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终于来电话了。”
“我们可以见个面吗?”
“你想签字了?”
“是的。”
这些天列侬一直愁云惨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迪伦看到列侬开心的样子,他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他在想,如果在美国,开一家唱片公司,会有大把的歌手乐队把自己的样带寄过来,多到你不知道该选
谁,可是在中国为什么会这么难呢。还好,总算搞定一个。希望这个女孩不会让他们太失望。
“鲍勃,一会儿张蔷就会来公司签约,我们给她出专辑还是单曲呢?”
“你认为中国人会花几块钱买一首歌吗?这里不是美国。”
“可是,我们上哪里给这些歌手找那么多歌曲呢?”列侬用笔敲着桌子,眼睛望着窗外,又陷入了焦虑中。
100
当迪伦再次来到台湾,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可以非常安静地欣赏周围这一切,不会有任何慌张,来之前侯德健都已经派人安排妥当,一切都是按照时间表来工作。想到当初他们是以下地狱方式到的台湾,在这里经历的是那么狼狈,不禁感慨万千。这次,他像一个生意人,很体面地走在台北的街上,他找到当初买唱片的那家店,进去看了一圈,他的唱片还放在唱片架上,看来不太好卖,上面落了一层灰。唱片店的面积和规模都大了许多,进进出出的人也多。迪伦想,台湾的唱片业很繁荣,大陆什么时候也会这样,唱片店里都有他们公司的产品,人们都在争相购买呢。看来大陆跟台湾比,落后了不少。
想到这里,迪伦觉得大陆歌手应该向台湾歌手学学,应该带回去一些磁带唱片让他们听听。他跟服务生说,要买些磁带。哪些对大陆歌手有用呢?迪伦不知道,服务生也一脸茫然。迪伦一冲动,算了,一样一个,这样,他买了大大两箱子磁带和唱片。
三天后,迪伦见到邓丽君,在日本,他跟邓丽君没什么交往,想必邓丽君也想不起这个人了。见之前,迪伦很激动,像是见多年前的老朋友一样,又像是见一个大明星。既熟悉又陌生,邓丽君已经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人了。
眼前的邓丽君,已经不是十多年前在东京面馆里的那个小女孩了,但也看不出她像一个明星,她的穿着打扮跟一个普通女子没太大差别,甚至周围的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仿佛人们没有看到这个歌星的存在一样。
“你一个人出来不会有麻烦吗?”迪伦问。
“没有,在台北街上你可以看到任何一个歌手,这里很小,谁和谁都可能碰上。”
迪伦觉得有些多虑,他停顿了一下,想想还是从叙旧开始吧,这样不至于因为直接进入实质话题而感到尴尬。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十多年前在东京的那家面馆里,你家的面做得很好吃,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中餐。”
“对你我确实印象不深了,我记得那个吉姆,他人很好,教我唱歌。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我还在开面馆。”
“吉姆确实是个好人。我知道,他很喜欢你,你的英文名字是他起的。”
邓丽君听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她很清楚吉姆·莫里森喜欢她,可能是当初年纪小,还是别的她无法说出的原因,她和莫里森就是那么不情愿地错过了。后来她常常想到那个教她唱歌的男孩,甚至想像过有一天在台北的街头与他不期而遇。
“他还好吗?他怎么没跟你来?”
迪伦的表情一下凝重下来,吉姆的事情是无法回避的,他沉默了半天,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们当初是为了去中国大陆,滞留在东京。后来吉姆喜欢上了你,他知道你回到了台湾,很想念你,当时东京不太安全,吉姆建议我们去冲绳,我们都知道,冲绳离台湾比较近,他希望有一天能到台湾见你。”
“他后来为什么没有来?”
“很不幸,Teresa,在冲绳,一次意外事件中,他和另一个朋友被炸死了。”
邓丽君听到后一脸惊愕,半天说不出话,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她哭得很伤心,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一个男人喜欢她,那时候有太多不可能,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情窦初开是什么滋味。那些天的经历,她一直当成一个美好的回忆在心底封存着,过去了这么多年,邓丽君仍挂念着吉姆·莫里森,听到他的不幸消息,她的心里像被刺了一下。
“我们先后失去了三个同伴,可我们没时间去悲伤,一直疲于奔命,静
下来,想起他们,会很难过。”
“我一直很感激他,一直想谢谢他,但是现在连感谢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了,Teresa,悲伤终究会过去的。”
邓丽君擦干眼泪,情绪显然没有刚才见面的时候好了。迪伦也看出来了,他不想让这种不好的情绪影响到他们的谈话,必须缓和一下现在的气氛。
“跟你讲一件关于你的事情。”迪伦开始转移话题,“两年前我在台北找过你,结果你去日本了。”
“是吗?”
