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赶紧跑到门外,军营里吵吵嚷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了半天,好像是军营内部发生了冲突,人们在争执什么,他听不明白。格里也从屋子里出来,“格里,发生什么事了?”格里冲他使了个眼色,“赶紧回屋去。”
迪伦回到屋子里,列侬问:“怎么回事?”
“可能是内部冲突,跟咱们无关,睡吧。”
两个人紧张的神经松弛了下来,困意袭来,又都倒在床上,但嘈杂的声音让他们几乎无法入睡。列侬狠狠骂了一句:“他妈的,没完啦!”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密集的枪声,枪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声惨叫,列侬和迪伦吓得从床上蹦起来,慌乱地把衣服穿上,两个人躲在一个安全角落,惊恐地望着窗外,他们不知道这次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枪声和惨叫声一直交替持续着,震得窗户哗啦哗啦直响。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手里有一把枪,在战场上厮杀,可能是从儿时就会有的一种想像,那种感觉总能让男孩变成男子汉,它就像古罗马角斗场上的勇士,一旦剑拔出来,接下来就是战胜,那种战胜后的快感可能是一直伴随男人一生的向往。但是,当这两个人身临其境,去感受这种氛围时,除了恐惧没有第二种感觉,没有铺垫,没有任何可以激起他们内心力量的暗示,他们就像被狼群包围起来的羔羊,随时可能在下一秒钟成为牺牲品。
枪声和叫声渐渐稀疏,更多是屠戮者的吆喝声,两个人的恐惧神经也
随着稀拉的枪声而慢慢恢复平静,至少可以均匀呼吸了,列侬擦了擦脸上的汗,看了一眼迪伦,迪伦的额头也是汗。
“听起来不像是跟马来人之间的冲突。”迪伦说。
“是的,完全不像。”
“这帮人难道在自相残杀?”
“他们就像一群草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说不定一会儿就冲进门把我们两枪干掉。”
“我得去问问格里,他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迪伦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倚在墙边把头轻轻探出去望了望,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看到有人影在晃动,伙食房营房的门口,有两个士兵拿着枪把守着,跟平常没什么区别。迪伦大着胆子轻轻推开门,走到格里的门口,轻轻冲里面喊了一句:“格里。”
“赶紧回去!”格里在里面轻声喝道。
迪伦管不了那么多了,推门就往里面进。屋子里很暗,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光亮,迪伦看到,格里坐在床上,看上去有些焦虑。
“刚才发生了什么?”迪伦问。
“他们把自己的另一支部队杀掉了。”
“为什么?”
“因为不执行命令。”
“上帝,真是太残忍了。”
“要不我们现在早就过河了。放心吧,没你们事儿。”
这句安慰的话从格里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轻松,可迪伦从格里的表情和语气中似乎看到了一种即将到来的麻烦和恐惧,这反而让迪伦更加不安,他觉得这是一支做事从来不讲道理的部队,可以肆意胡来。
“你赶紧回去睡吧。”格里说。
迪伦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格里:“谢谢你,你是惟一值得我们信赖的人。”
“算了,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就算是发生,你记住,跟你也没关系,因
为你们是美国人。”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枪声大作,军营里顿时乱作一团。格里上去一步把迪伦拽了回来,迪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推到床上。格里的恐慌超出迪伦的预想。迪伦也能听得出来,先前的枪声是从一个方向传过来的,但这次,好像从四面八方传过来,那种死亡的恐惧好像也是从四面扑过来,在他头顶上盘旋。枪声和叫喊声又连成了一片,现在能听得出来,是双方都在射击。
“是马来人。”格里说。
迪伦和刚才相比,略微镇静了一些,因为身边有格里。
“是偷袭?”
