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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西部卷(9)

第二天一早起程。房东的院子里站了不少人,都是这个村的年轻人,有男有女,个个打扮得朴素又漂亮。车子离去的一刻,他们齐齐向我挥手。我看到两个少女的明眸里有一团晶亮的神奇的光在跳跃,像生命的火苗动人地一闪。

绕着蓝晶晶的鬼湖,从纳木那尼雪峰下去普兰。

圣湖边竟然有一个鬼湖,鬼湖与圣湖有一河相通。圣湖是淡水湖,而鬼湖则是微咸的湖。靠近鬼湖走,湖一眼比一眼蓝,掀起那有浓郁暗影的波涛的仿佛不是风,而是来自于她内部的力量,像一个人身体的颤抖,像妖艳女子的电波。人们把凄美的鬼湖打入另册,实在是因为惧怕一种勾魂摄魄的美。美,常常只会让人生出满心的怜惜,但有时美得过于妖艳,会产生微微的恐慌。

到了纳木那尼峰之西,一群尼泊尔信徒挤在一部卡车上,他们从孔雀河上游的一条雪水河床上开了过来,前去神山朝拜。河滩边,两个尼泊尔人、一个印度人,正在生火煮咖啡。他们与新疆的两个司机、一个生意人在这里熬过了一个长夜。两个尼泊尔人跳入早晨的雪水中沐浴,又赤裸着身子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打坐,手持莲花指,双目紧闭,念念有词。一个年轻一点的给另一个长络腮胡的画符,在他的额头上、鼻梁上、胸口和手臂外侧涂上了白色的奶粉。他俩围坐在小火堆边,旁若无人,进入了一个冥想的世界,任凛冽的寒风劲吹而不自觉。

雪水河,由纳木那尼峰上的积雪融化后形成。每天下午,经正午的太阳一照,积雪大量融化,河水猛涨。昨天,一辆吉普车过河时就被雪水冲得无影无踪。又有一辆陷落河床,被新疆来的卡车搭救上来。吉普车刚开走,卡车却陷进河滩开不上来了。新疆的三个维吾尔族人和搭他们便车去转神山的尼泊尔人、印度人,就在这条雪水河边冻了一夜。

去普兰,我们也得从雪水河上过去。丰田车开上宽阔的河床,河床上到处都是石头,石大如盆,一条接一条的流水密布其间。小车不是被大石头卡住,就是险些陷入河中,这对司机的技术和胆略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我们虽然顺利过去了,但下午要在雪水上涨之前赶回,还得冒一次险。

赤地千里,千里赤地。普兰的山地又回到了狮泉河的地貌。只见一队尼泊尔的背夫出现在这个砂石满天、烈日炎炎的土地上。他们踽踽而行,在无人的荒漠,成了最吸引目光的风景。

他们头戴尖顶的毛绒帽,身穿破烂肮脏的棉袄或兽皮袄,有的穿着胶鞋,有的打着赤脚,就这样走在太阳炙烤着的砂石上。背上的大麻袋和藤筐,从臀部直盖过头顶。他们弯腰弓背,汗水如浴。远远看去,只见到巨大的袋和筐,一双短短的腿,一寸一寸挪动在无边无尽的山坡上。

通过边防检查站后,未在普兰县城逗留,我就直奔尼泊尔边境上的科加村。

一条长流不息的孔雀河在喜马拉雅山脉的深山大峡里喧哗而去。被雪山围绕的科加村岑静又宁谧,连蜂翅的振动声都清晰可闻。这里有一座著名的寺庙科加寺,一些转完神山的人要来这里拜一拜庙里的主神文殊菩萨。不少外国旅游者也从这里进入中国边境。千年古寺落下了岁月的沉沉寂静。庙内香火几点,僧人几个,冷落中自有几分出俗。