迪伦笑着说:“我离开台湾,买了十几盘你的磁带,带到了大陆,后来被人传出去,现在大陆人都在唱你的歌,官方还把你的歌曲当成了一种精神污染禁止,你在那边的影响可真大。”
“为什么会禁止我的歌曲?”
“不管是什么原因,被禁止永远是一种没有授勋仪式的荣誉。”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合作,这不是给你们找麻烦吗。”
“我不这么看,历史上任何被禁止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得到它应有的尊重和价值。大陆刚刚开放,比较保守,要适应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一个过程,非常短暂的过程。我看到的是未来,不是现在。也许有一天你会到大陆开演唱会,你会有很多歌迷。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里来跟你谈合作的原因。”
“但我自己没有办法决定这些。”
“我知道,我明天会跟唱片公司正式谈谈,今天我还是希望以朋友会面的方式叙叙旧,为了当年那几碗面,真的,每次我们提到你,都会想到你做的面,太好吃了。”
邓丽君笑了,一扫刚才的阴霾,“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邀请你去我家,我妈妈做的才叫好吃呢。”
“如果我们这次合作成功,我会接受你的邀请。”
“我也希望这样。”
可事实并不像迪伦想的那样简单,当他见到邓丽君所属的唱片公司老板兰迪,第一个问题便让迪伦意识到,这笔买卖十之八九会泡汤。
兰迪是个很会谈判的老板,相比之下,迪伦在这方面就显得嫩了很多。
“鲍勃先生,作为你的歌迷,我一直很欣赏你,而且我为我能见到你而感到荣幸,从我知道要跟你见面到现在,我就一直激动。”
“哦,你喜欢的是那个十多年前的鲍勃·迪伦,不是现在的。”
“是的,我现在跟一个同行在谈生意,而不是跟我的偶像在谈音乐。”
迪伦被兰迪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镇住了,接下来的谈判有点艰难,迪伦有个底线,在底牌没有亮出来之前,他不会放弃,他已经做好准备,双方在钱上一定会纠缠几个回合。
“你从美国来的,你大概知道一些关于两岸之间的事情,台湾至今还没有解严,跟大陆的关系一直处在紧张状态,没有三通,更没有商业上的合作,如果这时候我们贸然跟你们合作,很多方面我们无法得到保障。我知道,大陆刚刚颁布《经济合同法》,但是没有版权法,假如我们的作品在大陆被侵权,我们无法主张自己的权利,你们也无法主张自己的权利,这样带来的损失不知道你算过没有。我们也很想打开大陆市场,现在只能停在想像状态,或者说那是我们理想的目标。大陆太大了,人太多了,做什么都有巨大的市场空间,这一点我很羡慕你,能有机会做一家唱片公司。抱歉的是,出于对公司利益的考虑,我们没有办法走出下一步。”
迪伦没想到,问题的关键根本不是钱。在来台湾之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想到的就是见到邓丽君,通过在东京的那几面之交,就会说服唱片公司。现在看来他想得太简单了,甚至他根本不知道两岸之间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更不知道大陆居然连一些最基本的法律都没有,这让迪伦彻底陷入被动。兰迪说的都是他们进一步合作的死结,谁也无法回避。
“我们可以考虑其他合作方式。”迪伦实际上根本没想过其他合作方式,只是不想让这种谈话僵住才没话找话,他知道,这是一句废话。
“在你来之前我都想过,目前没有更好的合作方式,我之所以同意跟你
见面,就是因为我是你的歌迷,这次算我请你来台北观光,你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看看台湾。合作的事,我们要看两岸关系进展情况,将来条件合适,我们一定会合作的,现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迪伦第一次出手,就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他非常不甘心,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坐在兰迪的对面感觉很尴尬。
“迪伦先生,政治有时候会破坏我们的愿望,这是事实,不是你我能改变的,希望你能理解。”
