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武帝十六年,隆冬。
寒风刺骨,远近不见翠色。
谢元澈手里拎着个半旧酒壶,一路上十分不老实地左晃右晃。
壶口处是用一根细麻绳穿着的,不长,但硬是被她在手指上缠了无数圈,现在已经给“蹂躏”得不成样子,眼看就要“英年早逝”。
这里是一处狭窄幽深的小巷子,人很少,也没什么烟火气,昏昏暗暗的,似乎被京师繁华遗忘的角落,谢元澈无情无绪地走着,脚下骤然发力,将一块横在路中间的小石子一脚踢出了三丈外……
谢元澈面容白皙,眉目修长,双眼凝定有神,站那不动的时候,其实挺像一副美人画,若是一动——那这副美人画就相当于被墨汁浸了,比如刚才那颇具男子气概的一脚,就将这副好画毁了个彻底。
小巷子里本来空无一人,墙角灰暗处却忽然有人影一闪,谢元澈下意识扭头,循目望去,只见是一个衣衫褴褛,泥球儿一样的半大男孩从墙角钻了出来。
她脱口道:“小富。”
她口中的小富活像是一路滚过来的,一身小短打,手腕干巴巴在外面露着——估计是几年前的衣裳了,上面全是干了的泥,看起来硬邦邦的,脸跟衣裳差不多黑,几乎是浑然一色,总之,怎一个“惨”字了得。
谢元澈眼珠一转,顺口开玩笑:“小富,搞成这副德行,你是泥鳅转世吗?”
她话音才落,小富已经吭哧吭哧扑过来了,气息不稳地说道:“姐,二蛋他……晕……不行了……”
谢元澈有点惴惴不安:“不行了?前天见他还好好的呢,怎么这么快就……难不成又被哪个恶霸给打了,唉,可怜二蛋小小年纪,生下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就这么……真是苦命……”
小富听的莫名其妙,好不容易等她悲完天悯完人,才飞快插嘴:“姐,你说什么呢,二蛋还搁茅草屋里躺着呢,也没断气,你哭早了吧。”
谢元澈一巴掌甩到他脑门上。
说话大喘气的人就是欠抽。
小富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瘦骨嶙峋的,被她这一巴掌打得一踉跄,险些摔个大马趴,多亏谢元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脖领,硬是没让人倒下去。
小富直起身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一迭声道:“好险,好险。”
谢元澈没好气地看他一眼,问道:“那是怎么了”
小富小心翼翼道:“是二蛋他上次伤得太重,大夫都说了,得好吃好喝养着,现在本就不好讨食,在加上天寒地冻的,连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我怕再这样下去二蛋迟早是要撑不住的,你看……”
谢元澈一听就明白了。
小富和他口中的二蛋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平常以乞讨为生,可惜这两人长得都不争气,瘦得就跟要完蛋的小鸡崽子似的,挨打受欺负是家常便饭,幸亏有个小富嘴皮子利索点,两人活到现在勉强没饿死。
听小富这意思,两人八成又讨不着饭了,更要紧的是二蛋那孩子本来就有伤在身,要是再吃不上东西怕真要上西天享福去了。
谢元澈这个人平生没别的优点,就是善良,虽然她也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人物,尽己所能也只是给上两张烧饼而已,不过在两个小乞丐眼里就成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就是那过不了江的泥菩萨。
谢元澈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了。
她翻遍了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没落下任何一处能放钱的地方,可惜,刚才给老爹打酒花了一大半,现在全身满打满算也就剩五个铜板了,两个铜板一个烧饼,呃,只能买两个半。
谢元澈自动避开了小富那殷殷期盼的目光,尴尬的挠挠下巴,把铜钱往前一递:“诺,五个铜板,全给你了,去买两个烧饼垫垫。”
当一个人愿意倾囊相授的时候,不管钱多还是钱少,都是一种莫大的情分,远比那些富人随手丢下的银两重得多。
小富颤抖着双手接过,差点儿没哭出来。
不过谢元澈仿佛天生就喜欢干让人扫兴的事,只听她漫不经心开口道:“哦对了,给你的每一个烧饼我都记着呢,以后有钱记得还我。”
小富:“……”
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一瞬间全憋回去了。
谢元澈踢踢踏踏拐进了小巷子,轻车熟路的走到一扇小破木门前,她轻轻推了推门,门没有锁,“嘎吱”一声,还没用力就开了,与此同时还飘下来几片积雪,正落在她脖颈里,凉得她一激灵。
小院不大,一棵光秃秃的石榴树就占去了半壁江山,在谢元澈的印象里,这棵树从来就没开过花,夏天的时候想用它遮下阳都不行,实在是百无一用,除了占地方就是碍眼,她不止一次的想灭了这个石榴老兄,可惜力不从心,后来也就不想了。
她打算先把酒给爹送过去,刚要迈步,发现旁边耳房一个半大孩子正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一侧眉毛挑得高高的,一脸贼兮兮的表情。
谢元澈看了忍不住发笑,冲他喊道:“喂,你看什么呢,做贼吗?”