散落在山坡上碉楼式的农舍,一律两层,皆由石料砌筑,楼下如同地窖似的,是堆放柴草、关圈牛羊的地方,楼上住人。村里人放牧的放牧,干农活的干农活,地坪里难以见到人影。

一路上,从进入普兰县城开始,砂石地上就出现了一块一块梯级的青稞地,路边不时有高大的绿色乔木。在这个寸草不生的边地,这真是一种奢华的绿、仙界的绿、神话的绿。科加村拥有这样的绿,还有潺潺而下的银光闪亮的雪水,他们是生活在自然的奇迹里了。这奇迹跟孔雀河是分不开的,科加村人引河水进入沙地,灌渠从上游的高处引水,向低处的土地流来,到处可闻潺潺流水,沙地遇水就变得葱茏一片了。青稞、蔬菜、树木,都绿得特别鲜亮。勤劳智慧的西藏人,不但有自己悠久的民族文化历史,也有悠久开辟农田、引水灌溉、筑堤防洪的传统。

2009年9月,水利部援藏会议上,部长陈雷要求加强牧区水利基础设施建设,发展灌溉草场,开发无水草场,建设饲草饲料基地,以提高草场载畜能力。初步确定了在昌都地区八宿县吉中乡、阿里地区普兰县霍尔乡、那曲地区班戈县普保镇、日喀则地区岗巴县直克乡、拉萨市当雄县公堂乡【备选】建设5个饲草饲料基地。将通过渠灌、管灌、喷灌等不同的节水灌溉技术,加强草场水利基础设施建设,改善牧草生产条件,“以水定草、以草定畜”。这一项目将于2010年初启动。普兰这样的地方,水利用得当,也是可以造出真正的绿洲的。

在这个边远的偏僻村庄,流行“女尊男卑”,像内地有三八妇女节,这里的男人也有男人节。从祭土著神的第二天开始,2月11日至15日的5天,就是男人的节日。18岁以上的男人在这5天里全汇集在科加寺的小广场喝酒看藏戏,吃的糌粑、酥油、肉和酒都是由有威望的老人上门凑的。看藏戏时,男人坐垫子,妇女小孩都只能站着围观,并且每户都得派女人前来斟酒。

这真是富有戏剧色彩的生活场景,男人们要女人们来宠,想起来就令人忍俊不禁。

男人们撒娇自有他们撒娇的道理。在科加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遗风,男人娶媳妇要站门口【以前是抢】。你看上哪家的姑娘,先要在天亮前把酥油点在门楣上,然后在离大门几米远的地方摆上酒壶,求亲者就开始直挺挺站在人家的大门前,等主人起床了,开门了,然后赶紧脱帽致礼。主人发现有求亲者站在门外,他们往往爱搭不理。到了吃饭时间,求亲者家里送来了饭菜,或来人替代站门者,让其回去吃饭,临走,站门人还得高声向门内喊话,说自己回去吃饭,特地请假。

如此三天下来,如果对方还没动静,男方就要再来一位亲戚陪站。这一站,长的有时达半月之久。

男方“站婚”一般都能“站”来媳妇。女方如果不嫁,也有办法,那就是知道男方要来站门口,一大早就起来把住门口,不让对方点上酥油灯,男方因此而失去站的资格。

“站”来了媳妇,并非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样把媳妇娶过门,夫妻另立门户,就算一个新家庭诞生了。科加村推崇的是夫妻分居。不到100户人家的科加,分居的就有30多户。男人在新婚之后就得回自己的家,只有农忙季节、逢年过节来走动一下,帮忙做些农活,有时也做针线活。有了小孩,做父亲的就可以经常来看望孩子了。孩子大了,只要协商好,父亲也可以带走孩子。在此之前,父亲并没有抚养子女的义务。

之所以还保留这种婚姻关系,科加人讲了两点理由:一是经济原因,因为婚礼要花费大笔钱,男人还得向女人付奶钱,家里穷的付不起钱;二是人际关系,一般家庭都由女儿掌权,有了妯娌,人多是非也多,弄不好还要分家,大家庭和血亲关系就难以保持了。

