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文和小妹说到的大哥，大名叫方成林，比方成文年长五岁，离开家乡已有二十多年，现在邻省武汉市江汉区做物流快递生意。方成文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他送哥出走的那天早晨，大雾弥漫，天气寒冷，他和哥穿过人行道大步往车站赶。哥身上穿得很单薄，一句话不说，大概心中有气，血往上涌，故此不觉得寒冷。方成文也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对哥说什么好，总觉得哥这些年混得不好，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哥这次是下了狠心，要到外面闯一闯，是想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方成林很少回家，即使是在春节或中秋节，他也极少回来。哥走时，方成文还在县公司上班，等哥第一次回来时，他已经调到市公司上班去了。因此，这十几年他和哥见面极少，哥总是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把自己忙成了一台停不下来的机器。
方成文与他哥的关系并不好，虽然平时也有联系，但说不上三二分钟就会挂断电话，根本不像是亲兄弟，有着“血浓于水”的无比亲情。在方成文的心里，哥有能耐，有毅力，但似乎命运老是在捉弄他，使他常常付出得比别人多，而得到的却总是差强人意。以前嫂子常讥讽哥，说他是“空有凌云志，实乃草介命，一辈子做事无成。”说这话时，嫂子和哥还没有离婚，没过两年，她就带着孩子改嫁他乡了。
这次哥回来，方成文估计他是得知了母亲住院的消息，要不然，他是断不会回来的。毕竟秋冬交替之际，正是生意忙碌时期，赚钱才是首要的。套用哥曾经说过的话，他有他的小家，弟妹有弟妹的活法，父母是大家的父母，都围着父母转，拿什么来养活一家老小。
方成文觉得哥敢说这样的话，是因为经历坎坷，阅历颇多，把人事情感已经看淡，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但他始终不信哥是个无情无意之人，在他的印象中，哥一直像个当哥的样子，比如：在他们幼小时，是哥用拳头狠狠教训那些欺负他们的大孩子；下雨上学时，是哥背着他们一个个涉河过沟；遇到凶狗狂吠时，也是哥或上前或断后保护他们。这一件件小事，方成文都记得很清楚。只是物是人非，每个人都不可能一直生活在过去，当他们兄弟姐妹皆长大成人后，只要涉及到各自的家庭利害关系时，矛盾就产生了，当然这些矛盾还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并非不可调和。但有些矛盾因为处理不当，对亲人之间的伤害却是极大的。说起方成文与哥的感情缝隙，就因为父亲让他顶职造成的。这么多年来，哥对父母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恐怕也集结于此事吧。
方成文顶职上班那年刚满二十五岁，方成材已经三十了，且已成家并育有一子。当父亲作出让弟弟方成文顶职上班的决定时，方成材和妻子怎么也想不通，一定要找父亲说道说道。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哪个年青人不想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特别是农村户籍青年，更是视吃商品粮有工作的人高人一等。父亲让方成文顶职，无异于给了他一个光明前程。可他的这个决定，却让苦等多年的方成材希望破灭、心如死灰。按理说，方成材是长子，又有了妻儿，父亲理应让他顶职才对，可父亲却不按常理出牌，方成材和他妻子岂能想得通，又岂能逆来顺受，不去争取。
方成材跟他父亲怎么谈的，方成文和两个妹妹都不清楚。很显然方成材没有达到目的，因为方成文很快就收到上班的通知。但这件事过后，方成文明显感觉到哥嫂对他变得十分冷淡，且充满了敌意，家里也不再有了过去的和谐。父亲退休后回到农村，不久就与哥嫂产生了矛盾，最后到了非分家不可的地步。父亲也觉得对不起老大一家，分家时，将老俩口积攒的棺材本都取了出来，让方成材拿去盖房。谁成想，方成材竟带上妻儿，用这些钱作本，到集镇上开了一家经营百货的商店，一来二去，还真将生意做大了，并在当地混出个人样来。
只是，方成材自从离开家后，就没有主动回农村老宅看过父母。后来，方成文调到县城，两个妹妹也进了县民办企业，他们将父母接到了城里居住。此时，方成材也到了县城做生意，但不管忙与不忙，他仍不愿回家看望父母。再后来，因经营失败，夫妻离异，方成材独自前往武汉做生意，这些变故与不顺，他从不主动对家人说，更不会对父母讲。在他的心里，因对父母偏心产生的怨恨，包括后来生意上的失利，都怪罪于父母没有让他顶职。以致方成文和两个妹妹，都对大哥一家产生了种种不满，除非家里有重大消息告诉他一下，否则就跟没有他这个哥一样。
