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三小姐。咱们现在是不是……百忙之中,探讨一下您的病情?”
柴兆祥觉得,这会儿,聊起来这个事儿,可能更有意义。
三小姐看着柴先生,不太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只好点点头,洗耳恭听。
“这个事儿……其实挺麻烦。”
黄灵川横了他一眼,有话能不能简单说。
“这事儿,嗯……”柴兆祥一迟疑,眼角余光装作不经意似的瞟了一眼床边伺候的灿儿。
三小姐当时心领神会,叫灿儿到小厅里面的门口去守着,说是防备着有人闯进来,其实就是把她也给指使出去了。
这才像是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请柴先生说下去。
柴先生也叹了一口气,这事儿说来,实在有点儿复杂。
也不知道,这个丫头听不听得懂。
这个毒在她身边已经很久了。
从她很小的时候,甚至于她还只是她母亲怀腹之中的一个幼胎,她就已经中毒了,只是这个毒大概是没怎么成功,或者说是下毒的人没想做的太明显,她并没有丧生。
只是对一些特定的东西会很敏感,一旦接触到,就会有很剧烈的反应,轻则略微不适,重则呼吸困难,甚至猝死。
自然这样的东西,或许会很寻常,又或许会很不经意的。
三小姐从小就有贪凉的毛病,就容易长疹子,所以,那些毒性的反应就被人下意识的忽视了……
一直到后来,三小姐屋里的熏香材料被人在送进来之后就做了手脚,香料里加了些东西,把她那本就长留留下的毒性勾了出来,可巧了,柴先生那些相生相克的药有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才没有起疹子,却也因为这个,影响了柴先生对三小姐病程的诊断。
一直到后来,陆陆续续的,又有了茶馆的茶点、府里日常的吃用,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毒,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黄灵川深陷朝廷争斗,有人能手眼通天的让黄灵川常年用的熏香成为三小姐催命符中最后的一笔。
黄灵川的熏香,是三小姐每次暴病的药引子。
也可以说是……
对手的药方上最后一味夺命毒药。
如果三小姐不幸殒命,香消玉损之后,不仅是让黄灵川突然失去心上人,又知道自己是杀人凶手那该是怎样的诛心之伤?
到那时,身心俱创,必有破绽,若是再有旁的缘故,处置不当之下,又必然会失去黎府和慕容世家等一干助力……
如此……
“竟然是这么回事!”柴先生突然想明白了件事,转头看着黄灵川,问他,最近有麻烦的这些人里,是不是也有事?
近来,许多人家都有自己的不顺利,起初看起来,只以为是新朝初定,余波未平,现在突然发现不对头了。
可是事就是这样。
最怕仔细想。
可是现在……
不过,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说了也没人听。
除他之外,现在这屋里就只剩下一对呆鹅两两相望,无语凝噎了。
这是什么表情?
咋感觉三小姐昏迷的时候,病的不省人事的时候好像都没现在这样伤感呢!?
“毒心作俑……”三小姐望着屋子的门口,说出这四个字。
声音、目光,都是难过的基调。
“既有此心,其无牵念否?”黄灵川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柴先生。
此时的柴兆祥很清楚,黄灵川这是想杀人了。
“冷静……凤煌,这个事儿……还有别的办法。”柴兆祥心里清楚的很,如果让他什么都不做,这根本不可能,假若任由他脑子一热就做出点儿啥不冷静的事儿来……
“小点儿声,别叫人听见了。”柴先生小声提醒着。
三小姐下意识地望了望外面,黄灵川却会意了。
柴先生不是怕外面的丫鬟听见,他是怕屋顶墙头的暗卫们……
这帮兄弟,现在这样的寒风里还在守卫,那执行力也是没谁了。
黄灵川当即抿了抿唇,虚咳了一声,对三小姐说:“我不伤人命,却不能不诛心,你以为呢?”
三小姐点点头。
对于生死之仇,她不介意再狠毒一些。
至于眼前这个人。
若是真知己,必然不会有什么影响,若是因此有了旁的影响,也不碍事,大仇得报,心里也就没什么了。
“去个人,叫带个信物来。”黄灵川,走到窗口,拉开窗扉,说了一句,就又把窗户关上了。
风吹了进来,只一瞬间,三小姐就觉得冷的不由得裹紧了被子。
黄灵川回来伸手取过一件斗篷给三小姐裹上,正要再说话,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知道是黎大少爷回来了,就对三小姐说了一句,他自己走到门口去开门,柴兆祥也起身来,同黎大少爷寒暄几句之后,又说了三小姐的病情,这才相约出去小厅落座。“凤煌。方才我收到消息,说是……逆王府,有余孽。”黎大少爷收到这消息的时候端着茶的手都抖了一下。
“是什么人?”黄灵川的心也被提了起来。秦王年岁不高,有个嫡子作为世子,今年才一岁,已经被新皇养在了宫里,几乎算是软禁了。
现在说得上的余孽,只怕不是小人物当得起的。
“不清楚。只说是个女子。派人查遍了逆王府的下人,只说是见过一个女子出入,说话做事都很老成,却做在室闺秀打扮,在府中来去自如,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奇香,上面不许多问。”黎大少爷继续说着他知道的。
“这样一说。我好像也见过这个女子,在潇湘楼!”柴先生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在黄灵川和黎大少爷探索的目光中,他缓缓说道:“大概是去年,我刚回京,在潇湘楼约了人。站在楼上看见一个女子,看身量气韵不似少女却不曾上鬟,她在桥上等人,等的正是那府里的人。我只当是谁的相好,全然没重视她。”
听他说完,黄灵川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她,会是谁呢?”
