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没有接话，他不喜欢跟列侬讨论生意经，他只是希望自己手里做出来的东西对得起自己。列侬嬉皮笑脸地说：“鲍勃，好像你说过，你总会站在我的对立面，这样我们在一起才会勇往直前。以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我知道了，这就是和谐。相信我，我们共同创造过过去，一定会共同创造美妙的未来。”
迪伦苦笑了一下，心里也在想他们在过去相处的日子里，不管列侬如何幼稚，不管他干什么蠢事，迪伦都能以最大的宽容去面对这个家伙，尽可能哄着他，帮助他，那时候的列侬是可爱的，现在他却觉得列侬越来越讨厌，他已经不是那个从前的列侬了，他变了，他像换了一个人。当他为自己设计的别扭的理想主义的气球爆破之后，他赖以寄托的那一切都不存在了，而不幸的是，他接下来遇到的这份工作是让他扮演商人的角色。列侬现在这种做事方式像是在报复。迪伦搞不清楚他在报复谁，为何而报复。
正如他们所料，张蔷接下来发行的三张专辑几乎卖疯了，半年多没有露面的张蔷，当她再次推出新专辑之前，列侬在报纸上做了一个广告：张蔷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与歌迷见面。这些歌迷从来没有机会跟这位最红的歌手面对面，见面会当天，有大约两万人涌到新华书店，导致新华书店无法正常营业，见面会只好被迫取消。列侬、张蔷、迪伦都很遗憾。这次让人意料之外的事件之后，张蔷更受欢迎了。迪伦对列侬说：“如果你想让人们一直喜欢她，就永远别让她跟观众见面。”
列侬觉得很有道理，频繁的露面，会让人失去对她的兴趣。列侬盘算着，在没有出现第二个张蔷之前，他必须保持张蔷在歌迷心目中的神秘感。事实上，这也不是列侬的一厢情愿，在张蔷刚刚出新专辑的时候，他试图联系报纸、杂志和广播电台、电视台，希望大面积曝光张蔷。可他发现这些媒体对这个红歌手毫无兴趣，列侬很失望，他不明白这些媒体每天都在报道什么，也让他知道了中国并没有真正的流行文化，与其说花很多时间去跟他们讲解普及流行音乐的常识，还不如把时间花在具体事情上，张蔷在没有媒体放大的帮助下，照样可以成为卡带热销歌手。
另一个让列侬感到欣慰的是，先前罗大佑积压的磁带，因为张蔷翻唱
了其中的一首歌，没多久便全部批发出去，同时追货不断，到了年底，罗大佑的专辑也卖到了五十万盘。
在列侬办公室的墙上，有一个唱片销量图，这是他跟百代公司老板那里学到的。在他做了老板之后，也如法炮制。每天看到这个图，就知道公司的业绩如何，如果那个图每天都在增高，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反之他会很郁闷。列侬每天都会站在这个图表前看上半天，让他颇有成就感，甚至看着这些单调的图表，能让他产生很多生意灵感，就像他当年每次抱起吉他灵感迸发一样。那些直愣愣的图表简直就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列侬算了一下，张蔷自签约后，一共出版了二十三张专辑，总共销量有三千一百万盘，这个数字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神话了。而其他翻唱邓丽君歌曲的专辑系列，一共出了十二个，总销量也达到了一千九百万盘。列侬望了望窗外马路对面的一栋高楼，他觉得墙上那一束束销量图完全可以抵得上对面的那栋高楼。这就是商业文化，跟当年“披头士”创造的文化是一样的，它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
列侬对自己当初作出的判断感到非常满意，现在整个中国的年轻人都在听和谐唱片公司的音乐，在中国从事唱片业的工作远比在英美舒服。他想起了侯德健的一句话：“我不喜欢有竞争对手。”是的，列侬也不喜欢。
列侬的美好想像被电话铃声打断，他抓起电话：“你好。”
“我们是《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你们是和谐唱片公司吗？”
“是的。”
“我们有一个采访计划，希望贵公司的歌手张蔷能作为我们下一期周刊的封面人物。”
列侬的感觉良好极了，是的，《时代》周刊，它的封面是被世界认可的一个标志，可见张蔷已经变成真正的中国的明星了，连世界上最有影响的媒体都关注她了。
“这个我要和她的经纪人谈谈，”列侬在按捺自己的激动很冷静地说，他不想给这个杂志一个自己求之不得的印象，“明天我会让经纪人跟你联系。”
106
“约翰，北京又开了一些酒吧，我们可以去喝酒，而且还有歌手驻唱。”迪伦兴冲冲地告诉列侬。
“是吗？看来以后晚上我们有休息的地方了，我讨厌下班后就回家的生活。”