这种“女儿国”的家庭结构,我在云南宁蒗的泸沽湖也遇到了。摩梭人对这种婚姻关系十分敬重,老人们还担忧年轻的一代经不住外来生活方式的冲击,把他们这个世代因袭的好传统丢掉。他们把它称之为“走婚”。与科加人不同的是,摩梭人男女青年相爱,男的要半夜三更偷偷地溜进姑娘的花楼【成丁的少女都有一个花楼,姑娘长到十四五岁,家里人就让出一间房让姑娘单独居住,家人从不去打扰】。直到女方生了儿女,婚姻才正式公开。男人由母亲做主,到女方家大摆宴席,承认这宗婚姻关系。也有极个别不愿承认的,这也没有太大关系,因为男方不存在抚养义务,又被排斥于血缘之外,因此婚姻变得十分自由。我曾问一群摩梭族小孩,知不知道爸爸,他们都点头。我问爸爸妈妈中喜欢谁,几个孩子异口同声说“妈妈”。

泸沽湖与科加村都处于边地的崇山峻岭之中,前者位于云南、四川和西藏交界的横断山脉之中,后者则处于与尼泊尔相交的喜马拉雅山脊里。天然的屏障,使他们保持了遥远的古风。

大江上游

这一天,我们沿着雅鲁藏布江上游的马泉河一路东行。这是一条南线,这条路与北线大不相同。拉萨与阿里可以走通的路有两条,分南北两线,岔路口在萨噶县的二十二道班处。东西直行,是一条隐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冈底斯山脉之间的路,西行经过萨噶、仲巴、普兰、札达到达阿里的狮泉河,称为南线。右转九十度弯,往北走,经措勤、改则、革吉到狮泉河,则称为北线。北线一路行走在藏北高原上,平均海拔为5000米,沿路大部分是无人地带,去的车极少,路不熟的话,大峡谷中的草原、荒漠容易让人迷路。路途也几乎没有给养,车出毛病的话,有生命危险。数月前,一台阿里开出的东风车,突遇一场雪暴,三个司机冻死在车厢,直到前不久才被发现,肉已被狼吃光了,只剩下一堆白骨。

南、北两线除南线断断续续有人正在修筑泥土路外,路都是汽车自己走出来的。沿途河流密布,北线仍然没有桥梁,更没有船,汽车过河只能从河床里蹚过去,车在河床里熄了火,不是被雪水冲走,就是得等上十天半月,等待过路的车来搭救,结果,车不是报废,就是丢弃在荒野,司机要回去请人来修理,前后一两个月也是可能的。南线已经在许多河床上修桥了。眼中所见,满目的野草不再是一寸见长稀稀疏疏近乎半荒漠的了,它是疯长的一片,虽稀疏,却足可呈现一幅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景画来。大的石子少了,土地变得有了一些油性。

从两大山脉发源的河流,蛇行于草地,银光一闪就是它们凝脂聚玉的面容,牝马一样地突然出现,又马尾一样寂寞地纠缠你,让车绕着它转来转去。只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你才能别它而去。由于河床中泥的成分大大增加,即使不深的地方,看得不准也可能陷入河床淤泥之中。

一路上都有河流相伴。我甚至在霍尔发现一个地图上没有标注的大湖。

尽管草这么深,扎西说,牛羊并不喜欢吃,它们中意的是北线那些低矮又有韧性的草。沿途还真难见到牧人和羊群,只有不时出现的一具具倒毙于荒野的动物,有马、牛、驴,内脏都已腐烂成泥,外表皮毛依然完好。这是去年冬天雪灾所造成的惨象。厚厚的积雪把草原覆盖了,动物们一点草也吃不到,活活饿死、冻死。

眺望着遥远的喜马拉雅雪峰,观赏着无边无际的草地,面前不时出现的河流,从溪流渐渐变得宽阔了,水色从深蓝开始变得淡白,等到遇到修路工人,面前已经是流水湍急的马泉河了。它又叫当却藏布。一到洪水季节,马泉河无法过车,现在终于开始在河上架桥了。路修了两年,架成的桥却只有一座,在这遥远又艰苦的西域,这么高海拔的地方,修筑路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现在过河我们仍然要从水中走。第一次,车到大河边,河水逞威般流得满滩都是,喧腾的声音里,既有浅滩的哗哗,又有深水的嗷嗷。对岸一台东风车陷在河里,还有一台停在岸上,不敢过来。

