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张昭潜回家，推广工艺品编织项目，正赶上搓麻将的犟驴张海庆赢得心花怒放，利好的形势下心无旁鹜，没情绪也没工夫管其他闲事。
张昭妈和儿媳妇钟亚芹事先早有思想准备，不必多费口舌进行动员，表现出了极大的积极性。说干即动手，张昭把苞米叶子抱进钟亚芹屋里，娘儿几个按照刘苗的指导进行选料、试编。为热闹也为切磋，把隔壁孟娘叫过来一起干。
“张昭完了整不成了。”人急时会慌不择路，也会慌不择言。于大东在他老爹那里碰个硬钉子，急忙找张昭讨主意，进屋一句标点不清的话，当场弄得人直愣神儿。
“啥玩艺儿，谁完了？”张昭不明所以，进一步究根问底。“别急，慢慢说，啥事儿整不成了？”有必要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没法儿采取相应对策。
“我们家的事整不成了。”于大东哭丧着脸，把事情的起始因由向张昭讲说明白，讨教：“你说可咋办吧？我家老爷子简直是油盐不进，连话都不让我说完。”
“怎么会这样呢？于大叔平时很开通，不应该反对呀。”张昭事先没想到会在村长这儿遇到阻碍，细细思索才感觉到问题所在，不觉为自己的疏忽而自责。
做事前，应该先看清在谁的屋檐下，该烧香烧香，该拜佛拜佛，旧年代叫“拜码头”，新时期叫“沟通”。出现“肠梗阻”，显然是忽视必要沟通的结果，干勾鱼于得泉以为年轻人太狂妄，没把村长的权威放在眼里，挑理了。
分析情形大概如此。强调独立经营没错，可要想动员全村的老百姓，必得村长支持，不然他拉起横车来其影响力不可低估。太没经验了，张昭暗暗自责，脑子里急速寻找补救办法。
“这样吧，我去跟大叔谈谈。”张昭明白：村长不可逾越，也是不能绕过的一道坎，必须勇敢面对，视而不见惹麻烦。
“你能亲自去跟我爹谈谈最好，不然我就豁出来，抹下脸儿跟他掰了。”于大东坚定地表示：“我跟我媳妇都愿意做，我妈也没意见，我爹要硬拦着，我们指正单干。”
单干是小农经济的基本特色，有其牢固的历史根基，也符合时代要求，不是新鲜事儿。
“你这孩子，是不要跟你爹分家？那可不行啊，让人笑话。有话还是好好说，没有说不通的理儿。”张昭妈听偏了也忘了，自家还有理没说通呢，早都有人笑话了。
人与人的语言沟通有两种基本形式，一种是闲扯，另一种是正式交谈。闲扯较易，交谈较难。要通过交谈说通一件事，道理固然重要，也要看遇上啥人，碰上固执已见者还真难达到目的。
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对顽固派的真实写照。
“走，上你家去，我跟大叔好好谈谈。”同在一片蓝天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张昭明白自己与干勾鱼于得泉的接触不可回避，绕不过躲不开，产生症结必须疏通，早疏通比晚疏通强。
“唉！咱这村呀啥都缺，就是不缺犟种。”望着儿子与于大东匆匆离去，张昭妈联想到自家的事情，顿时感慨万千，她神秘地指指对面屋，悄声说：“那屋那个老东西，这是玩得顾不上管咱的事儿了，要不还不定怎么作呢。”
“放心吧，咱干正事儿，老爷子挡不住。就算他跳老虎神也不用怕，咱娘俩儿拧成一股绳，让他干瞪眼儿。”钟亚芹表现出固有的主见性。“说不定到时候他看真挣钱了，自个儿还主动干呢。钱又不咬手，谁见谁稀罕，没见谁拿钱当手纸用。”
“大媳妇说的对。”孟娘表示赞成钟亚芹的观点。“我家那老东西听俺们老三回家说搞编织，还说指正是个好事儿，除了搭点工夫没啥成本，他也想学呢。别看老胳膊老腿儿的手笨脚笨，下点功夫准行。干活挣钱总比打麻将强，那玩艺劳心劳神还输赢不定。”孟娘说到高兴处，即兴给大家讲了个真实故事：“前几天，我家小叔子，听说拐拉腿家的牌九局又开了就张狂起来，说‘我也去弄俩酒钱好过年’。不一会儿蔫头搭拉脑地回了家，一看兜瘪了气儿也泄了。他的钱都让人家弄去买酒了。”
