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赵云登时屏住呼吸,他从未感觉到一盏茶的时间会过得这么快……虽然它本来也不怎么长。
濮阳蓁突然不再沉默。她猛扑过来,两只手拽着赵云和王鹂的肩膀把他们甩到两边,然后跪在紧闭的石板缝上。
“你怎么样?”她惊恐地问,既期待着回答,又似乎在惧怕着回答。
“唉……你知道么我一直都在等你这句话……可是你干才的问候还就是那么冷冷的,我猜掉进这里面的换作是他们两个你的反应估计也不会变吧,我甚至在想会不会……你就不可能再如我所期待的那样给我一次只属于我的关心。还好我等到了,我还剩下一点点时间……”
“你怎么样?!”她用近乎于咆哮的声音打断了他。
“从刚才开始钉子的尖就已经碰到我了……现在我已经不能再动了,但是还能呼吸……这还要归功于那两块板子挪得有够慢,要是再快一点的话……不过没差了……”
濮阳蓁本来充斥着无限的惊恐,希冀乃至关切的目光颓然变得无神,那漂亮的晶紫色从未这样暗淡过,她默默地低下头,辫子长长的发梢垂到石板上,看上去有些哀怨。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怕你们会紧张,心里有压力……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对不起……”
“没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们的错……再说你们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三的工作,这让我活下去的概率提升到五分之一了啊,虽然好像还是不怎么高……所以,我还有一点点时间,陪你说说话吧,怕万一以后都没机会了……”
“我……”女孩的声音轻轻地,似乎在拼命地压抑着什么。
“拜托别哭好么?”
“你怎么知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今天扎了辫子啊,如果哭出来的话就不能用头发挡住了,然后别人就会看到你哭的样子……你一向都很坚强的不是么?”
“什么……”濮阳蓁茫然地抬起头,她没想到那个笨蛋还在惦记着这种事情。
“其实你哭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只是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我们可以一起维护你的坚强,既然你不愿意展现出柔弱那么作为朋友我们至少还可以做到这个,可是现在你别哭啊,不然就兜不住了……”
“你个白痴在说些什么啊……”濮阳蓁再一次低下了头,温热的液体侵占了她的视野,鼻翼之间的酸楚喷薄而出。
“说些什么……呃……我也不知道,我不是一向都不怎么会说话的么,你将就着听……”
“我知道的……”
“哦哦那就好。虽然你看上去很冷静很决绝,可是你的心是犹豫的,你在害怕。对于受过伤害的人来讲害怕伤害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这会让你错过很多……”男孩的声音逐渐微弱,因为他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做完整的呼吸了。
“你别说了……”
“也许你终此一生都不会下定决心了,可是万一有一天你下定决心的时候或许……或许就已经晚了,然后你就会在一次受伤……就这样恶性循环……你会逼死你自己的。”
“现在你才是要死的人好么?别再说了可以么?……”
“刚才我一直都在咀嚼着一句话,当你单纯地不想失去一个人而非看中他的什么利用价值的时候,这个人对你而言就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虽然……虽然得到了最好,但没有得到也无所谓啊,既然你觉得这个人重要,你就必然希望他能够幸福……不管这幸福是不是你带给他的……对么?”
“原来……你真的……”
“我是无所谓啦,像我这么作死的人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个奇迹了……可是你,你得对自己好一点,你得记住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句话都可以去求证的,因为对于有些事情证明本身就意味着终结,你明白么?”
