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10点半钟,周围各帐篷的对讲机内同时放出了嘈杂的音乐声,估计是大本营和ABC给我们的“叫醒服务”。
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就听见在大本营守夜的大刘、范范和小奇在喊我,我忙答应说:“起来了,起来了!”
平措和次仁已经在烧水、灌壶,边穿戴边简单快速地吃东西,我还是能量餐包。边喝边想,我昨晚睡好了吗?好像是浅浅的睡眠,但这会儿自己的状态非常好,于是很有信心。
我们依然没忘了互相拍照,这次平措真成了摄影师,一路不停地拍照,次仁也带着个相机。
大刘和范范通过对讲机告诉我们,其加从山下的绒布寺请来了喇嘛给我们诵经祈福[1],在大本营搞仪式,直到我们登顶。
想想其加这位总指挥,这会儿一定比我们还焦虑,都可以想象到他那副焦虑的样子。我告诉他们风小多了,雪也小了,听到他们一阵欢呼。
一切都在乱而有序中进行着——我这些日子依然让自己很有规律,努力让自己的身体不因攻顶而做太多改变,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身体和心理压力。
包括每天早上不论怎样忙乱,出发前我都会让自己去上个厕所。
帐篷外有人陆续开始出发了,好像是孙斌、次落等人。我们钻出帐篷,黑暗中,还是挺冷的。我抬头朝前方一看,好嘛,已是一路头灯在几百米之间晃动了。
哥伦比亚队的也走了,谁都想早走,都怕在第二台阶[2]“堵车”。我还是照例被平措拉着,在附近上了个厕所,然后快快回到主路,穿戴好安全带什么的,把自己挂到主路绳上,出发!
往后一看,没几个人了,估计队长、徐江雷他们都在前面那一串头灯里了。
我、次仁、平措,三人一组,次仁在我前面,平措在我身后。我们三人一共七瓶氧气,我背着一瓶,次仁两瓶,今天他背得少,因为他负责我的攀登、技术和安全,平措负责背氧气、拍照,因此他背了四瓶氧气。他们计划给我准备三瓶,他俩不超过二瓶,所以行走中同样是吸氧,流量可是控制得不同的。
其他物资我们全丢在8300米的营地了,因为今天必须回到那里。
哦,当然还有必要的水。
和次仁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和平措走的时候,他让你充分地享受着,一路上被照顾着吃喝、拍照,很是细致周到。而次仁则更重视和你交流,加上他最爱用的竖大拇指的手势,嘴里还大声地说着“OK”,“GOOD”,猛夸你,总是让你对自己很有信心。
总之我们三个人配合得非常好。
不多远就赶上前面的人,被堵住了。
我们的营地往上100米就是罗塞尔队的最后一个营地,8400米,之后是横切的路线,然后就一直是手脚并用直线攀爬的路线——就是所谓的第一台阶[3]吧。
听队长说过,以往登珠峰最后一天的路线没有现在陡,但比现在长,横切、绕道的多,因为那时的保护没有现在做得好。现在全程路绳,所以敢直接上,攀爬的就多了。反正只要不在过节点时操作失误,一般都不至于滑坠摔死自己。
次仁的节奏把握得很好,于是我们走得很快,不断地超越其他人。
岩石上挂着雪,穿着每只达1260克还带着冰爪的高山靴攀爬,真的是在平地上无法想象的。
加上风镜和氧气面罩,感觉自己就是在一袭深海潜水服里,冰爪在岩石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夹杂在耳机的音乐里,再加上自己的呼吸声,却使自己更加自信。也不看路,也不想时间,就专注于自己脚下和手上的动作,紧紧地跟着次仁。
偶尔抬头向上,感觉竟是笔直的一路头灯连着天上的星星,分不出哪是头灯哪是星星。
在第一台阶之后,徐江雷和他的协作换氧气或者是休息,停了下来,我和次仁、平措又乘机超了过去。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过了8500米了,然后是很陡的山脊,再横切。其实比起直上的攀爬,平时我更怵横切。因为我从小在南方山里长大,攀爬惯了,感觉那是本能。但横切虽是平的,却是陡壁和窄道,加上路面的冰雪,反而使长到17岁才第一次看见雪的我找不到感觉,很害怕!