“明天周末，我们可以去看看。”
迪伦希望能让列侬亲临现场去感受一些东西，让他明白，在这座古老且新兴的大都市，开始有亚文化形态出现了，而且，这种文化一定会像细胞裂变一样迅速繁荣起来，会引导新的文化现象出现，也许像罗大佑这样的音乐将来会有更大的市场。
周末，迪伦带着列侬和罗大佑去一家叫做“平行线”的酒吧，这是他们来到中国之后第一次像在自己国家一样过夜生活。之前很少能在街上看见霓虹灯，这家酒吧的门脸就被霓虹灯装饰得花花绿绿，列侬和迪伦看到这样熟悉的场景，都开心地笑了。
“鲍勃，还记得你上一次去这种地方是在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他们三人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酒吧很大，看起来比他们第一次进去的那家酒吧更像酒吧，这里的酒也是他们过去经常见到的，列侬和迪伦很高兴，他们可以开怀畅饮了。
列侬拿着酒单，兴奋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的菜单上看到英文，想得太周到了。鲍勃，你想喝什么？我真想每一种酒都点一杯。”
“我喜欢龙舌兰。”
“我要全麦威士忌，我想死它了。”
“约翰，我们居然能在一个没有酒吧的国家待下来，这真是个奇迹。”
“我现在可以在任何地方生存，哈哈。”
两个人很兴奋，罗大佑在一旁看着有点不适应，平时这两个人都不苟言笑，眼前他们的样子就像当初他们见到中国大陆一样兴奋。罗大佑点了一瓶啤酒，三个人有说有笑，这种场面从来没有过，现在公司的业绩很好，每个人都扬眉吐气。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基本上都是外国人。大约晚上九点多，演出开始了。第一个出场的是一个男歌手，他抱着一把吉他，唱了几首歌，大概是酒吧里外国人居多，歌手在台上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调动现场气氛，列侬和迪伦在下面不停地指指点点。
“他简直是个呆子，会把喝酒的人赶跑的。”列侬说。
“我当年第一次上台也是这样，根本没想过跟台下的人有什么交流，因为你根本不认识他们。”迪伦说。
“‘披头士’在德国也遇到过这样的事儿，好像那次我们被赶了出来。”
罗大佑听他们俩在瞎扯，感觉很有趣，他真有种冲动，想冲到台上唱歌。
“大佑，如果有一天你唱歌，可不能这样，观众都会跑掉。”列侬说，“你就是一个指挥，得让他们跟着你的节奏走。”
罗大佑点点头。
“鲍勃，我们应该组织一次演出，该让我们的歌手跟听众见面了。”
“这样会促进磁带的销售。”迪伦说。
“明年我们的重点就是演出，全国各地。”
这时，台上的歌手对着麦克风说：“最后我再给大家唱一首《光阴的故事》。”
坐在下面的这三个人一惊，列侬看着罗大佑，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从他那已经半醉的眼神里，罗大佑第一次看到这个老板还会流露出温暖的目光。从他把这二人从海里捞上来那天起，就觉得列侬是个冷血动物。列
侬这样去看他，罗大佑感到浑身不自在。
歌手唱完后，台下鼓掌的人多了起来，不少人还起哄，让他再唱一首。歌手在台上犹豫了一下，说：“我再唱一首《童年》。”没想到，这首歌的反应也非常好。
列侬用一种很天真怪异的表情看着迪伦，他已经有点醉意，“鲍勃，这不是你安排的？”又看了看罗大佑，“或者是你？”
“约翰，如果你去关注一下现在的年轻人，会知道他们不仅喜欢张蔷，也越来越喜欢罗大佑了。”迪伦这一年来一直关注社会的风吹草动，他能感觉到社会变革给人们心理带来的某些变化，这些变化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人们想知道“为什么”，喜欢去探索新事物。罗大佑是带着思考和怀疑的姿态出现的，引起共鸣是早晚的事，迪伦非常坚信罗大佑会成为更多人喜欢的歌手。当这个歌手在台上表演罗大佑的歌曲，台下反应热烈，对迪伦来说，他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甚至他都觉得这样的效果还不够。
列侬端起酒杯，对罗大佑说：“今天我听到这两首歌格外好听，鲍勃的眼光一点错没有，以前是我怠慢了你，我该回去好好想想，你真了不起。”说完列侬一饮而尽。
迪伦也端起酒杯，对列侬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在乎过程，你在乎结果，我们都满意。”
“没你我寸步难行。鲍勃，你是对的，过去我只想对侯德健负责而变得有些紧张，但现在看来我多虑了，如果你还能发现像大佑这样的人，都给我拿下。”