“嘘!小点声,”小男孩把手指竖在唇边,神情十分严峻,“别被听见了。”
他是谢元澈的弟弟,谢元晋,小她五岁,今年刚满十二。
谢元澈一脸莫名其妙,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又做什么坏事了,是打了临街王大叔家的狗,还是抓了隔壁顾阿婆家的鸡,赶紧给我从实招来。”
谢元晋脖子一梗,义正言辞地说道:“抓鸡打狗是小人行径,我是君子,从不做这些事,谢元澈你不要冤枉好人。”
“叫我什么?”谢元澈点了点他额头,佯斥道:“叫姐。”
谢元晋不情不愿从嗓子眼里滑出一个字,“姐。”
谢元澈状甚得意,美滋滋道:“这还差不多,自己玩去,我给爹送酒。”
估计是她气势夺人,谢元晋还真就转身走了,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原地蹦了一下,又转过来慌里慌张说道:“玩什么玩,还有正事跟你说呢!”
“你能有什么正事?”谢元澈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我不信”三个大字就在嘴边挂着,呼之欲出。
谢元晋少年心性,见姐姐对自己这般漠视,立刻发狠,音量都不自觉提高了几分,“这回真是正事,王媒婆来了,就在屋里呢!”
谢元澈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酒壶险些没拿住掉地上,惊恐道:“就是去年要给我说亲的那个丑媒婆?”
谢元晋悲痛地点了点头。
谢元澈顿时有如五雷轰顶。
王媒婆在京城媒婆界向来风评不佳,众所周知,这货的眼里天不大地不大只有银子最大,什么姻缘幸福,在她眼里通通都是狗屁,只要银子给到位了,甭管是小姐配长工,还是秀才配屠户,连说带吓,连哄带骗的,十有八九都能撮合成。
去年这老太婆来过一回,硬是要把谢元澈跟临街一个有些家财的瘸子撮合成一对儿,没想到正赶上那几天她心情不好,两人几句话没说通,气得她直接抡起了大棍子,直接把老太婆给打了出去,这今天怎么又来了。
谢元晋在旁好心提醒:“姐,不如这回你再故技重施?我去帮你拿棍子。”
谢元澈没理这个话茬,手里没意识地转着酒壶上的麻绳,一圈,两圈……到第八圈的时候终于折了。
“我进去看看,”谢元澈说道,“你先回屋去,外面冷。”
谢元晋做了个鬼脸,蹦蹦跶跶回去了,结果屁股刚沾到凳子又蹦了起来,顺着门缝不放心嘱咐道:“要是情形不对,你招呼我一声,我给你拿棍子。”
谢元澈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屋内坐着三个人,她爹谢生荣,她娘陈秋华,还有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婆子,谢元澈眯眼细看,果然是去年被自己用大棍子打出门去的王媒婆,讨人厌的功力仿佛更胜从前。
她走了过去,中间没忘狠狠剜那老婆子一眼,“啪”的一声,谢元澈把酒壶重重放到桌上,几滴酒瞬间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到王媒婆遍布褶子的脑门上。
王媒婆:“……”
这死丫头脾气还是这么大。
谢生荣和陈秋华同时一惊,齐声道:“澈儿,不得无礼。”
只看王媒婆装模作样的扶了扶鬓角那朵大红牡丹,阴阳怪气地说道:“话呢我已经说完了,嫁不嫁你们自己来决定,明日我再过来,薛大管家那面还等我回话呢,没太多功夫等你们。”
随即老婆子重重“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了。
待人走得远了,谢生荣一直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哭丧着脸,好像谁欠了他五百吊钱。
“她说的谁啊?”谢元澈往椅背上一靠,满不在乎问道。
在她想来,媒婆只是负责说媒,说不通到头,难道人家不愿意答应,她还能拿两把菜刀抵在人家脖子逼人答应不成。
陈秋华叹了一口气:“是瞿王府的人。”
谢元澈一惊:“王爷?”
“不是,”陈秋华道:“是王府的管家,叫薛义。”
谢元澈很不以为然,不就个王府的下人吗?怕他作甚?
陈秋华:“俗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达官贵人家的下人也不是我们能得罪起的,更何况还有王媒婆在中间拨弄,怕是轻易躲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