“你这么说只会让我更……”
“听着,我马上就没时间了,我会按下最后一个键,噢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按那个就是了……不过选错了你们也不用担心,我想这个机关应该不是一次性的,等它复位之后你们一起讨论一个结果再进来,记得带上我的剑……”
男孩还像一个太学生一样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可是濮阳蓁已经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了,也许是因为男孩已经几乎无法呼吸了吧,她可以想象那些锋利的金属尖刺已经微微陷入男孩的皮肤,只要再一用力就会是一颗血窟窿,他用尽全力维持着自己的身体不去乱动,嘴上却还在极力地对自己叮嘱着,叮嘱着……可恶啊,婆婆妈妈的男人什么的最讨厌了!可是……
仅仅在一个时辰以前,他和她还并排坐在后花园的屋檐下面,中间隔着一个火盆。
那个时候她也哭了,用她长长的头发挡住了本就不多见的温柔。如果当初她选择了扑在他怀里纵情哭泣,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或许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但至少可以填补一个遗憾,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吧,可是她没有选择。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无法向她证明什么。
可现在证明了,却为时已晚,因为正如他所说,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事情,证明的本身就意味着终结。
命运这种东西,也许就是上天用来捉弄人的玩具吧。在自己不顾一切的时候偏偏站在面前的人是错误的,而当正确的人出现的时候自己却犹豫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都被自己错过,于是就只剩下了这最后的弹指间。
现在她终于想要肆无忌惮地哭泣了,可是那个一直在等着她的肩膀却已经被关在石板下面那个看不见的地方,几寸的距离,也许就是生与死的天壤之别,也许就是命运无情的交叉路口,也许就是两个时空绝对不允许跨越的鸿沟。
只是一块石板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无情……啊……
酸楚从鼻翼扩散到了全身,之前一直在竭力忍耐的东西此刻也终于脱离了控制,凝结着生命精华的温润的液滴从晶紫色的眸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掉落在石板上,再溅成一朵凄美的水花,被窗外清冷的月光折射出依稀可见的彩虹,那是化作流星的生命在天空中剧烈燃烧时绽放的光彩,只一瞬,却美得令人窒息,令人心颤。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只可惜,这景象出现得有点晚了。
……等一下,泪……水?
“那么我还剩下最后一句……那个,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没能拿到东西的话,就逃吧,不要回司徒府,不要回头,一直往外逃,逃到城外游过洛水河你们就安全了……我说完了,那就这样吧……”他缓缓伸出手,孤独的食指伸向了并排的五个选择……有的时候生命就是这么渺小,渺小得让人心痛。
“黑色……黑色……”濮阳蓁喃喃地说,忽而又提高了声音冲着石板下面吼道:“黑色!选黑色!”
下面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隆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被启动了,代表着命运与希望的最终审判。
“你给我的东西……总是晚了那么一点。”男孩苦笑。
什么?晚了一步……么?
这世上最大的嘲讽,最痛苦的无奈,无非就是那几个字: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不仅无济于事,还徒增悔恨和惋惜。与其这样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不必自责。
有些命题天生就是个悖论,在被证明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而在被证明之后却失去了意义。如果它已经不存在了,那么是否有人相信,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没说什么,合上眼睛,任凭苦涩而腥咸的液体从眸中滚滚而落,像是生命的急速流失。
“你相信,心有灵犀么?”
我发誓,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场景之一了。
当我的手指离开按钮的瞬间,我听到了外面忘乎所以的喊叫。
黑色!选黑色!
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自己选对了,选对了颜色,选对了人,也选对了命运——那个我一直期待着的,也是我早该拥有的命运,这种概率是五分之一,青黄黑赤白。
那些几乎把我撕成肉末的钢钉几乎在瞬间回归原位,罩在我头顶的笼子也升起来了,我走到我刚才跳下来的地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闭合了许久的石板再度打开,我抬起头,就在这一瞬从那个刚刚裂开一条缝的入口处飘进来一滴液体落在我的脸上,苦涩,腥咸,是生命的味道。
“你相信,心有灵犀么?”我说,“反正我是信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女孩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惹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睁开眼睛,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柔弱到几乎融化的晶紫色光芒就那么洒在我的脸上,对我而言就像是向日葵所迎来的第一缕阳光。片刻之后她站起来,从还没有完全打开的洞口径直跳了下来,我伸把她接到自己的怀里。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颤抖着,啜泣着,我的胸前一阵温热,瞬间湿透。
头顶上昏暗的有些发蓝的光从容地投洒在我们身上,我们是整个世界的主角,我们站在世界这个舞台上的唯一光源中。
我对这一天蓄谋已久。虽然花了不少时间,虽然几次差点丢掉性命,但我终究还是等到了。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无比的高大伟岸,远超在西凉带领骑兵队巡城的时候。我很自豪,我很想吹牛逼,我做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将一颗已死的心重新唤生,然后据为己有,和这个相比今晚我们这个难于登天的任务根本就不算什么。
“对不起,本来只是想吓唬你一下的……”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就在我的怀里点点头,渐渐地不再颤抖,也停止了哭泣。
“谢谢你啊,马超。”她轻声说。
“谢我什么?”