好在现在是黑夜,头灯的范围也没多远,反而让自己胆子大了起来。就在这段路上,我的头灯还忽然坏了,也许是天太冷了,电池是外置式的,不够专业。
但我们三人没有什么语言交流,却也配合得挺好,横切的窄道上,次仁往前走一段再回头看着我脚下的路,加上后面平措的头灯,我走得倒也顺利。
就这样,我们三人在这一段路上又超过了最前面两名疲惫不堪的哥伦比亚队员,终于到了一块宽一点的地方了,平措帮我从背包后面拿出了备用头灯换上,继续往前走。
迎面又是一个石壁,高低错落着好多大石头,看上去很高。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好奇地问了一句次仁:“这是第一台阶吗?”
那一刻我可以感觉到风镜后面次仁的神情,显然他很激动,摘下面罩大声对我说:“这已经是第二台阶了!”
哇,我一下子很兴奋!因为一直在给自己积蓄着情绪和力量,而这已经是第二台阶了!
要知道,只要过了第二台阶,登顶就很有希望了。
站在石壁前,次仁和我定了定神。他说英语,大概意思是:你肯定没问题,看准我的每一个脚步和动作,我抓哪,你就抓哪,我踩哪儿,你就踩哪儿。
总之,我肯定没问题。
我用力点点头,于是我们开始往上。
我们个头差不多,我的确紧盯着他的每一步,注意力很集中,眼里只有绳子、岩石缝、他的脚、我的冰爪,几经攀爬折转,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我们很快就上了石壁,一抬头看见那架著名的梯子[4]。
我非常激动,再看看身后的平措,我们三人都可以感觉到对方在心里大笑着。
这时梯子上有两人正在往上,好像是次落和孙斌,这回次落当了孙斌的向导了,他俩一组。
他俩是国家登山队的队友,后来孙斌和我说,以前在平地玩攀岩攀冰,觉得自己很牛,但这次在这座山上,他真的很佩服次落。
这座山,是孙斌的第一次,而次落是第二次登顶,却都是他们的梦想之所在。
前面是他俩,也就再没有什么悬念了,知道不担心发生2006年发生的那种在这里一堵几小时的“惨况”了。眼看着他俩上去了,消失在顶端的岩石壁上。
然后,次仁在前面扶上了梯子,我跟着……
这个世界上冥冥之中,有很多细节好像是经谁设计过了一样,当我的手扶上那金属梯子的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耳机里开始奏响的是《青藏高原》的旋律。
平日在平地里听到都会令我感动不已的歌曲,在这样的一个时刻突然响起,让我感到这是一种神的力量。西藏这块土地太厚爱我了!
很多人不明白第二台阶为什么挡住了那么多登山人的梦想,之前我也不明白,不就那么一个梯子吗?再怎么样又能费劲到哪里去呢?
这多半是因为我们能说明问题的图片资料太少的缘故,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攀爬都必须很专注,大部分人当然没有能力拍照。
其实第二台阶主要难在两个地方:一是刚才说的那个岩石壁;二是在爬到梯子顶端时得做一个很大的横切动作,在岩壁上向右横切过去。想想看,人在光滑的岩壁上,穿着笨重的冰爪高山靴,下面是万丈深渊,这一跨要想完成得好,的确还是很考验人的体力和心理素质的。
做这个横切动作时,我依然是紧跟着次仁,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就好像处于忘我的状态中,一咬牙,一个动作就过去了。
次仁是在顶端眼看着我一次就完成上去的,要知道,在那个位置他帮不到我任何忙,我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紧张。
但我完成了!
就见他同时用力竖起两手的大拇指,那意思是我们成功了!
我耳机里的旋律仍然还是那首《青藏高原》,于是我已经知道:我高质量地完成了动作!
回头说我们还在梯子下面等待攀爬时,后面的人陆续上来了,我听到小次仁顿珠的声音,觉得很奇怪,心想他不是队长的勤务员吗?怎么走在我后面了?
我回头大声问他:“队长呢?”就听他说他身后的就是。随即就见他身后那人在冲我挥手,这才明白队长是在我后面。
我这一路赶来还一直想要赶上前面的队长,没想到,我反而在队长前面了。
听到阿旺占堆在后面喊平措,也许他需要被留一下帮忙。平措也厉害,这一段他还在不停地忙前忙后,给我们前面和后面的人拍照,黑暗中,就他的闪光灯不停地在亮起。
这么黑的夜晚,但愿能拍上些什么,多么珍贵呀!
