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五……
戌时三刻……
岷江边上……
戌时的西蜀天已经黑尽,微风吹过,带着些许血腥味,让人感到清爽却又害怕。
林玉箫纵马立在岷江边上,听着江水滚滚东逝,似乎在想人们诉说着什么,却又不怎么清晰……
林玉箫坐在马上,静静的看着眼前之人,只见眼前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花白的须发在微风中微微扬起,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
老头一动不动的坐在江边上,手里握着一根钓竿,钓竿有大约一丈来长,直直的,没有一丝的弯曲痕迹。
钓竿伸出大半截在江上,斜斜的挨着江水,末梢甚至已经触到江水,深入其中,也不知道。杆头究竟有没有钓线,更不知道。水中有没有钓钩……
那老头就这样静静的坐着,脊背笔直,从背影来看,根本就不像是个年近黄昏的老人,倒更多的是像一个壮年的大汉。
但是他那头花白的头发却将他的秘密暴露无遗。
年龄的秘密。
老人不动,林玉箫也不动,两人就这样,谁也不动……
时间在流逝,随着江水的流逝而一同流逝……
江水流逝流进了大海,那时间流逝呢?
时间流逝又流到了哪里?
林玉箫不知道,但是这老人或许知道。
他已经在江边上三十年了。
已经在这滚滚的岷江边上坐了三十年。
三十年如一日的看着江水流逝,他或许知道。时间流逝究竟去了哪里。
一个人如果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坐着某件事,那么他一定是个智慧的人,一定是个智者。
只有智慧的人,只有智者才懂得持之以恒,庸人是不会懂的。
这老人在江边坐了三十年,在江边三十年如一日的钓着鱼,三十年来从未曾离开,从一头乌黑的头发到一头花白的头发,老人无疑是个智慧的人,是个智者。
几十年来他在江边究竟思考着什么,没有人知道。
智者的思想庸人是不会懂得的,而这个世界上又往往都是庸人。
眼前的老人林玉箫是知道。的,这个蜀国的人都知道,大至耄耋老人,小芝垂髫少儿,没有不知道。
他原来叫什么名字人们已经忘却,只知道。三十年前他来到江边后边自称“江边钓叟。”从此再也未曾离去……
但是林玉箫又似乎比别人知道。得更为多一些,他不仅知道。众人都知道。的,他还知道。众人都不知道。
众人都知道。江边钓叟三十年前来到岷江,众人都知道。三十年来江边钓叟从没有离开过江边,众人都知道。江边钓叟无论白天黑夜都在这里,饿了吃钓上来的鱼,渴了就饮岷江里的水……
这些林玉箫都知道,他还知道。老人在三十年前是一个绝世高手,用的是一条长枪,枪法之精湛,亘古少见……
林玉箫还知道。三十年前,老人曾经出过蜀国一次,回来之后便开始坐在江边上,丢弃了手里原有的长枪,拿起了现在的钓竿……
微风吹过,不断的吹过,老人的背影在黑夜微风柔弱的月光下,看起来更加的苍凉,写满了人生的一切。
一切悲欢哀乐,一切沧桑世事。
林玉箫已经下马,走上前去,抱手作揖道:“晚辈林玉箫,见过钓叟前辈。”
老头慢慢的转过身,用极尽柔和的声音道:“你就是林玉箫。”说罢,看着林玉箫,眼中充满的尽是惋惜之色。
林玉箫道:“是,在下就是林玉箫。”
钓叟点头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林玉箫无论是长相、言论、还是功夫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世英雄,而且他还很年轻,年轻到你难以想象。
林玉箫微笑道:“多谢前辈夸赞,英雄不敢当。”
江边钓叟也笑道:“怎么不敢当,西蜀第一高手,玉箫剑客,那是你的荣耀,你该当也敢当。”
林玉箫的确敢当,也该当……
林玉箫微微一笑道:“不知前辈这么晚了,还在此地做什么?”