方成文想，既然哥回来了，还是打一个电话给他比较好，免得见面难堪。他刚拿起手机，正要拨号时，病房门被推开了，闪进一张女人的脸来。然后喊了他一声，“方成文——”，声音甫落，一前一后两个中年妇女，从虚掩的门缝中挤了进来。方成文抬头一看，是储红云和余小玲她俩，赶紧装起手机，站起身来，欢迎俩位老同事的到来。
储红云今天显然将自己精心收拾了一番，面施粉黛，发髻高挽，上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短风衣，内衬青灰色的打底衫，下身穿一条线筒笔直的裤子，给人一种雅而不俗的气质，不似昨天见她时的家庭妇女穿着。余小玲因为住院倒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见到他略显得有些羞愧，大概因昨天的一时失态而起，但看起来身体比昨天强多了。方成文问她今天怎么没有吊水，余小玲说等主治医生安排去做B超。方成文将病房里的凳子拿过来，请她俩坐，回答了他们问候母亲的话。余小玲便推托到自己的病房等医生通知，离开了；小妹看妈打着点滴，睡得很安静，也说有事离开了。只有储红云在方母的病床前，与方成文对面坐着，两个人竟不知说些什么好，一时都变得沉默不语。
储红云先打破安静，她说：“我恐怕有三四年没有见过方妈了，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你大妹带她逛史河路，那时方妈的记性还好，竟认得我，还叫出了我的小名。这些年不见她了，竟不知也得了老年痴呆症，还挺严重的。”
“是啊，人年纪一大，各种疾病就会上身，自然规律，你我也避免不了。”方成文答道。
储红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到二线了，是吗？”
“我是去年底改非的，今年春节前将家搬了回来。国企都这样，到龄一刀切，也不需要到岗上班。恰好有时间照顾父母亲了。”
“还是你们当官的好，不上班工资绩效照发，政策多好！我退休都快五年了，天天就围着女儿转，给她当带薪保姆。”
“老陆待你还好吧？我上次在菜市场买菜时碰到了他，看他身体还可以。”
储红云不想回答，又怕方成文看她笑话，只好违心地说：“还好，他就那样，爱玩，不像你务实。哦，对了，老陆一直想邀请你吃一顿饭。”
方成文说：“等有空闲时，我来约他吧。”
方成文好像一眼就看透了储红云似的，不再提老陆一个字。又问：“余小玲得的是什么病，不会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吧？”
“真被你猜对了，她就是精神压力太大，患上了很严重的精神焦虑症和忧郁症。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她儿子前几年死在外面，据说是借了高利贷还不起，被人捅死的。”
“那太可怜了，她好像也就一个孩子。这对一个做母亲的打击肯定是巨大的。她要只得了精神焦虑症还好治，要是严重的忧郁症就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了。”
“现在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多，我认识的好几个人都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症状，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是浮躁的社会问题，还是人性贪婪造成的恶果？”储红云为自己说出这样深刻的话感到惊讶，心想，自己恐怕也有心理疾病，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坐在这儿，同三十多年前初恋情人，说着别人的疾病和痛苦。
方成文：“你说得对，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人，往往经受不住物质社会的诱惑，不是变得极端自私自利，就是对人充满了怀疑、防范、恐惧等心理，没有了我们那个时代对人对事的忠实和单纯。不过要正面看待这些现象。”
“我问你有没有加入同学群？没有啊，那我加你微信，把你拉进来好吧，高中的，初中的两个群都有，前不久还有同学问起你。”
储红云与方成文相互加了微信，然后她站起身，看到方母仍一无所知地躺在床上，又唏嘘了一会，说起小时候方母如何慈祥、如何贤惠等好听的话，又掏出三百元钱硬塞给方母。方成文无法拒绝，只好收下。储红云见他收了，显得十分高兴。告别时，方成文一直将她送上电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