迪伦也听不出来列侬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信口开河还是真的发自内心，他今天很开心倒是真的。至少给迪伦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罗大佑有偏见了。
酒吧安静了一会儿，下一个歌手出场了。列侬忍不住喊了出来：“崔健。”列侬兴奋地叫着，“鲍勃，他穿的那件绿军装是我给他的。”
迪伦看着崔健身上的这件衣服，与酒吧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平时在街上常常能看到中国人穿着这种标志性的上衣，似乎仍在延续过
去那段历史，但慢慢迪伦发现，它的政治含义已经不存在了，但也说不出它的时尚意味。今天看见崔健穿着这身衣服，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反讽意味，非常迷人。
“这身衣服只有这么穿才酷。鲍勃，我看到了崔健的叛逆。”列侬手舞足蹈。
崔健显然不知道列侬他们在酒吧里，他和台上的乐手看起来不是那么自然，舞台上几乎没有真正的灯光，完全是整个酒吧的杂光。
“我先给大家唱一首歌，《浪子归》。”
台上崔健在唱，台下列侬他们静静地听着，一首歌唱完，列侬和迪伦互相看了一眼，会意地点了点头。他们俩都知道，这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有时候，一个歌手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他的音乐让你解读多少遍之后发现和解析出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那一瞬间的感受，完全是凭着直觉，这个直觉是最真实的。此时此刻，他们俩都相信，两个人的直觉一模一样。
列侬用他带着些自负的语气对迪伦说：“鲍勃，你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吧？”
虽然迪伦不喜欢列侬的这种口吻，但这次他们都是在一个共同认可的前提下去谈论一件事情，他倒觉得列侬的这种自负里还带着一些可爱，他嘲讽道：“快让他翻唱Teresa。”
崔健的表演在他们看来，显得很不成熟，但是他们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气质，这个气质是与他们相通的，不需要用太多的语言来解释，至于那些不成熟的地方，只需要用时间来解决就行了。迪伦的脑子里已经慢慢形成了一个未来崔健的轮廓，同样，列侬的脑子里也在想像一个未来崔健。有时候，制作一个有个性的歌手，确是一件有挑战且有趣的事情，列侬这一年多制作的歌手技术含量并不是很高，他也要在音乐制作上有些新鲜感，崔健无疑是一块最好的坯子。与迪伦不同的是，他眼中的崔健还多了一股心灵撞击的力量，这让他对崔健的好感远远多于迪伦。
107
和谐唱片公司办公室，迪伦很严肃地问崔健：“你是怎么理解音乐的？”
“首先它是身体的，其次它是灵魂的。”
“音乐可以解放你的身体和灵魂。”
“是的。”
“这说明你感到了一种束缚。”
“对。”
“你能告诉我，这种束缚是什么？”
崔健想了一下，抬起头，很坚定地说：“我们对自由的渴望远远大于这个世界给予我们的结果，就是束缚，音乐能让我有冲破这种束缚的力量。”
迪伦点点头，“我也感觉到了你音乐中的力量，这是它的价值所在，哪怕它是虚无的。你要一直坚持，不要让它消失。你需要解放自己，同时也需要解放音乐。”
“解放音乐？”
“对，让它以最大限度把你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你现在还没有完全熟练掌握音乐，你要做的就是让音乐为你说话，我希望你能成为一名摇滚歌手，成为中国的约翰·列侬。”
崔健听起来有些吃力，毕竟他刚刚走进音乐世界，浑身上下可能都有要诉说的，对音乐，他还没想得这么深。迪伦说的这些话，他听得似懂非懂。
看着崔健的表情有点茫然，迪伦知道崔健在思考他刚才说的那些话，迪伦不想跟他讲太多，多说无益，有些东西需要他自己去理解。他站起身，
对崔健说：“你现在可以去见约翰，他会给你一份合同。”
和迪伦一副严肃的表情相比，列侬给崔健的印象更像一个相处多年的朋友，毕竟俩人有过那么一段不切实际的梦想经历，并且互相触动了对方。在列侬看来，他对崔健是心存感激的，他今天能做唱片公司老板，和那段长征路让他顿悟有关，也让他再次面对现实的时候抓住了一个很好的机会，现在公司成绩斐然，列侬不再茫然，都是眼前这个小伙子改变的。
“小崔，如果不是鲍勃带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