“可能。我们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应该让约翰过来。他一个人,会吓尿裤子的。”迪伦说。
迪伦说完立刻冲了出去,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几步冲回屋子。列侬从地上爬起来,“鲍勃,怎么又打起来了?”迪伦也不说话,一把抓起列侬就往外拖。还没等他们出去,格里冲了进来。他一进来便大喊:“快,快跑,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不然都得死。”
“我们去哪儿?外面到处都在打枪。”迪伦喊道。
“跟我走。”
列侬和迪伦已经来不及说什么了,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一下东西,背着包便跟格里冲了出去。外面的枪声震得耳朵都疼,格里挥着手:“往左边跑。”
迪伦观察过,左边营房有个小出口,它不是军营的正式出口,只是在搭建军营的时候没有围好而已,因为正好倚在山边,即便出去也很难爬上那座山,平时这里没有人把守,他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逃跑,可以从这个小出口出去。
三个人从小出口钻了出去后就傻了,那座山他们根本爬不上去,没有可攀爬的东西,山直上直下地立在他们面前。格里向上望,大概在十多米高的地方才有藤条,下面光滑的连一滴水都存不住。
身后已经喊杀阵阵,火光冲天。前面无路可走,格里很泄气,三个人只好依靠着山墙坐下来。此时,天已快亮了,从声音能听得出来,马来人是三面包围营房突袭的,战事听起来很惨烈,营房几乎被炸毁了,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枪炮声渐落,迪伦看了看表,已经是五点多了,天已渐亮。这场战事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对他们来说简直长夜漫漫。
“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们也完了。”格里说。
“为什么?”列侬问。
“这里被他们占领了,我们逃不出去。前几天还在谈判,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一定是有一方耍无赖。”列侬说。
“格里,你应该把军装脱掉,像我们这样。”迪伦提醒格里。
“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逃不掉了。”
“喂?不许动!”突然从头顶上传来一声,像是一声炸雷,把他们三个吓得一哆嗦。他们抬起头,在山顶上,有四五个士兵,枪口正指着他们。
“马来人。”格里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慢慢把手举起来。迪伦和列侬也跟着举起了手,此时,这个动作可能是保命的惟一方式。
“我们不是士兵,我们是厨师。”格里冲上面说。
“格里你说的是什么话?”迪伦好奇地问。
“汉语,他们能听懂。”
果然,上面的人把枪放下,其中一个人把绳子扔下来,另一头拴在树上,然后很麻利地从上面滑下来,到了他们近前,这个人举起枪,示意他们靠在墙边,然后上面的几个人陆续顺着绳子滑下来。他们盘问格里半天,然后把他们带了出去。
当他们走回营房,惨象让他们目瞪口呆,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这支部队几乎全军覆没。迪伦和列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整齐的军营顷刻变成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橡胶和帆布以及硝烟混合而成的刺鼻味道,让列侬感到阵阵恶心。
他们被带到营房外,这里还有十几个菲律宾士兵,蹲在地上,显然他们是幸存者。他们三个人也被命令蹲在地上,在这群人的不远处,有十几个马来西亚士兵,半包围着这些人,正对面,有一架机枪对着他们。
迪伦蹲在格里身边,问格里:“我们变成战俘了?战争结束了?”
“希望是这样,也许他们不高兴就把我们全扫了。”
“约翰,我们经历了一场战争,然后还会经历一场战俘交换仪式,就是有一条界线,我们站这边,还有一帮人在那边,有个人宣读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我们走过去,就自由了。”迪伦不知是忘记了刚才的恐惧,还是因为恐惧没话找话。
“是的,当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后面突然枪响了。”
“约翰,你看,几百人的军队,就剩我们几个人了,我们是幸运的,我们现在应该计划一下,在去中国革命之前,我们已经有了战争经验。”
“鲍勃,你要永远记住,小国家的战争从来是不按规则玩的。先别高兴得太早。”
46
列侬的担心变成现实,这十几个战俘被带上一条船,列侬预感有些不妙,他从格里的脸上看明白了些端倪,这个一直很稳重的人,表情变得异常忧郁。
“格里,我们这是去哪里?”列侬问。
“一个岛。”
“为什么去那里?”
“要把我们关起来。”
列侬和迪伦互相看了一眼,列侬突然冲着一个押送他的士兵咆哮了起来:“你们想干什么?我没有参加战争,为什么把我关起来?我是个英国人,他是美国人,我要见大使馆的人。”列侬疯狂地抓住那个士兵的衣领,使劲摇晃。
士兵抬起枪托,狠狠地朝列侬的脸上砸去,列侬被砸倒在地。他踉跄着爬起来,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继续朝士兵扑过来。士兵朝后面退了一步,拉了一下枪栓,对准列侬,嘴里嘟囔着,意思是,如果你再不老实我就一枪崩了你。
格里见势不妙,赶紧挡住列侬,迪伦也凑到那个士兵的近前,很温和地说:“对不起,我们的确不是菲律宾人。你们误会了。”
格里把话翻译给那个士兵,希望士兵这次别误会。
“你是哪国人?”