虽然林玉箫知道。江边钓叟的茅屋就在江边,但是忍不住还是要问,因为他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的简单,江边钓叟眼中的惋惜之色并没有逃得过林玉箫的眼睛。
江边钓叟道:“等你。”
林玉箫一惊,道:“等我?”
江边钓叟道:“不错,等你。”
林玉箫道:“不知前辈等我何事?”
江边钓叟道:“劝你。”
林玉箫道:“劝我?”
江边钓叟道:“对,劝你。”
林玉箫道:“不知前辈劝我何事?”
江边钓叟道:“劝你回去。”
林玉箫道:“回去,不知回那里去?”
江边钓叟道:“回玉箫山去。”
林玉箫又一惊,道:“难道。前辈知道。我要去哪里?”
现在他大概已经隐约猜出一些端倪。
江边钓叟道:“岂止是知道,还很清楚。”
林玉箫道:“不知前辈从何而知?”
江边钓叟道:“因为我就是第二拨杀手。”
林玉箫惊异,道:“晚辈不解,还望前辈指明。”
江边钓叟道:“你可是要去益州。”
林玉箫道:“是。”
江边钓叟道:“可是受益州守将李建之托。”
林玉箫越是惊异,道:“是。”
江边钓叟道:“这就是了。”
林玉箫道:“晚辈还是不解。”
江边钓叟道:“你可曾遇到眉州五虎。”
林玉箫愕然,答道:“晚辈在玉箫山下遇到,已经被我斩杀。”
江边钓叟略微一惊,道:“这些个不怕死的,竟然跑到玉箫山去了,死了也活该。”
林玉箫不解道:“似乎前辈知道。眉州五虎找我之事。”
钓叟道:“不止是知道,而且也还很清楚。”
林玉箫道:“前辈怎么知道?”在林玉箫的印象中,江边钓叟已经有三十年不曾离开过岷江了,而且也早已不过问江湖中事。
江边钓叟道:“因为我和他们一样,都是杀你的杀手。”
林玉箫怔住,道:“为何?”
江边钓叟道:“因为你要去益州。”
林玉箫道:“眉州五虎也是这么说的。”
江边钓叟点头道:“嗯,因为我们都是秦宫的杀手,专门阻止你去益州的。”
林玉箫道:“前辈已经有三十年未曾离开岷江,怎么就成了秦宫的杀手了?”
江边钓叟道:“我的确有三十年未离开过江边了,但是三十年前,我却未在江边。”
林玉箫这下彻底糊涂了,江边钓叟已经三十年未曾离开江边,但是今天却是来杀他的,迷糊道:“前辈是说三十年前前辈来江边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杀我?”
江边钓叟大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在三十年前就准备来这杀你呢。”
林玉箫道:“那是。”
江边钓叟却问道:“少侠可知我年轻时的事?”
林玉箫道:“知晓一些。”
江边钓叟道:“那少侠可想知道。我年轻时的那些事?”
林玉箫道:“愿闻其详。”
既然江边钓叟在此时问道。这些,一定会有原因,是以林玉箫并不慌着冲过去,有些事情是慌不得的,更何况是在江边钓叟如此高手面前。
江边钓叟并非眉州五虎可比。
江边钓叟见林玉箫如此回答,微微一笑,道:“三十年前我也和少侠一样,少年成名,但是那时我比少侠更多的是年轻气盛。”
林玉箫答道:“嗯。”
没有哪一个少年成名的人不年轻气盛的,林玉箫也一样,只不过他更善于压抑而已。
江边钓叟又道:“那时我曾使用长枪。”
林玉箫道:“知道!”
江边钓叟又道:“那时的我,一条长枪在西蜀可谓是难逢敌手,自出道。以来就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
林玉箫道:“知道!”
