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准备崔健演唱会的同时,“烽火台”乐队开始进棚录音。公司从一开始,就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列侬负责那些畅销歌手的录音制作,迪伦负责罗大佑、崔健这样歌手的录音制作。有时候列侬忙不过来,迪伦也会进棚帮忙。这些畅销歌手的专辑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和音乐含量,只要把握好最基本的技术,就算成功,一周之内完全可以完成一张专辑。相反,他给罗大佑和崔健制作的周期远远要比那些畅销歌手长,一般情况需要半个月到二十天,不顺利的话,还会更长。崔健的专辑几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成。列侬对迪伦的制作一百个放心,他从来不去棚里过问,音乐制作就怕有两个以上的主意,“披头士”就是因为他和麦卡特尼谁也说服不了谁导致解散的。在“烽火台”录音期间,列侬亦如此。
“烽火台”的录音已经超过一个月,还没有完成。列侬很关心这支乐队,自从回北京之后,他还没有很正式跟这些乐队的成员有过接触,只是有时候他会在公司见到其中的某个成员,主要是吉他手鲁方,每次都是他来找迪伦办事。
列侬决定去录音棚看看,时间不能这么拖下去,虽说慢工出细活,但他不相信时间会制造一张伟大专辑,他也不想增加太多成本,增加的那些成本听众在磁带里是听不到的。
列侬的突然到来让迪伦变得有些紧张,他知道,这次录音时间超出了事先的计划。
“鲍勃,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只是录出来的效果不好。”
“设备不行?”
“设备足够,可能是他们的状态问题。”
“不要给他们压力,他们可能希望做得更好反而不能放松。”
迪伦没有再说话,他对着麦克风冲里面的吉他手鲁方说:“这段吉他独奏要把调冲上去,要快一点,如果那段复杂的独奏不行的话,可以用另一段简单的。”
“我是主音吉他,我不想改。”
“好,那再来一遍。”
鲁方开始弹奏,但实际效果并不好。列侬听的直皱眉,吉他手在演奏这段独奏时根本不熟练。
“他妈的,乔治·哈里森都比他强。”列侬在一旁嘟囔一句。
鲁方在棚里面反复录了三四遍,还是不行。迪伦示意他先停下,出来休息一下。
这时,门咣当一声响了,列侬回头,只见陆卫东搂着两个女孩,摇摇晃晃从外面进来。走到近前,列侬闻出了一股酒味儿。列侬知道他是乐队成员,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乐手。
陆卫东也不知道列侬是干什么的,他没有理会,拉着两个女孩直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没一会儿,键盘手徐方来拎着两个饭盒也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三个女孩。徐方来顺手把饭盒放到调音台上,对鲁方说:“趁热,赶紧吃。”然后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沙发地方不大,几个人坐上去立刻就满了,一个女孩干脆坐到了陆卫东的大腿上。
录音棚里立刻充满了酒精的味道。
列侬问迪伦:“谁是主唱?”
迪伦用眼神指了指陆卫东。列侬点了点头,说:“唱的部分录完了吗?”
“还没有。”
“还差几首?”
“三首。”
“编曲都做完了?”
“还差三首。”
“我现在想听听主唱录音。”
迪伦有些为难。因为这三首歌的器乐部分还都没有完成,如果让主唱录音,会影响到他的感觉。他有些紧张,他揣摩着列侬之所以让主唱进去录唱,一定是看到刚才的情景,有些生气了。迪伦也不好拒绝,便站起身走到陆卫东面前说:“先让鲁方休息一下,现在你进去录唱。”
陆卫东把怀里的女孩推开,“还没有编好曲子,我怎么唱啊?会唱错的。”
“我们录那首《命运的错误》,键盘、贝司和鼓都录好了,你没问题。”
“我刚吃完饭,还没感觉,没感觉我不能唱。”
“没关系,你可以先熟悉一下。”
“好吧。”陆卫东很不耐烦,慢腾腾地从沙发上站起,一摇一晃地进到里面。
陆卫东的嗓子完全没有打开,甚至还不时地跑调,迪伦接了几句之后,列侬示意他停下来。
列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迪伦说:“你把那小子给我叫出来。”
迪伦挥手示意陆卫东出来。
列侬指着他们说:“你们知道在干什么吗?”
陆卫东说:“我说你谁啊,管得着吗?”
