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霄楼”是一座占地颇大的酒楼,其名声在外,菜品可谓一绝,高处挂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黑底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醉霄楼”,谢元澈摸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啧啧叹道:“气派”。
王媒婆瞟了她一眼,有些不安,这小妮子的脸好像那六月天,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刚才还句句话挤兑她,转眼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满眼含笑,纵使王媒婆纵横街头巷尾这么多年,也有些摸不透面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遂不放心的嘱咐道:“劝你可要想清楚了,后半生的富贵就在你一念之间,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你自己找死不要紧,可别连累了我。”
谢元澈懒得搭理她,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这话已经絮叨了不下二十遍了,真够讨人厌的。
王媒婆见这小妮子对自己的话竟然充耳不闻,一时情急,也顾不得周围有没有人,气沉丹田,冲着她扯脖子大吼了一声:“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这一喊不要紧,当下无数少男少女,大爷大妈们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来,连累谢元澈接受了一场轰轰烈烈且绵延不绝的目光浴。
一向以厚颜无耻、臭不要脸见长的王老婆子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尴尬起来。
她压低声音道:“你到底听见没有。”
谢元澈懒洋洋打了个哈气,抱怨道:“有完没完,说这么多遍不嫌烦吗?”
王媒婆脸都黑了,不依不饶的还打算说些什么,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叱喝声。
谢元澈循声望去,只见两个虎背熊腰家仆打扮的男人,昂首阔步往这边行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不时出手推搡周围百姓,一个手拿糖葫芦的小童横在当街,也不知道躲闪,被男子大力一推直挺挺的摔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哇”的一声就嚎起来了。
周围百姓皆是敢怒不敢言,愣是没一个人敢扶。
谢元澈低声喝骂:“仗势欺人的王八蛋,我呸!”
王媒婆看见来人,眼睛顿时一亮,挥舞着一条桃红手帕,扭着松松垮垮的水桶腰,自以为妖娆的迎上去,谄媚道:“哎呦,我的薛管家,薛大爷,您怎么才来呀,姑娘都在这等您半日了,我老婆子皮糙肉厚的倒不打紧,人家姑娘可娇嫩着呢,薛大爷您也忍心。”
谢元澈刚才只看来人这盛气凌人的模样,活像要在街上称王称霸似的,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眼下再看王媒婆这逢迎拍马的架势,不是那王府大管家薛义又是何人。
这薛义长了一张标准的鞋拔子脸,一双三角眼,总是半眯不眯的,几乎看不到眼白,身形消瘦,猥琐至极。
只见那猥琐薛大管家老牛拉破车似的,慢悠悠走到王媒婆跟前,扯着公鸭嗓道:“王婆子,你找的人呢?可别是吹大法螺,让爷白欢喜一场。”
王媒婆连连陪笑道:“我王婆办事您就放一百个心,这人呐,一准儿合您的心意,嘿嘿嘿!”
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
谢元澈:“……呕……”
“醉霄楼”分上下两层,下层主要用于宴舞取乐,数丈宽的朱漆方台上是六个身量窈窕的舞女,舒展长袖,翩然而起,下面各大公子哥儿发出的叫好声此起彼伏。
不过谢元澈此刻却没心情赏美,她正一脸嫌恶的看向自己腰间——薛义的那只狗爪子。
薛义那厮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色胚,见到她后流氓本性显露无疑,那双爪子就跟长在她腰上似的,甩都甩不开。
她此刻恨得是咬牙切齿,心想:“以后非得把你那双爪子给剁下来不可。”
薛义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子弟,不过单凭瞿王爷手底下大管家这一重身份就能势压一大批人,所以当下就有不少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上前见礼。
毕恭毕敬道:“薛大管家。”
薛大管家只是微微摆手示意,神情十分倨傲。
公子们也不以为忤,全都淫笑着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
谢元澈:“……”
上面是正经八百的用饭之地,这富家公子云集的“醉霄楼”确实辉煌璀璨,布置考究不说,每间雅阁外还有一名妙龄女婢侍立,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薛管家“大驾光临”的缘故,女婢们都规规矩矩站着,一个个儿屏气敛息,耷拉着眼皮,谁也不肯抬头多看一眼。
雅间不大,五脏俱全。
靠窗处放了一张紫檀圆桌,杯盘碗盏齐备,谢元澈面无表情跟那“色胚”相对而坐,王媒婆很有眼力见儿的守在身外。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薛大管家咽了口唾沫,搜肠刮肚的憋出这么两句诗来,念地那叫一个含情脉脉。
在他想来,满腹经纶的男人最招姑娘的喜欢,虽然薛大管家向来“不拘小节”,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对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附庸风雅一回。
谢元澈木着脸在一旁听,完全当他是在放屁。
薛大管家好不容易把肚子里的墨水吐干净,这才步入正题,笑眯眯道:“想来那王婆子已经将大致情况和你说了,我是瞿王府的大管家,瞿王爷你知道是谁吧?那可是今上的嫡亲皇子,身份尊贵着呢,嘿嘿!”