听说2007年之后,罗塞尔队除了要重新架设这部梯子之外,还要再在下面再加一段梯子,那样第二台阶就会好爬多了。
上过第二台阶不远,路边又有一具被雪半掩的尸体,我顾不得细看,也没有害怕之类的感觉了。这一路上下,先后看到好多具尸体,刚才第二台阶下还有一具,都在离路径不远的地方。
据说还是罗塞尔队今年已经清整过一回了,为此他们还专门请喇嘛为这些亡灵超度过,愿他们安息。
第二台阶之后,我和次仁的速度更快了,回头没见到平措,估计还在帮助后面的人。我们就先往前走了。
这时候我们的高度已经过了8700米。顺着次仁手指的方向,星星的下面隐约就是顶峰,月亮离我们不远,是半月,但极明亮。
今天的天气真好,风不太大,平措不知什么时候赶上来了,他俩帮我在这儿第一次换了氧气瓶。
不知走了多远,我们在又一个石壁前赶上了次落和孙斌,他俩好像停在那儿整理绳子。这一路过来除了被动停下,乘机吃点东西,我们几乎就没有停过。
我大声地问次落:“你为什么不走呀?”呵呵,这时候这家伙竟然还是那么幽默,慢悠悠地说:“你追那么紧干嘛,你先过吧。”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多想,就和次仁超过了他们,开始向上攀。
这已经是第三台阶了。
攀过一阵大石,就算过了第三台阶了,眼前是个大雪坡。咬着牙耐心地走过,再向右切,到了一个有石头挡风的小平台,这会儿再看顶峰,已经是没有任何遮拦了,仿佛就近在咫尺。
这时身体可能已经很累了,但精神却抑制不住地要往上。我们三人前后看看,来路和去路上,一个头灯都没有,说明我们已经走到了最前面,而后面的人却全都没跟上。
周围一地散落着废弃的各个年代的氧气瓶,有黄的、有蓝的,有粗的、有细的,看来这是个休息的地方。但只有一块大石头,根本挡不住大风。我们尽可能放低身子,挤在一起,平措又及时拿出了吃的和水。
次仁看了看表,才5点多钟,无奈地说我们速度太快,太早登顶,看不到日出,拍不了照片了。他的意思是要么在这等一等。可是那么冷的地方,已接近峰顶,周围是开阔的,风越往上越大,无法躲藏,人一不动就会失温,加上我很亢奋,于是我冲他急了。
当时我们三个坐在雪地上,他背对着风,挡着我,于是我就两手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胳膊和腿大叫着,估计他只听懂了我的单词,但后来一想,还真全部是关键词。
“No!”
“Sumit!”
“No photo!”
“I’m cold!”
“I will go home!”
他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们又起身继续向上。
看上去很短的一段路,却走了那么长似的,其实是我累了,尤其是快到山顶的地方,怎么印象中还绕了一圈才上去。
中途有一个雪槽,我们三人趴在里面休息,他又想等太阳,我又不依不饶地执意要走。
全程中我就怀疑过他这么一次,很可笑地琢磨着他是不是不认得北坡登顶的路啊?已经是山顶了嘛,他是不是要转到他们南坡的那一面才登得上去呀?
可见对于登顶,这时候的我已是急不可耐了。
精神执著地要往上,而身体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似的,终于,我看到经幡了!
经幡忽然就出现在眼前,那是顶峰再重要不过的证明。还有散落周围的不
会被风吹跑的氧气瓶,告诉我这里已经是顶峰!
我终于相信自己到了,尽管看不到远处的群山。
我原以为自己会哭的,却没想到在离顶峰还有最后十几步时,我开始在心里痛快地大笑。
我知道次仁肯定也在笑,平措肯定也在笑。这个时候刚过了6点,我们就那么慢慢地、慢慢地走完了那最后的十几步,小心站在了那个位置——很小的顶峰上。
次仁给我扣上安全锁,示意我把自己保护好。是啊,大风中,不能让自己有任何闪失。
这时听到平措在我身后,用对讲机向大本营报告,他激动的声音在说我到了,说我是第一个到的。
我们朝来路望去,整条线路上,仍然一个头灯都还没有,南坡方向也没有。平措也靠了过来,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互相拉着对方,我说:“祝贺登顶!”次仁用尼泊尔语说:“na ma si de!”平措说:“扎西德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