江边钓叟又道:“那时我很苦恼,一心想要找到一个可以和我匹敌的人,于是四处找人比武。”
林玉箫道:“嗯。”
一个绝世的高手的苦,林玉箫也知道,他自己就在深刻的体会着这痛苦,所以他经常去找那个人,那个和他一样是绝世高手的人。
英雄总是站在最高峰。
高处不胜寒,所以英雄也是寂寞孤独的。
他们必须寂寞孤独,因为和他们站在同等高度的人都已经被他们击败,那个高度只有他们自己。
江边钓叟又道:“于是那时我就打算出蜀国去别的国家转转。”
林玉箫道:“嗯。”
江边钓叟道:“后来我去了巴国,滇国,但是依旧没有寻觅到真正的对手。”
高手无论在哪里都是高手。
江边钓叟又道:“‘后来我又翻过秦岭十万大山,去到了秦国。”
林玉箫道:“嗯,那是前辈去的最后一个国家。”
江边钓叟自秦国归来后就已经在岷江边上钓鱼,那就是三十年前……
江边钓叟又道:“在秦国我也是四处找人,会遍秦国高手。”
林玉箫点头。
江边钓叟继续道:“但是几年间在四国的狂妄却结下了无数的仇家。”
林玉箫道:“嗯。”
林玉箫也有仇家,凡是江湖成名之人都会有仇家,越是出名,仇家越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江湖也适用。
要想出名就必须要有人做垫脚石,而那些垫脚石往往是不会继续活下去的。
江边钓叟又道:“后来这些仇家和他们的后人寻上门来,将我一路追杀。”
林玉箫笑了,但不是嘲笑,他是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
江边钓叟道:“双拳难敌四手,饶是我枪法过人,也挡不住那么多人的同时攻击,后来我负了重伤。”
“那后来呢?”林玉箫问道。
“后来我逃到秦国的都城咸阳。”江边钓叟道。
“那他们追来了吗?”林玉箫又问道。
江边钓叟答道:“追来了。”
林玉箫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问。
江边钓叟道:“那天恰逢秦国公主出嫁,于是我便躲进了随驾的人群。”
林玉箫又笑了,他很难想象一个满身是血的在躲进满身大红袍的人群时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江边钓叟道:“那时秦国的****,也就是秦献公也在场。”
林玉箫道:“哦?秦献公?”
江边钓叟道:“对,也就是惠文王的祖父。”
林玉箫知道,秦献公,秦孝公的父亲,惠文王的祖父。
江边钓叟道:“于是秦献公便将我当成是刺客给抓了起来。”
林玉箫惊呼道:“什么?”
他实在是很难想象。
江边钓叟道:“那倒好,把我抓了起来,反而避过了一劫。”
无巧不成书,林玉箫现在不得不相信。
江边钓叟道:“后来秦国和魏国大战,秦献公便将我放回了西蜀。”
林玉箫道:“回来之后前辈便隐退江湖,不再过问江湖是非?”
江边钓叟道:“正是,那次回来之后,我便在此地垂钓,一钓就是三十年啊。”
眼神中充满了对往昔的回忆……
林玉箫又道:“那前辈,今日之事?”
江边钓叟已经回过神来,微笑着道:“当年我在离开秦宫时,曾许诺他们,若是将来找到我,我便可以为他们做一件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言语间,铿锵有力,就像是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林玉箫道:“是以前辈便在此阻杀在下。”
江边钓叟道:“可以这么说,三十年都已经过去,我都已经快要将那些事忘却得干干净净……”
时光本就可以冲淡一切,何况还是在江边三十年的时光。
江边钓叟又道:“几天前,他们来找到我,说你要去益州,要我在此等候你,若是你要硬要去益州,就要我拦下你。”
林玉箫心底一惊,道:“那前辈的意思呢?”
江边钓叟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肝脑涂地,我曾经答应人家的,无法改变。”
林玉箫喝声道:“好,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佩服前辈。”
江边钓叟转过身站起,道:“你也可以选择退回去。”
林玉箫却道:“前辈活一个信字,我林玉箫活一个义字,前辈动手吧。”
江边钓叟微微点头,不再言语,只是瞥了一眼远方的益州,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