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扬江低着头看着地板,低声说:“我...我错了。”
“错了?现在跑来跟我说错了?我看昨天你根本就没把学校放在眼里吧?无法无天!”高渐辛继续呵斥道,“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吗?还是在住宾馆?啊?想住就住,想走就走?
扬江沉默不语。
“没有规矩意识,没有纪律意识,到哪里都是群体中的败类,知道吗?像这样的学生,我不知道处理了多少,挨了处分的有多少人,你可以去打听打听。”高渐辛说,“我告诉你,现在整个学院的处分权力就在我手里,处不处分你,就是我说了算,你不要以为平时好像没什么,我就不会拿你怎么样。说说,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扬江犹豫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我去网吧上网了。”
“通宵上网?挺爽是吧,上完还想着回来呢?我看你就别回来了,你干脆啊,就住网吧里,你别上课了,上什么课啊,大学生需要上课吗?上网多开心啊,是吧?”高渐辛嘲讽地说,然后喝道,“连作为一个大学生,自己最根本的职责任务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爸妈就养出你这种东西?花钱让你来上大学,你就跑来打游戏是吧?”
扬江眉毛跳动了一下,低着头,不说话,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老张啊老张,我这回,可真的是仁至义尽了。扬江想。
高渐辛又接着骂了十分钟,口渴了甚至还去倒了杯茶,才喝完茶,电话响了。他停了下来,一看来电显示,立马变了神情,换了一副谄媚的语气,脖子也微微低了下去,目光看向桌底,小心地接了电话:“欸,院长,我在,对对对对我今天值班,欸,您吩咐,嗯,嗯,座谈交流会?不涉及到学生参与吧?哦只是观众是吧,好的,唉呵呵呵,好的好的,明白!您放心,我马上安排!欸,好。院长再见。”
挂了电话,高渐辛浑然不觉地继续对扬江开展无休止的语言攻势,然而大概是因为骂累了,语气也平缓了一些,开始又臭又长的说教。
扬江备受煎熬,时间随着墙上挂的钟机械的“滴答”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
列车在晃动的声响和细微的嘈杂的覆盖之中,反倒有一种异样的安静。
季芸清在最角落靠玻璃板的位置上,坐的挺直。
女人坐在旁边,她把背着的包放在双腿上,箱子则夹在两腿之间,牢牢地看护着。
季芸清感觉脑袋有点热,经历了刚才的拥挤之后,坐下来得到了暂时的放松,人就像绷紧的弦异样松弛了下来,却反而觉得早上的感冒的感觉加重了。
她感觉鼻子里好像要流出清鼻涕来,忙用手掩住鼻子,正向用另一只手去包里翻找的时候,一张纸巾却递了过来。
季芸清怔了一下,接了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你好像有点着凉?”女人看着季芸清说。
“嗯。”
“我这里有藿香正气水,对这种着凉的感冒很有用,不过很难喝,最好是捏着鼻子一次性喝下去。”女人从膝盖上的背包上拿出药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递给季芸清。
季芸清摆手说道:“不用了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拿着吧。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把自己照顾的妥妥贴贴话是不行的,万一发烧躺下了怎么办呢。”女人说。
季芸清拗不过,接了过来,却只握在手里,看着手里的药剂,又抬头轻声问:“您也是一个人在外面吗?是旅行吗?”
“我来看我儿子。”女人一边把药盒重新放回包里,一边说,“他在浅海念大学。你也是大学生吧?”
“是。”
女人转头看着季芸清,用低低的、温柔的声音说:“你好像昨天晚上一直在外面没回去呢。”
“啊。”季芸清一愣,红了脸,忙微微转开头去,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了照。
“没什么,别担心。就是看上去有一种没回家的疲惫的感觉。”女人说,“我看着很熟悉,因为我儿子以前中学的时候离家出走,凌晨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这也能看的出来吗?”季芸清问。
“是啊,可能是因为内心比较敏感吧,看的时候也会有一种感觉。”女人轻笑了笑,“因为我的关系,我儿子也有了敏感的性格,其实对于女孩子来说还算无所谓,对于男孩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他每次叛逆地离家出走,我就家里等着,他会一直在外面呆到半夜,直到又冷又困熬不住了,才轻悄悄地回家;我留了门,他在凌晨的时候像个小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进来,慢慢地轻轻地把门带上,进了房间衣服都不脱就睡下,然后又在早晨早早的醒,开了门又留一条缝,然后去学校,书包也故意不拿,就像是他没回来过一样。其实我都知道。”女人说。
季芸清听的愣了,她听着女人温柔的诉说,内心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从深处漫上来的酸楚,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沉重。她微微低着头,沉默不语。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高挑的、长发的温柔的黑暗背影,牵着自己的手,只是她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那阴影中的面容。
女人察觉到了,有些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让你听了我自说自话的这些。”
“没关系。”季芸清勉强笑了笑说,“有您这样的好母亲,您儿子应该挺幸福的吧?”
“哪会呢。”女人轻声说,“真正幸福的孩子,都是处在幸福中而单纯的不自知;哪有内心敏感的孩子是不痛苦的呢。我虽然知道这一点,可我没有办法去改变,他自己还小,当然也无力去认识这一点,所以逐渐就喜欢上了看书,喜欢上了文学。”
列车在黑暗中飞驰,停下,又开动,乘客涌上来,又如潮水一般散去,仿佛永远没有终点。
恍惚间,车厢中已经少了许多人,季芸清在失神中这才反应过来:“啊,我下一站要下了。”
女人怔了一下:“你也去浅海大学吗?”
季芸清也怔了:“是啊...”
女人温柔地笑了笑:“那还真是巧,得麻烦你给我带一下路啦,我是第一次到浅海来,出去之后还得走多远呢?”
“大概...一千米的样子吧。”季芸清说,“我带您过去。”
说着,她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包挎在小臂上,然后帮忙去提女人的箱子,却被女人按住了手:“没事,我自己来,你呀,要是不想回到宿舍就病倒下,就把药喝了。”
季芸清看着女人干练地把背包背上,提上箱子,与她娇小的身型丝毫不相称,她看了一眼手里仍然握着的那支药剂,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受。
她打开了封口,里面传出一股熟悉的并不好闻的药水的味道,恍惚间仿佛又浮现出那个独自在医院各种各样的人之间排着长队、手里攥着钱和病历卡的病弱女孩,终于排到窗口前,收费的护士问,只有你一个人吗?你的家长呢?她说是,就我一个人。
季芸清喝下了那支药剂,一时间冲鼻的气味和苦涩的味觉在口中回荡。
女人站在车门口转头看了看季芸清,后者避开目光,默默地走到车门旁边。
季芸清看着背着包、拎着箱子的女人的背影,口中苦涩的味道还未尽,心中却浮上从未有过的感觉。
就像是某个无尽的黑暗、冰冷的世界里,有人点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
温暖,光明,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