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访遍了各路专家,得到的诊断也不尽相同,陆鑫的病情时好时坏,很不稳定,我知道他很想做出轻松的样子让我放心,可这却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为了让他安心修养,我决定从原公司出来,全力协助他管理公司,他指导、我执行,在一批核心高层的辅佐下,我渐渐挑起了公司的重担,面对着不同的机遇和挑战。可无奈这些年实业不好做,常常是杯水车薪,现代人的胃口越来越难伺候,除了要满足身体上的胃,还要填饱思想上的胃,因此愈来愈多的圈内人纷纷转移战线,打起了文化产业的牌,都想借着这个东风为自己分得一块蛋糕,但在我看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换了种形式赌一把,输赢全靠老天是否成全,我也抱着尝试的心态将目标锁定在最近备受争议的网络小说《赤身裸界》,超现实主义给这部小说赋予了全新的视角,在众多网文中独树一帜,我反复阅读着书中的章节,字里行间中透着一种鬼气,让我好奇能够写下这些文字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又是哪来的灵感引得读者们对其褒贬不一,使粉丝和黑粉总在网上展开激烈的争执,这让我从中看到了亮点——越是有争议便越是有市场,就如同喜欢和讨厌一个人一样,无论怎样焦点都在这个人身上,那些靠着负面新闻占据头版头条的明星们便是靠着饮鸩止渴的决心为自己的演艺事业奋力一搏,只要有了关注点,那么一切都好办,无非是饿死胆小撑死胆大,这点和做生意异曲同工。
我通过猎头公司高薪将相关领域的专业人才收入麾下,组建文化传媒部门,又以高价买下了《赤身裸界》的版权,将后续的谈判分摊到每个工作组中跟进。
“市面上这么多好作品,缪总怎就独独选了《赤身裸界》?”出版集团李总扶了扶他的金丝边框眼镜,“这个题材可不大好把控,分寸若是掌握不当很容易失去竞争力,不瞒您说,之前也有过一家公司想将它搬上银幕,可最后还是觉得这块骨头太难啃就放弃了,您可得考虑清楚了,这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我笑着为他斟茶,“多谢李兄提醒,这个风险我知道,既然我选定了它,那么它定能为我所用,您就瞧好吧。”
为了使影片更加契合原著,我通过出版社找到作者,欲将其聘为艺术顾问,洽谈时间定在一周后,我带着团队去往那个被称为家乡的城市,有几年没回来了,这里变化还真大,仅短短数年却发展得很好,我们到达约定的地点等着对方,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迎面走来恭谦有礼地落座在我们对面,与我心里的遐想相差甚远,却也说不上失落的原因。
“您好。”我冲他打着招呼。
他莞尔一笑,“您好,缪总。”
我点点头不禁打量着他,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那部小说联系在一起,他衣着沉稳,谈吐优雅,不像是将生命中有价值的东西撕得粉碎的人,一时间我对他充满了好奇。
谈判过程出乎意料得顺利,接下来就是合同签订。
“对于顾问费,您还有什么想法吗?”我问道。
“这个还得跟我的委托人再探讨一下。”他礼貌地回应。
“委托人?”我瞪大眼睛,“你不是野路子本人?”
“哈哈哈,缪总说笑了,我可从没说自己就是作者,”他这一笑倒是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是她委托我来料理签约事务。”
“可为什么不亲自来呢?”我奇怪。
“她最近太忙了,抽不开身。”他解释道,“有机会我一定向您引荐。”
“哦,你看三天时间可以给我答复吗?”
“可以的,到时我联系您。”
“好的,等你电话。”说完我们一行起身要走,他客气地送我们出去,路上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跟司机说:“先不急着回宾馆,去八角巷。”
到地方后,我让大家先回,自己便一人上了楼,这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熟悉的地方,虽然这个家并不属于我。我敲开门,一个男孩疑惑地审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涛涛,是谁啊?”里屋穿了许久未曾听到的声音。
“不知道,一个女的。”男孩回应着。
“是不是推销员啊……”那声音的主人走了过来,看到我后明显一惊,“喆……喆喆?”
我扯出一个苦笑:“是,阿姨,好久不见。”
“快快,进来。”边说着边对那男孩说,“别愣着,这是你姐姐。”
男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什么?我还有个姐姐?”他妈妈见状,一时尴尬地将他关到房间。
哈!我不愧是个外人呐,他们其乐融融的小日子里根本就没有我的痕迹,连我的存在都未曾向这个家的新成员提及,我看着这间熟悉却又陌生的屋子,还是那样狭小而拥挤,竟让我难以透气。
“吃了饭吗?要不我给你下碗面?”她有些窘迫道。
“不用麻烦,我吃过了。”我淡淡道。
“怎么想到回来了呢?”她问道。
“正好来这办事,顺道来看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
“说什么打扰,太见外了,能见到你真开心,”她温和地笑着,看着她恬静的面庞和手中的茧子,想必这些年她将爸爸照顾得很好吧,至少比那个女人强。“你结婚那会儿正好赶上我父亲去世,便没能过去送祝福,你别往心里去啊,听爸爸说你嫁了个有钱人,还生了儿子。”
我点点头。
“时间可真快啊。”
“是啊,时间真快。”
然后一时间我们都不知该聊些什么,各自沉默着,空气凝重起来。
“爸爸的身体还好吗?”我找来话题。
“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你不用挂心。”
“他以前经常犯咳嗽,现在还会吗?”