“因为……这种机会不多的。”
“啊,是啊,”我说,“这种概率也不高的。”
“可是有很多事情不是用概率就可以衡量的。”她露出一个微笑,擦了擦眼泪松开了我。
“我也这么想。”我耸肩,“能告诉我为什么最后你让我选黑色么?”
“因为一个很主观的原因。”她看着我,“仕宦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能说出这句话,我想那位伟大的皇帝陛下一定是个偶尔跟你一样可爱的家伙,连示爱的方式都是这么的可爱。”
“的确,这想法很不理智,所以你才没跟他们两个说吧。”
“嗯,皇后指的就是阴,而五行之中至阴就是水了,而水是黑色——其实就这么简单,真的很简单。”
“对啊,简单得就像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
她开心的笑了,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那是一种柔滑更甚于丝绸的质感,再加上少许若隐若现的温柔,足可以在瞬间融化任何人的心。我看到她垂下眼帘,脸颊抹上了浓烈的酡红,宛若浸泡在鲜血中的白壁。冰冷与热切,沉寂与激情,素颜与浓妆,这几组本该水火不容的词语竟然就这么默契的融入这绝伦的美丽中让人难以自拔。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一阵生疼,这才想起在却非殿的战斗中这只手被唐执的利刃划伤过,仍旧是眼前的女孩帮我包扎了伤口,那条黑色的薄布上流淌着少女隐忍的悸动,与我不羁的热血难舍难分地交融着。她的头越来越低,终于再一次地藏进了我的胸膛,于是我的胸口再一次感受到了莹润的湿热。
我不经意间抬起头,恰好于头顶上王鹂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然后瞬间我从那眼神中读出了无穷无尽的羡慕嫉妒恨……以及祝福。她冲我眨了一下眼,我笑笑,也眨了一下作为回应,我猜她现在心里想着的应该和我是一件事。
你说,一个男人可以为他的女人付出多少呢?
全部。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选择黑色的理由是什么?”濮阳蓁又抬起头来,脸上还残留着模糊的泪痕,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女孩——其实她本来就是个小女孩吧。
“这个么……”我笑,“我瞎选的。”
“真的?”
“假的。”
“那……”
这个时候地面忽然开始颤抖起来,身后的石壁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等我回过头去看的时候,那石壁已经从中间的轴线分成两半缓缓打开,当它完全打开的时候,原本藏在石比后面的东西,一个仅容一个人弯腰通过的通道口,以及通道口旁边的一个圆形旋式的开关呈现在我们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很朴素,不带任何装饰,仿佛根本就不是属于皇室的东西,但却比属于皇室的其他任何东西都拥有更严密的防卫……甚至连防卫者本身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走吧。”濮阳蓁闪电般的从我的身上弹开,可脸上的红晕却久久不能散去。
这时候站在上面的两个家伙都已经跳了下来,我本来已经准备好接受他们的嘲弄了,可出乎意料地,他们居然一句句话都没有说,其间赵云把脸转向我好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王鹂从后面踹了他一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于是我们几个排成一排站在幽暗深蓝色的入口前。当我正在思考那个旋钮是用来干什么的时候,它居然开始自行旋转,紧接着屋顶我们进来的那个入口再一次关闭了,上面被分成两半的桌子估计也完好如初,这样一来我们几个今晚来到过这里的痕迹就被完全的消除了。这位已经故去一百多年的先帝倒是为我们考虑得很周全。
赵云上前伸手轻轻地拧了拧那个旋钮说:“活动的,取到剑之后我们可以从这里原路返回,就用这个开关打开入口。”
“你的意思是我们相当于已经成功了是么?”
“从这个入口进去,应该就可以直达那个被封印的十字路口。很有趣不是么?”赵云的眼中闪现着异样的光芒,“我们掌握着前进道路上的钥匙,而对手掌握着归路的钥匙,我们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偷着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想想都兴奋!”
我和濮阳蓁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