迪伦无奈地点着头,过去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他更喜欢用一种比较诗意的方式去描述他看到的这个世界。当他真的用诗意之外的方式去触碰这个世界,才发现这个世界太坚硬了,甚至不如他跟列侬漂泊的那段生活有趣。他并不适合扮演商人的角色,和坐在对面的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相比,他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不过,”兰迪说,“我倒是有另外一个合作想法,可以回避这些麻烦,既然邓丽君在大陆那么受欢迎,可以让她到那里开几场音乐会。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可以促成这件事。”
听到兰迪这么说,迪伦笑了。也许兰迪看到了迪伦的尴尬,想用这个话题缓解一下谈话气氛,但迪伦觉得这也是一个好主意,便说:“这个我回去考虑一下,毕竟演唱会做起来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101
台北,这座城市注定要让迪伦感到孤单和陌生,他走在街上,完全是个局外人。忽然想起他当年只身闯纽约的情景,很多场景、氛围和情绪是那么相似,那时候他只想为自己找一个舞台,他找到了;现在他想给自己找到另一种舞台,但是没有找到。他不想在台北多待一天,他谢过了兰迪的好意,想尽快回到大陆。迪伦很难受,他骨子里是很清高的人,这种善意对他来说往往是一种冒犯。他也不想再见邓丽君了,那会让他更尴尬。
迪伦忽然想起了罗大佑,那个当初冒险送他们去大陆的人,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对,应该去看看他,当面感谢他当年让他们摆脱窘境。对了,还有那个刘文正,他后来怎么样了?
罗大佑还在那个鹿港的海边生活,迪伦凭着记忆找到了罗大佑的家,当他出现在罗大佑面前,罗大佑吃惊地看着迪伦,“我的天,你怎么又来了?不会又让我把你送到对面去吧?”
迪伦紧紧地抱住罗大佑,不知道为什么,迪伦的眼眶湿润了,可能是熟人的再次相见的激动,也有心里说不出的委屈。
“我这次是来台北办事,一定要见见你,谢谢你。”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你还在打渔?”
“很久没有出海了。”
“生意不好?”
“是我不想。”罗大佑说完,起身到了另一个房间,没一会儿,他拿出一把吉他,“我现在在干这个。”
“你开始唱歌了?”迪伦有些惊喜。
“还记得在大陆那边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记得。”
“回来后我一直听你的唱片,然后我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这两年写了不少歌曲,我给你唱一首。”
罗大佑说完,坐在那里唱起来:“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爱人,想当年我离家时她已十八,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卷长发……”
罗大佑唱完,迪伦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这个打渔的人能把歌唱的这么好。“你该去出张唱片。”
“我曾经带着歌曲去过台北,但是他们拒绝了我。他们说我长得不帅,唱得也难听,出了唱片也没有人买。我回来之后很郁闷,就写了刚才这首歌。”
“这些不重要,我比你唱得还难听。”
“是的,我就是听了你的歌之后才觉得只要你想把心里想说的话唱出来就可以做一个歌手。但是他们不这么认为。”
“你愿意跟我去大陆吗?”
“如果我能唱歌的话。”
“好吧,告诉你我这次来台湾的原因吧。”迪伦把他们去了大陆之后的事情和这次来台湾的目的说了一遍,罗大佑听得很激动。
“可是我怎么过去,两岸不通航。”
迪伦站起身,拍了拍罗大佑的肩,笑嘻嘻地说:“这个你比我更清楚。记住,到了大陆之后,给我打电话。”
“这太冒险了吧?”
“我们都是冒险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历着冒险。不是吗?”
“我在那边会安全吗?”
“那边不像你们想像得那样糟,他们会欢迎你的。”
罗大佑坚定地点着头。
迪伦心里的愁云因为罗大佑而散去,他总算没有白来一趟台湾。也许罗大佑没法跟邓丽君相提并论,他永远不会变成大明星,但迪伦仿佛看到,罗大佑可能是一个象征性的歌手。他们的唱片可以没有销量,但是必须具备社会影响,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102
列侬在听了迪伦台湾之行的汇报之后,有些惋惜,他知道,邓丽君太不可多得了,她是那种以一顶百的人物。至于邓丽君在大陆开演唱会,列侬很清楚,目前大陆在很多方面都有限制,一时无法让邓丽君过来。在迪伦回来之前,列侬也有过一些计划,如果邓丽君能顺利与公司签约,通过邓丽君,他们可以让更多中国人知道这家唱片公司的存在,这对下一步打开市场是有决定作用的。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