孟娘一番慢声拉语的话，逗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话题也随机转移到耍钱和家长里短上去了。
耍小钱是三不管儿村整个冬季不可或缺的活动，也是不可或缺的话题，内容千篇一律又似乎常唠常新。
“你是大学生，见多识广前途无量，想干啥尽管干，想挣啥钱尽管挣。我干涉不着你，你也别干涉我家的事。”张昭与干勾鱼于得泉的谈话开始便顶上牛，从村长嘴里出来的话味酸。
张昭品得出干勾鱼于得泉话语里的阴阳怪气，也感觉到，要取得较好的谈话效果，必须避其锋芒攻其软肋，若跟他针尖对麦芒的据理力争，将会适得其反。
驴的短处怕顺毛摩挲。
犟种的软肋怕挠痒痒。
“大叔，你是咱村的主心骨啊。”张昭先给干勾鱼于得泉戴顶高帽。羊要赶着，人要捧着。溜须总比骂人强。被捧杀的人不笑逐颜开，起码临死时也会留下满意的表情。“我们这些晚辈要成气候，得全凭您老给掌舵，没你的支持会一事无成。”
吹捧无效。
“不敢当，我算啥玩意呀？土包子一个，大字不识几个，比不上你这念过大书的人。”干勾鱼于得泉心里早有隔阂，不接受张昭的奉承，不喝他的迷魂汤，回复的话明显含尖带刺儿。
溜须晚了。
“您老德高望重，当了这么多年村干部，谁不佩服啊。”张昭不计较干勾鱼于得泉的语气，针锋相对固然可以显示骨气，此时却不宜，还是继续捧。
硬骨头表现的是愚蠢，识时务才为俊杰。
理论指导实践，会在不同个体及不同场合导致不同结果，所以，就有了正确理论在运用过程中效果不理想的可能性。比如，拍马屁一般来说会得到好处，可一旦拍到马蹄子上，后果也不堪设想。
干勾鱼于得泉这几天，正为自己可能面临的挑战闹心，偏偏假想敌来到眼前。话不投机，难免让人咀嚼出假惺惺的味道，感觉张昭是口不对心，非但无法高兴，反倒当场尥蹶子了。
“用不着佩服，别在背后整景就行了。”
干勾鱼于得泉的话让张昭一楞，随即似乎也明白了。显然，于村长不让儿子搞编织并非跟钱有仇，而是一切都有来由，不是简单的挑理呀。从何说起，误会在哪里？张昭打算问个明白。干勾鱼于得泉不给机会，他黑着脸下了逐客令：“我求求你，赶紧走吧，干你的正事儿去。我家不缺那钱花，也不用你操心。”
“大叔，我感觉你老心里好像不痛快，要是对我有啥意见，咱爷俩儿好好唠唠呗。”张昭不愿轻易放弃，想努力解开干勾鱼于得泉心里的疙瘩。心结不解开会越结越死，一旦成为死结就更难解了。
矛盾不断产生又不断消除，是促使人类进步的动力。
“我对你有意见，犯得着吗？”干勾鱼于得泉拒绝继续交谈，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阴影无法拿出来晒。“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也没啥好说的，你赶紧走。”
阴暗的东西见光容易短命。
“大叔，大叔……”
大叔叫了无数个，也没挡住干勾鱼于得泉往外撵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上心怀鬼胎的人连口都不让开，更谈不上讲理了。
干勾鱼于得泉十分生硬地把张昭赶出家门。
整个驱逐过程带有一定暴力色彩，让于大东感觉自己在小哥儿们面前很没面子，又不敢过分惹他老子，就恨恨地跟着张昭往外走。干勾鱼于得泉见状怒从心头起，大声在背后喝止：“大东，你给我站住！以后没我的话不许出这个门。”
“我是囚犯哪？你还管我出门不出门。”于大东窝在肚子里的气没处撒，回答时脸色难看，语气也明显不恭。
“你还他妈敢犟嘴。”
愤怒的干勾鱼于得泉失去理智，顺手抄起身旁一把折叠椅子，冲出门恶狠狠地砸向儿子。毫无思想准备的于大东遭受突然袭击来不及逃跑，急忙中本能地抬起手臂护向头顶。
不用医生确诊，咔嚓一声脆响，告诉所有听到的人：骨头被砸断了。于大东的小臂在铁椅子作用下粉碎性骨折，疼得他嗷一声坐倒在地，汗水立刻从头上冒出来。
“大叔，你这是干啥啊？”
走在前面的张昭听到惨叫，回头发现血正顺着于大东的手臂嘀嗒流下，当即反身扑过来，半蹲半跪地抱住他。大东妈和贾云素闻声跑出来，任凭怎么叫，于大东都无声。