“美国人。他是英国人。”
“有护照吗?”
格里赶紧示意他们拿出护照。迪伦和列侬从口袋里翻出护照,递给了士兵。士兵把护照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再看了看他们俩,点了点头。他突然迅速把手里的护照撕个粉碎,一扬手把纸屑撒到海里。
“你们是哪国人?”士兵问他们俩。
“美国人。”
“英国人。”
“把你们的证件给我看看。”
两个人傻眼了,列侬指着这个士兵,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混蛋!”
士兵对格里说:“告诉他们,老实点,不然毙了他们。”
格里回过头,安慰列侬:“你们现在还不如我,连国籍都没有了,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
迪伦问格里:“把我们带到岛上干什么?继续当厨子?”
“如果是那样你简直太幸运了。”
船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一座孤岛上,这里看起来没什么风景,甚至草木都比其他岛要少很多,荒凉凋零,放眼望去,有几棵枯老的椰子树,几间破房子,零星长着一些杂草,远处有一片树林,这就是这座小岛的全部。这看起来确实像关押犯人的地方。从岛上向四周望去,海天像被缝在了一起让人窒息。
列侬和迪伦不知道,他们将在这座岛上待多长时间。这次他们都有点绝望,两个说不清自己国籍的人,跟一群菲律宾战俘混在一起,想想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鲍勃,你有空间幽闭症吗?”列侬问。
“这么辽阔的地方,确实让我有点幽闭,该死的马来人。”
“他们如果很快能把我们放了,就不会把我们带到这里。”
“是的,不过,约翰,我很幸运能跟世界上最伟大的‘披头士’乐队成员约翰·列侬一起度过余生。”
“我也很幸运跟美国最伟大的民谣歌手鲍勃·迪伦死在一起。”
“美国最伟大的民谣歌手是伍迪·格思里。”迪伦很严肃地对列侬说,“这个你一定要记住。”
“鲍勃,在一个就有几棵树的岛上,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亲爱的约翰,我跟你一样别无选择,只能在这里等死,你看,他们连一艘船都不给我们。每个星期他们会定时给我们送一些难吃的食物,我们会郁闷地自己到海里抓鱼吃,这里所有的人都会变成鸡奸犯,我们的人性将在不久后彻底毁灭,趁着我们还正常,好好开开玩笑吧。”
“我真不该离开利物浦。”
“我真不该认识你,然后倒霉的事情接二连三。好了,现在我们不用抱怨了,海风听到都没感觉的。这里没有日历,你不知道时间是什么,只有太阳东升西落,海水潮涨潮落。要不,我们写歌吧。”
“我可没那个心思。”
“我有,我们总会出去的,我现在就想好了一首歌词,我来给你念念:‘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才能变成男子汉?一只白鸽要飞越多远的海天,才能在沙滩上长眠?炮弹要飞多少次,才能将其永远禁止?’告诉我,约翰,答案在哪里?答案在哪里?”
“我他妈哪知道答案在哪里?”列侬指了指前方,“你去问问海风吧,在风里。”
“对,这首歌就叫《答案在风中飘》,怎么样?”
“我只关心我在这里待多长时间才能获得自由。”
“对,这句歌词不错,我用在下一段里了。‘一个人要活多少年,才能获得自由’。约翰,你说呢?”
47
他们两个的确没有想到,在这个岛上一待就是五年。最初,他们都跟疯了一样,度日如年,后来,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他们开始在岛上种菜,盖房子。列侬和迪伦都学会了下海摸鱼,他们的头发长到腰部,胡子长了只能用锋利的贝壳来修理,他们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和当地人的肤色一样。开始,马来西亚士兵还定期给他们送东西,到后来他们根本就不过来了,不过岛上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慢慢被他们变成一个世外桃源。
格里这些年一直跟列侬唱歌,唱歌是消除郁闷的最好办法。当然,列侬也从格里那里学到不少厨艺。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几乎没什么感觉。有时候,会有海啸,会把他们亲手创造的很多东西毁灭得一干二净,但是第二天他们就可以重建家园,这反而让他们增添了不少乐趣。偶尔,列侬会和迪伦谈论一些革命的事情,迪伦安慰列侬,真正伟大的人物在伟大之前都会在这种地方生活一段时间。他们开始研究历法,在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的条件下,能在赤道附近知道如何分出春夏秋冬。他们畅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