我们来到河边,扎西、索多沿河滩走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有把握的地方。同行者去修桥工地交涉,这座桥似乎已合龙,也许侥幸能够过车。等了足足40分钟,结果是桥还不能走车。有人说出20元钱给我们带路,扎西一听连连摇头,他信不过这些人。他说,到时他把你带到一个陷车的地方,再等着向你要钱拉车。

要过河,只有自己下水探路。两位同伴脱下鞋子和长裤,就往水中走。扎西在岸上指挥。

涉过两处浅水,他们蹚到了下游的主河道,那里较为宽阔,水应该浅一些。两个人一步一步向急流中探脚,摸索着前进。水淹到了大腿,两人赶紧撩起上衣,溅起的水花把内裤全打湿了。一人一个趔趄,差一点扑进河中。另一个扶住了他,两个人手牵手,互相交错往前走。其中一个战战兢兢,显得很紧张。过了河心的急流,水又浅了,他们上了岸。

扎西壮了胆,叫我们上车,按探出的路线开始过河。

民工都过来围观。这一次让人觉得有点凶多吉少,丰田车像一条船,蹚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汊,最后在几乎就要熄火的一刹那挺了过来,冲过了主河道,开上了沙滩。

帕羊河

尽管我们一路成功地渡过了众多的河流,但这条深深的帕羊河还是让我们功亏一篑。这是一条大河,从北流入马泉河。过河前,我和两位同伴一齐下水探路。水已淹到腰部,冰冷的雪水冻得骨头都失去了知觉。我探到一个坑,底下石头不多,是一个危险的地方。我们上到对岸后,见扎西发动汽车仍往那个地方开,我急得大喊大叫,他一点都听不到。我们眼睁睁看着他把车开下了陡岸,顷刻,水就淹没了轮子,淹掉了前灯,直淹到顶盖,车身像船那样漂了几漂就沉了下去,无声无息了。

我们冲下水,直扑落水的车。车里装的棉被、食物、摄影包都是不能打湿的。水往车内哗哗灌着,我们一趟一趟往岸上抢运。有两位女性,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她们被背上岸后,车里已灌满了水,扎西像个落汤鸡,沮丧地泡在河里,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岸边蹚来。这一次,河床宽阔,水势浩大,水面已淹到车窗边了。小车就像一个随时可能会漂走的小岛,显得孤立无助。

这是一个巨大的草原,疯生的草高可及膝,喜马拉雅山脉与冈底斯山脉都远远地退于一隅,只露出冰冷的雪峰。我们呆呆地望着它,眼睛深处结着两粒雪光。

情况急转直下,一是晚上水涨,车可能被冲走;二是荒原上,这点食物维持不了两天;三是索多的车油也不多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河水湍急的奔涌,留下一路沉沉的水流声。

换上干的衣服,天色渐渐昏暗。

唯一的办法是去前面经过的工地找车来拖。然而,我们离开那个工地已经太远了,天又黑了,油料也不知道够不够。顾不得那么多了,即使走路,我们也只得去试一试了。

为防意外,扎西、索多和两位同伴都上了车。这一路全是荒野,没见过一户牧民,这里可能不是牧区吧。黑暗使美丽的草原变得恐怖起来。

我抬头看到那些浮动在天边的乌云,那不时刮来的一阵阵阴风,似乎早就隐藏了玄秘的阴谋,一旦我们陷入困境,它就显露出了凶恶的一面,不再温情、浪漫与含蓄。这片无人地带,我们对它一无所知,不知还隐匿着什么杀机。想起改则遇到的那群狼,当索多的车灯最后一点光亮也在草原深处的黑暗里消失时,我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

我们剩下的四个赶忙搭起了帐篷。

天黑得好快,一会儿工夫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天边隐隐滚过一阵雷声,沉寂的大草原,就只有流水冲击车身发出的声音。

我们躲在一个帐篷内。我把照相机的脚架从另一个帐篷搬过来,荒原上我听到了自己脚步踩压草根的声音,就像踩着了整个草原一样。声音引来黑暗的包围,我感到草原的谛听,在那黑暗的深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远处传来发动机的响声,拉开门帘,看见了黑暗深处的灯光,有救了!一定是索多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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