受害人疼晕了。
望着眼前的情景，干勾鱼于得泉老实了，或说吓蒙了，他没想到自己还老有所能，爆发力的效果那么明显。傻眼的干勾鱼于得泉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的椅子不知不觉滑落到地上，懊丧地趴在那双麻木的脚下一言不发。
“你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火啊？下死手打人。”贾云素一边质问公公，一边跪在地上从张昭手里接过自己的丈夫，拍着他那张已经苍白的脸迭声呼唤：“大东，大东，你醒醒，快醒醒啊！”
“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大东妈俯在儿子身边，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他头上那个刚起的包，连声询问却不知在问谁。大东妈没看见过程，不是儿子急中生智，用手臂迎住椅子减缓了下砸的力度，脑袋上可不止多个包，真开瓢就更不知道咋整了。
张昭喊人来帮忙，把于大东送走了。
眼见送儿子的车开出院，大东妈才想起该跟谁算账。“老东西你等着，我儿子要有个好歹，咱这日子就甭想过消停了。你以为能把村长当成霸王，不顺心拿孩子撒气。孩子们干事儿碍你啥了，值得你对儿子下死手？那一凳子要直接砸在脑袋上，还不要了孩子的命啊？啊，你说，你到底发什么疯？是不要死了，作呢？”
面对老伴儿一连串的谩骂诘问，干勾鱼于得泉无言以对，他平时那张口吐莲花的嘴，在最需要的时候哑口无言，连一句可用的词都找不到。被质问的干勾鱼于得泉内心承认，不该对儿子下那么狠的手，可他又认定张昭是罪魁祸首，那狠狠的一砸是朝着心目中的敌人，儿子只是个替罪羊，赶到点儿上了。他暗暗咒骂：“小兔崽子，看不出来你还会暗渡陈仓呢。别以为拢住几个人就能成气候，你等着，我整不垮你也不能让你顺当了，臭不死你也要抹你一脸屎。整钱干不过你，整人我还干不过你？”怀恨的干勾鱼于得泉回到屋里，跌坐在炕沿上心中暗使劲儿。
可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啊！
不必谴责，没事找事都是热爱生活的人。
生活中没了波澜就没了激情。
刘苗最近心情特别好，不仅因为她与张昭接触的机会多了，主要是她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没上大学也能成才，这是她最近一段时间的真实体会。心情好了，性格也会逐渐开朗，每逢有人求教，刘苗都耐心讲解反复示范，变得明显比平时话多。
“娘，要在这屋里给我找个二嫂，你说谁最合适？”范小丫不甘寂寞，以讨教方便为由，硬拉着她妈跑到张昭家来学编织，实际为了凑热闹。有这娘俩在场，不愁找不着话题，更不愁笑声。
凑堆儿现象，农村人叫串门儿，城里人叫交际。
“我看不出来，你说谁最合适？”张昭妈明知故问。屋里姑娘不多，她从范小丫的眼色中也看出指的是谁。最近，张昭妈也发现了刘苗的心思。这孩子她不讨厌。
“要我说呀，判断这个不难，谁绷着脸儿装深沉谁就最合适。”范小丫用自己的眼神把所有目光引到刘苗身上。
“还说呢，我看你就最合适了。”刘苗被大家看得脸上发烧，无法遁形便正面还击。
“哟，还想转移视线呢。”范小丫的嘴还是比刘苗好使些。“现在改了，谁搭茬儿谁就最合适。”
“叫你说。”刘苗舆论上处于弱势，干脆先下手争取主动，起身扑上去把范小丫摁倒在炕上。
“妈拉个腿的，这说不过咋还动手啊？”坐在旁边的顶门杠毕大荣扯住刘苗，想助女儿一臂之力，让她于压迫中翻过身来。“有话好好说，快点撒手。”
“在我家地盘上可不许拉偏架，这不公平啊。”身材灵巧的钟亚芹主动做刘苗的同盟军，冷不防出手把顶门杠毕大荣推倒在她女儿身边儿，顺手探进衣襟里，胳肢得她扭动着粗壮的水牛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用费劲按也爬不起来了。