“王爷的事先不提,单说我,这王府里众人的吃穿用度,大事小事都归我管,光是每年上头的赏赐,下头的孝敬,就多如牛毛,几辈子都花不完,在瞿王府里头除了王爷王妃之外,也就数我最大了,小美人放心,跟着我包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嘿嘿!”薛义急不可耐的自吹自擂。
谢元澈无动于衷,依然木着脸。
就在这时,十来个跑堂鱼贯而入,手捧托盘,恭敬的摆上各色菜肴。
糟熘鱼片,盐水鸭,芙蓉燕菜,清蒸八宝猪,栗子鸡,糖蒸八宝饭,红枣雪蛤汤,豆沙凉糕……足足有一十八道。
“哎,你怎么不说话……”薛大管家后半句话还没等说出口,就被面前的场景给镇住了,嘴唇嗫嚅了半天,硬是把后半句话给憋回了嗓子眼儿里。
只见谢元澈姑娘豪放的翘起二郎腿,撸袖子就开始狼吞虎咽,什么凉糕,鱼片,一股脑的往嘴里塞,到最后嘴里活像含了个拳头,饮酒茹荤来者不拒,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得杯盘碗盏叮当乱响。
薛义:“……”
薛大管家自认平生阅女无数,却也没见过这么不注重仪容的姑娘,跟八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话也不说,头也不抬。
他思及此处,越发觉得不正常,试探的问道:“小姑娘先别顾着吃,你年方几何啊?”
谢元澈用“无神”的眼睛看了他一言,掰了掰油花花的手指,干巴巴答道:“十七。”
“哦,那家住何处啊!”
谢元澈:“不知道。”
“那你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
谢元澈:“不知道。”
薛义:“……”
这小姑娘是个傻子?
薛义慌了,不受控制般拍案而起,大吼道:“那你知道些什么?”
“哦,我知道……”谢元澈放下碗筷,神秘兮兮凑近他耳边飞快说了一句话。
薛义听完睁大眼睛,愕然盯了她半晌,不可置信的说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娘说的哪有假。”谢元澈又夹了一筷子凉糕来吃,鼓鼓囊囊道:“郎中都说了,我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治不好。”
薛义将信将疑道:“小姑娘,有病无病请大夫一把脉就知道,你若真有不治之症也就罢了,要是让我知道你存心糊弄我,到时候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我哪敢哪,我……”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胸膛里陡然生出一种不适感,就好像五脏六腑一起燃烧起来。
“咳咳咳……”热流直冲向喉咙,迫得她一阵咳嗽。
薛义瞬间捂住口鼻,往后退了退,一瞬间瞪圆了眼睛,惊呼道:“血!”
她拽过桌上的红枣雪蛤汤,借着倒影一看,果然有血顺着嘴角淌下来。
“……这药还真灵……”
她早知道,光是靠装痴扮傻和一番巧语未必能骗得了薛义,所以出门前下狠心服了一剂猛药。
两年前陈秋华重病垂危,眼看着只剩下一口气,多亏徐显及时请来了“正善堂”的李大夫,李大夫一摸脉,立刻诊出了病症,摇头晃脑说道:“此乃长期郁结于心,胸中多淤血,导致的气息紊乱,心脉不畅,以至危及性命。”当机立断开了一剂猛药,陈秋华一颗药丸下肚,不过片刻功夫,就“哇”一声,吐出了一大口污血,三日调养后就能生龙活虎的下地了。
她只当这是救命良药,留了两年也没舍得扔,不料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据当时李大夫所说,此药和酒一起服用药效更甚,即使是无病之人服下也能瞬间呕血,她决心赌上一把,所以出门之前喝了谢生荣昨天剩下的半壶劣酒,估计是过了两年药效有所减退,直拖到现在才发作。
她随手擦了擦,看着一抹鲜红,故作惊恐道:“完了,这回我怕真的要一命呜呼了。”
薛义深吸一口气,要是说他刚才只有三分信,现在就是无可置疑了,无病之人哪里能咯血不停,这傻娘们儿分明就是病重难愈,哼,该死的王媒婆,竟然拿这么个货色来糊弄我,活腻歪了。
他想到这已经是怒不可遏,向门外咆哮道:“王婆子,你给我滚进来!”
王媒婆不明所以,忙不迭迈着小碎步走进来,点头哈腰道:“薛公子有何吩咐。”
血贯瞳仁的薛义见到老婆子二话都没说,顺手抄起手边一个小瓷盏,兜头就向王媒婆砸了过去,王媒婆动作迟缓,没来得及躲开,额角瞬间就被划了个血口子,血水混着汤水涔涔而下,头顶上还沾着几片绿油油的菜叶,凄惨无比。
只听薛义咬牙道:“忙活这么多天,就给我找这么个活不长久的病秧子,还是个傻的,你存心给我找晦气吧。”
谢元澈暗暗摇了摇头,这薛大管家下手可真够狠的。
“哪里有病秧子,病秧子?没有啊!”王媒婆颠三倒四了半晌,才恍然大悟。
她怒指谢元澈:“早知道你这小妮子阴险狡诈,尽会撒诈捣虚,如今把花招使到薛大管家头上了,你倒是个当媒婆的好料子啊!”
继而她一把抓住薛义的衣摆,泪涕横流道:“薛大管家您明鉴,我老婆子当了几十年媒婆了,那人怎么样我还能不知道吗,这小妮子贯会使计耍诈,您可不要轻易被她给骗了。”
谢元澈那厢又再接再厉呕出好几口血,有气无力道:“本来我不要说的,只不过……我娘告诉过我,举头三尺有神明,人穷不要紧,千万不能做害人的事,我娘还说了,男人娶妻是大事,要是女人刚进门就归西了,是会影响人气运的,我娘还说了……”
“你娘怎么那么多话。”薛义咆哮如雷。
谢元澈就像没听见,自顾自的说道:“我娘说,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能嫁个好人家,只不过我活了十七年,就被人嫌弃了十七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我,多亏了王媒婆,哦对了,我娘还说王媒婆真是个好人。”
薛义:“……”
“来人,快把这老婆子给我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