“偶尔,用中药调理了几年,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他工作忙吗?”
“挺忙的,经常出差。”
“这个家就靠你照顾,真是辛苦了。”
“这是哪的话,我不辛苦,都是应该的,好在涛涛懂事。”说到这她忽然住了嘴。
“这房子还是老旧了一些,”我岔开话题,“没考虑换一套吗?”
“倒是有这打算,可现在房价这么高,要换房谈何容易呢?”
“我爸单位当时不是集资了一套房子吗?”
“那个,正赶上我老家拆迁,就将那房子的指标转卖给了别人,腾出钱在老家置办了。”
什么?我倒吸口气,那套集资房位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就这么拱手让人了?而且仅是为了没有产权的老地?这办的叫什么事?
我恍然,心里冷笑着:缪晋秋啊缪晋秋,这辈子你就注定栽在女人手里吗?
“那个,要不你留下来吃晚饭吧,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尴尬道。
“嗯?”我清了清嗓子,“还是不了,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了。”
“这就走吗?你不见他一面?”
我苦笑,还用见什么?你们才是一家人,我又算什么东西呢?“时间来不及了,我还约了人。”
她将我送到门口,我迅速套上鞋子往外走,回头跟她道别时看到门框上的钢筋早已锈得不成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硬是塞在她手里便飞奔而下,一路狂奔到巷子口才气喘吁吁停下,今天心血来潮来这真是个错误的决定,余生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三天后签订了合同,我便逃也似的离开这座生我养我的故乡。
事实证明我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原以为拿下版权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开拍,谁知从剧本改编到样片送审,其中盘踞着太多细枝末节的荆棘,越往前走心里便越没底,正如李总预料的那样,我已是骑虎难下,眼看着忙碌了近两年的成果被一次次推翻,也一次次挫败着我们的志气,工作进行到这却一筹莫展,让我不禁懊悔当初的决策。
“要么还是算了,”陆鑫劝我说,“毕竟涉及我们不熟悉的领域,况且凭我们一家之力,困难和风险都太大了,再说,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再为这事整日操劳,你看看自己的脸色多难看。”
“可我不甘心,已经做了这么多努力,这时收手可就一切都白费了。”我苦恼地抱着头,“再说公司的现状你也清楚,不懂得适时拓宽领域,那就是坐以待毙,死守着那点效益有何意义呢?我可以招募团队加入,风险共担,我就不信这事办不成。”
“我明白,”他拥我入怀,“这都怪我。”
“怎么是怪你呢?”
“我的身体不争气,连累你。”
“不许说这种话,你会好起来的。”我难过地看着他,他面色有些苍白,半年前的那次住院让我对他的病情心知肚明,主治医生郑重地将我叫到办公室递上病危通知书,里面的内容让我躲在医院水房的角落哭了半宿,次日我借口公司有事便让左秘书守在病房,因为不能让他看到我肿胀的双眼,直到傍晚我才赶到医院,脸上洋溢着粉饰太平的笑容,向他汇报公司的事情。
“老婆,你真相信我会好起来吗?”他幽幽地问着,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当然,你必须好起来!”我激动地看向他,可惜却迎上了他悲伤的眼眸。
他笑得很虚弱,“你知道吗?你可以瞒过所有人,但唯独瞒不了我。”
我心下一惊,但我努力让他看不出端倪。
“我的日子不多了,”他哽咽着,“对吗?”
“放屁!”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苦笑拉过我的手,“老婆……”
我甩开他,“如果你对自己都没有信心,那么谁也救不了你,我说你能好起来,你就得给我好起来,你是我男人,是铭仔的爸爸,你如果倒下了,我定饶不了你!”
他安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我却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颓然道:“求求你,赶快好起来,好吗?”
他眼眶红了,不再言语,像是动用了全身力量将我抱紧。
样片终于过审了,大家开心之余竟喜极而泣,我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趁热打铁地布置着后续的一切,各方按部就班地操作着,选角、定妆、布景、宣传,众人全力以赴,欲将《赤身裸界》送入次年的贺岁档,然而原本自认一切都尽在掌握的我却万万没想到,就在开机的前一晚,陆鑫倒在了浴室里,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崩塌。
那正是马年伊始。
我的本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