聪明人不使蛮力。硬碰硬钟亚芹不是顶门杠毕大荣的对手。
活儿干不成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屋子女人电视剧。叫喊哄笑，喧闹声几乎把房盖儿掀起来，惊得东屋玩牌的人全部愣神儿，支楞起耳朵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老婆婆个胯骨的，这人还没进你家门呢就帮上了，要进你家门儿还得穿一条裤子呢。”好不容易平息，顶门杠毕大荣翻身坐起，开口先骂钟亚芹。
“那是呀，谁家亲戚谁向着。我儿子这是没在家，要在家更有你的苦头吃了。”钟亚芹知道儿子明里暗里算计过顶门杠毕大荣无数次，今天要在场，绝对不会袖手旁观，那小子说不定出啥整人新花样呢？
“快别提那个小瘪羔子，妈拉个腿的，他那坏主意就像揣在兜里似的，随用随有。”
“你就骂吧，他快放学了，等回来听见，准得想法儿整治你。”张昭妈替孙子发出严正警告。
提起龙小儿，屋里的女人们一致认为：少惹那个小东西。
人们轰轰烈烈地开展挣钱运动，不想村里突然刮起一股阴风，围绕张昭的谣言四起，暗流涌动。
谣言一：张昭鼓动于大东跟他一起逼老村长让位，结果激怒了干勾鱼，没法儿打张昭只好拿自己儿子撒气，一凳子下去，差点儿要了于大东的小命儿。
“老村长是什么人哪，他可不是善茬儿，能受这个制？”有人暗中补充。
谣言二：张昭是魔王转世，他到哪儿哪儿遭厄运。自从他回村那天，村里就没好过，钱妮儿丢了，刘遥犯事了，于大东胳膊断了，再呆下去还不定谁倒霉呢？
“他不走就得出瘟疫，全村人都得死光了。”有人私下断言。
谣言三：张昭是个有文化的流氓，他有家不回非住那个僻静的渔窝棚，就为方便与小帮派里的几个姑娘寻欢作乐。
“现在有钱有势的人，哪个不是明铺暗盖‘三妻四妾’？有朝一日张昭成了大气候，全村姑娘都得任他玩弄。”有人煽风点火。
众口烁金。谣言经过传播者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越传越玄，越传越离谱，甚至有人说他还亲眼看见了什么什么事儿。顿时黑云压顶满村风雨，张昭和他的伙伴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必谈的话题。
谣言在漫延。做为义务宣传员，拐拉腿刘贵在麻将桌上很随意地把它送进犟驴张海庆耳朵里。
“什么！你说这些都是真的？”确认清楚，犟驴张海庆激起满腔怒火，立刻掀翻桌子找根棍子，指天发誓：“我非打死这个败类不可。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尽了，我不为民除害，今后就不是两条腿走道的人。”不是人是啥？犟驴张海庆很谦虚，没自我标榜和定性。
“你除啥害呀？谁是害呀？你老爷子别是非不分好不好？”犟驴张海庆一闹腾，吸引了干活的妇女们。范小丫得知原由挺身而出，大胆地维护正义。
“你他妈也不是啥好东西，少搭茬儿，赶紧给我滚一边去，要不我连你一块儿揍。”犟驴张海庆得了疯牛病，挣扎着往外蹿，看上去比孙悟空还勇猛，恐怕连五行山都压不住他。
失去理性的人，很难与动物划清界限。
“该死的张大犟驴，你嘴巴干净点，骂谁不是好东西？”顶门杠毕大荣听犟驴张海庆侮辱女儿，毫不犹豫地接上火。“你再骂我闺女一句？”
不是请求是警告。
“你算个什么东西，少跟着掺和，挡横啊？今天谁都不好使，识相的滚远点，惹急了别说我不认人。”此时，犟驴张海庆如同武林狂徒，遇招接招来者不拒。
“妈拉个腿的，看来你是真想惹老娘不高兴了呗？”顶门杠毕大荣不愧于自己响亮的荣誉称号，双手叉腰挺立在发狂的犟驴张海庆面前，铁塔般岿然不动。“你们都撒开他。小***儿，山里没老虎了，你还舞马长枪的耍能耐呢。别看你是大老爷们，来，动手试试。我整掉你膀子。”
现场有人忍不住乐出了声。
顶门杠毕大荣“我整掉你膀子”的话出自一个典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