鲁方推了陆卫东一把,“他是老板。”
“老板?老板一般都不懂音乐,你应该在公司数钱,干吗来这儿。”陆卫东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们以为自己是‘滚石’‘谁人’还是‘大门’乐队?你唱的跟他妈叫床一样,还有脸说音乐?这里是录音棚,不是妓院。”列侬指着沙发上叽叽喳喳的女孩说,“你马上把这帮人给我轰出去。还有你,”列侬又指着鲁方说,“你会弹吉他吗?你和声走的都不对,还在那里瞎弹。还有你,”列侬指着徐方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叫调音台。知道它多少钱一台
吗?你居然把吃的放在上面?”
列侬转过身,对迪伦说:“鲍勃,我们是在录音,不是在这里排练,现在我再给你一周的时间,一周后立即停止。”列侬脸色铁青,发作完毕,转身就往外走,就在他开门的时候,门外一个女孩正好冲了进来,差点撞上列侬,列侬上去一把揪住女孩的衣领,把女孩拎了出去,“妓院在马路对面,你来这儿干吗?”
“你干吗?她是我女朋友。”鲁方在里面喊。
迪伦紧接着跟了出来,他追上列侬,“约翰,约翰,你听我说。”
“鲍勃,我不知道这次录音搞得如此糟糕,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事情出乎我的意料。”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我自己能解决,但是没想到后来麻烦越来越多。”
列侬知道,迪伦是那种对艺人很宽容的人,这是因为他当年做歌手吃过不少苦头,他当年我行我素,天天要与唱片公司各个部门的人抗争,才保留住他的个性。当他担任制作人的时候,就会替歌手想得多,这些列侬都理解,但是像“烽火台”这样的乐队,列侬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简直是一群人渣,他完全不能理解,迪伦这一个多月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他们又不是录制贝多芬交响曲,不过是一支摇滚乐队,我不想在他们这些混蛋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列侬怒道。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有些音乐天才的确是混蛋。”
111
三个星期后,崔健第一次在北京大学礼堂登台演出,列侬和迪伦为了能把崔健推出来,做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安排,他们让张蔷、罗大佑和公司其他歌手轮番上阵,最后让崔健压轴。他们相信,崔健的音乐更容易被大学生接受。
很快,为崔健暖场的歌手一个个上去又下来,台下的观众不过瘾,不让那些他们喜欢的歌手下去,尤其是当罗大佑唱完,台下的观众不干了,大呼小叫让罗大佑继续唱,台下秩序一下乱了起来,有人甚至冲到台上,拉住罗大佑。罗大佑并没有理会台下的观众,转身下去,他想让崔健尽快上场。
崔健出场时,观众还沉浸在刚才罗大佑煽起的激情中,根本不理会这个年轻人,他们疯狂地起哄,一起喊“下去,下去”。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崔健开始了演唱。结果观众更不干了,他们根本没有兴趣听这个穿着绿军装的家伙演唱。学校的音响扩音设备不是专业的,场面一嘈杂就什么也听不见了。第一首歌唱完,已经有不少人退场,坚持不走的学生都抱着一定要把崔健赶走的信念,他们的喊声和起哄声越来越大,崔健忍着唱完第二首歌,唱完后,他面对自己根本控制不住的场面,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有点不知所措。台下观众见崔健站在台上不出声,也稍微安静了一些。
崔健见下面安静了许多,对着话筒说:“我没有上过大学,过去一直很羡慕大学生,但是今天我很失望,你们是社会中最有鉴赏力的群体,可是我发现你们跟没有念过书的人一样。”
“下去!”
“滚蛋!”
