是个挺漂亮的亚洲面孔,神色平静,也没有疯疯癫癫泪流满面,和想象中要自杀的人不太一样。她转过身,没有从桥栏上下来,但是在跟离她十几步远的警察大声说着什么。隔得太远,陈艾米听不清。

陈艾米凭着混迹纽约多年的经验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就是一个失足少女在思考人生,等思考完了就回家找妈妈去了,难得纽约警察还尽职地来了一次。

现在的人哪,真是脆弱。陈艾米想。

陈艾米终于在王彼得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她站在门口摸钥匙的时候,王彼得抬头打量着昏暗的公共走廊,有些嫌弃地看了陈艾米一眼:“没想到你住在这样的地方。”

陈艾米没看他,“我应该住在哪样的地方?”

“呃……我以为你们这种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女白领,就算不是跟男朋友住在一起,也应该搬到曼哈顿去吧,毕竟高档小区的公寓楼会安全一点,也离公司近。”王彼得说。

进了房间,陈艾米把钥匙和包一扔,艰难地脱下高跟鞋,一边对王彼得说:“要喝水自己倒,我不伺候你。歇完自己回家。”

王彼得倒也不见外,自己去倒了水,还顺手拉开陈艾米的冰箱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面膜和化妆品之外几乎就没有食物。

“你还真的什么都不吃啊!厌食症简直太神奇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不吃饭的话是不是也不用拉屎啊?”王彼得一惊一乍地叫。

陈艾米的房间已经有很久没进来过外人了,大呼小叫的王彼得吵得她头疼。她从洗手间卸了妆出来,懒得理他,整个人挪到床上艰难躺下。

王彼得偏偏不识好歹,凑到她床前,表情夸张地叫了一声,“哎呀,竟然敢在男同事面前公然卸妆,陈大编辑真是一点偶像包袱也没有啊!”

陈艾米闭上眼睛,不想理他。

王彼得不依不饶地问:“哎,你绝食是因为失恋了吗?”

“……是。”陈艾米从鼻子里哼哼着,“我谢谢你送我回来。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知道了!”王彼得挤眉弄眼,“你今天讲的那个爱情故事,就是你和你前任的吧!你们这些写字儿的,就喜欢把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最后没人知道哪个真哪个假,是不是!是不是!”

“……算是吧。”陈艾米有气无力地说。对此,她也并不想跟王彼得隐瞒什么,毕竟他是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连在他面前卸妆都不介意,还介意什么。

之后王彼得又在她耳边聒噪了一会,她都听不清楚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竟已是早上五点。

房间里昏暗一片,只有她的床头灯开着。她爬下床,去厨房倒了杯水,竟然发现自己那只经久不用的小电饭煲保温灯在一闪一闪。她犹豫地上前打开,发现里面是半锅冒着热气的小米粥。

陈艾米破天荒地喝了三勺粥而没有吐出来。她给同事们发了信息说了抱歉,然后洗了澡,换了衣服,化了妆,赶早班地铁去公司开选题会。

站在地铁上的时候,她收到了王彼得的信息。

“早安。”王彼得说,“btw,如果你缺个男朋友的话,考虑一下我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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