有人开始往台上扔东西。
崔健继续说:“你们根本不关心现实,也不关心灵魂,你们没有耐心,你们不懂得尊重,你们不懂得反叛,摇滚乐是洪水猛兽,也是一把刀子,解剖的就是你们这样没有感觉的灵魂。再见!”崔健扔下一连串狠话,转身就走。
列侬和迪伦站在后台,目睹了这一切,精心设计的演出就以这样一个混乱的场面草草收场。
第二天,在和谐唱片公司办公室,崔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向列侬和迪伦诉苦:“我没见过这么没素质的大学生,那时候你能让我做什么?他们根本不想让你继续。”
“你也不该那么冲动,”列侬说,“我以前演出遇到过比这种场面还要恶劣的情况,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冷静,你太不冷静了。”
“我是做不到。”崔健没有说让他最后一个出场本身就是个错误,上台之前他感觉压力很大,他很羡慕其他歌手在观众面前获得的尊重,前面的歌手越受欢迎,就意味自己不被认可的可能性越大,他做好了面对冷场的准备,却没有想到面对混乱,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
“不能都怪崔健,”迪伦说,“要是我我会把吉他扔下去,我们一开始安排得有问题。我们确实高估了大学生的接受能力,他们跟所有中国人一样,并不了解流行音乐。目前大学生并不是前卫文化的接受者。”
“摇滚不是前卫。”列侬说。
“在中国是前卫,可口可乐在中国可能都是前卫文化。”迪伦说。
“我们现在该想一个对策,怎么让人知道崔健,我感兴趣的是他的专辑能卖出去多少,我不喜欢失败。”
这次他们真的再想不出任何办法了,崔健新专辑的发行时间只能往后延期,迪伦曾建议列侬,专辑还是应该按时发行,当初罗大佑的新专辑也遇到这样的问题,后来听众也接受了,市场总是需要一个认知过程。
列侬在这件事上很固执,演出的失败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很受刺激,习惯了成功的列侬根本没有做好失败的准备,他担心专辑上市后滞销。他从心里希望崔健能一炮而红。他知道,那些仅仅靠翻唱别人作品走红的歌手可以给公司带来利润,但不会长久。他也在逐渐认识到迪伦的思路是正确的,他对崔健的期望值很大程度是他们的那段经历,崔健的失败意味着列侬的失败,这是对他自尊心的最大伤害,列侬现在已经不能面对失败了。
112
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在演出事件发生一个星期之后,《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我们不需要这样的摇滚乐》的文章,作者称自己是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看了崔健的演出,对崔健的某些言辞感到很不满,文章认为,大学生是有高品位的群体,不能接受西方腐朽没落的文化,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很多没落的西方文化都会进入到中国,年轻人对这些没有判断力,会盲目接受,这是一种值得警惕的很危险的现象……
列侬拿着报纸,磕磕绊绊地念给迪伦听。念完之后,列侬把报纸往桌子上一扔,“鲍勃,你看看我们在干什么?崔健还没有出生就死掉了。我想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去理解摇滚乐。”
“我当初想回美国,就是觉得我在这里看到的都是在重复美国。50年代,芝加哥一家电台播放了一首黑人摇滚乐歌曲,竟然有五千多人写信抗议。这不过是一篇文章而已。目前中国人只能这样去理解摇滚乐,摇滚乐就是洪水猛兽。可是我们离开美国的时候,他们正在用摇滚乐狂欢,呼唤爱与和平,有五十万人参加。相信我,约翰,在中国也会这样。”
“我们为什么不在报纸上解释一下摇滚乐是什么,让中国人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约翰,报纸是由不喜欢摇滚乐的人控制的,让他们去说吧。”
让迪伦和列侬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在社会上居然引起了极大反响,之后的《中国青年报》干脆开设了讨论栏目,每天都有关于这个话题争论的文章发表。作为报纸,当然希望能引起的争议越大越好,才会有更多读者参与,持对立观点的双方争论得很厉害,这场讨论持续了大约有一
个月时间。在此期间,关于崔健被禁演以及他本人身世的谣传到处都是。迪伦到几家唱片店打听,发现人们都在问有没有崔健的专辑。已经有媒体把电话打到唱片公司,询问此事。《中国青年报》记者找到迪伦,希望就此能做一个采访,但是迪伦拒绝了,迪伦很清楚,没有比让人听到崔健的新专辑更好的解释了。
迪伦把这段期间关于崔健和摇滚乐的争论作了一个总结,汇报给列侬,列侬听得很激动:“过去我们找不到一个宣传的地方,现在才知道这份报纸是我们最好的宣传媒体。”
崔健的专辑《不是我不明白》在争议中发行了,和当初罗大佑专辑的慢热相比,《不是我不明白》上来就变成热销专辑,很多地区追货不断,年轻人开始唱崔健的歌,被丢弃的绿军装又开始出现在大街上。列侬脸上乐开了花,最让他忧心忡忡的事情就这么圆满地被人解决了。
“鲍勃,中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当人们对新生事物的接受和排斥势均力敌的时候,这个社会才是最活跃的。”
这是中国流行音乐历史上第一张摇滚乐专辑,有这么一个好开头,坚定了迪伦接下来发行“烽火台”新专辑的信心。相比崔健在音乐中表现出的反叛和冲动,“烽火台”的音乐更接近西方摇滚,但不失旋律的流畅,这一点完全可以抓到市场。
因为崔健专辑的畅销,现在已经有些发行公司开始往音像市场上抛出一些打着摇滚名义的伪摇滚专辑,列侬和迪伦看着他们从市场上搜罗来的那些卡带,非常开心。
“我们引导了流行,他们在为我们暖场,这很好。”列侬说,“他们并不懂什么叫摇滚,却在为我们普及‘摇滚’这个词。”
“崔健是个天才,在录制这张专辑之前,他只听过‘滚石’的一张唱片。”迪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