这是个没人能答的问题,他们宣之于口也不过是想问自己要个线索。
黎府同皇室接触不多,黄灵川家这个长乐王本就是异姓王,又因为在府里不受宠,对皇家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柴先生就更不用说了,他是黄灵川五年前才请进京的人,人手也不过就铺下去了三五年。
“无为呢?”黄灵川终于想起来了无为,五小姐说是出去找他,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回来?
黄灵川突然觉得有点忐忑,不过他这种不安也就只有一瞬间,就被黎大少爷伸手按住了。
黎大少爷说道:“小妹妹出了门就碰见他了,觉得没地儿安置,就送我那去了。他在我那边调息,就是之前你住的屋子。”
黄灵川点了点头,心放了下来。
无为有多久没受重伤了?
他记得,五年。
性命无碍就好。
柴先生自信他的药,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女子的样子。
当时隔得太远,他实在是没看清楚。
看着柴先生那副样子,黄灵川也不再卖关子,伸手拍了拍他,说:“放心吧,别想了,等我晚上回府,问问太妃,请她帮忙,很快就能有线索,那时候就什么都清楚了。”
安静的屋子里,听见屋外的风声萧索,枯叶在风里,像极了不愿意离去的人被拖着离开,那刺耳的声音,刺啦啦地,像是被拖走的人的指甲在地上留下的血痕……
咔嚓……
一声脆响从门外传来,传话的声音说,是玲珑回来了。
枯叶刚刚好在她脚下,绣花鞋踩着它,碎的干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郎君们抬头望过去,玲珑手中托盘上放着一块布料,布料上放着个厚厚的本子,大约是账本。
玲珑只向他们屈膝行礼,就直接往屋里去了。
她是三小姐的人,奉命而去,复命而来。
她只进去了一瞬间,小厅里的郎君们就看见她又低头退出来了。
原来是三小姐已经穿戴梳洗一新,被灿儿扶着出来了。
黎大少爷看着自家妹妹这样摇摇欲坠的姿态,生怕有个闪失,赶快上前站到她身边,叫她往熏笼旁边坐着。
三小姐坐定,就示意玲珑回话。
玲珑屈膝行礼,说:“奴婢去查过了,上次府里大祭之前,四小姐屋里的小库房里账目上多出来了一匹缎子。是素白色的。”
三小姐叹息一声,神情悄然,眸带惆怅。
在座的郎君们面面相觑,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男子不知道也是寻常,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知道这些……”三小姐好像是伤了大心。
玲珑顺势把托盘里的布料放在黎大少爷和黄灵川旁边,她自己则是走去给三小姐顺着后背。
“缎子虽然种种好,近些年京中因为它名字不吉利,几乎已经没有用的了。”
三小姐一瞬,在场的人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缎子不正是“断子”么?
换句话说,这个凭空出现的不长不短的布料就是个信号……
三小姐看着那块白缎心中几乎恨出毒来。
全家大小,几乎都断送在这块缎子上。
也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无为的声音。他明明站的很远,风中独立于庭前,声音却实实在在的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禀公子,东西已经拿到了。”
想来也是,派出去的人都是三小姐的暗卫,真的让他们回来回禀,也没有一个合身份的。
而且,这样高来高去的在黎府纵横,无为在府里,是不可能完全毫无察觉的。
“烦请三小姐的侍女出去带东西进来吧?”黄灵川对三小姐说着。
三小姐看了看屋里的人,伸手让玲珑扶起她,说:“也不必拿来拿去了,索性,一鼓作气吧!”
说完,她向前走了几步,灿儿已经抱着准备好的大毛斗篷等在了门口。
既然三小姐有此心,在座的也没有不去的道理,反倒是黄灵川悄悄地对黎大少爷说起,问他需不需要去请家中长辈。
黎大少爷此时觉得事尚不明朗,不好再去劳动尊亲,只悄悄地求了黄灵川和柴先生,如有意外,定要先保他性命要紧。
三小姐闻言止住了脚步,叫了无为。
“烦请把那物件给我。”
三小姐这话说出来,无为都愣了。
直到三小姐的掌心摊开来,在他面前,他清晰的看到了她的掌线,才匆忙低下头把一方素帕包着的东西从袖中取出来,小心翼翼的双手奉上。
三小姐果断接过这个素帕,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等我。”她没回头,这两个字也不知是说给谁的。
只是闻言,郎君们没有一个人动,灿儿和玲珑跟着走了三两步,也被三小姐一个侧头的顿步定在了原地。
三小姐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了玲珑身上,又把小小的灿儿塞进了她的怀里,换言之,她要进去很久,她不想急忙出来的两个丫头冻着。
她就这样,一个人,推门进去了。
屋子里的三少爷几乎已经颓靡到了泥里,向来都是风华正茂的模样,和现在这个在琴桌前的废人相比,肉眼可见,毫无关联。
突然听见有人来,三少爷本来没抬头。
听见来人没言语,他好奇的抬了抬头。
惊讶。
也只是一瞬间的惊讶,三少爷就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是了。有黄灵川在,她怎么会死呢?
三小姐看了看这间凌乱陈设的书房,心里一阵悲凉。
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看着这些狼藉之相,从前的整洁也仍旧可以想象。
三少爷仍旧在看他的琴,三小姐也没理他,不远不近的,坐在了一个带着垫子的绣墩上。
从此是开始,相持开始了。
一个做哥哥的,现在在妹妹面前当做阶下囚,这事本身就很难面对,不论对双方谁来说。
过了很久,一直到门外的人站在风里已经感觉到了凉。
“三哥哥,我想听《神人畅》。”
三小姐一句话,就把兄妹两个的回忆扯回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家中请音律大家在家中西席做教,姑娘们都是学的箜篌,少爷们则是各有爱好,大少爷喜埙沉稳,二少爷喜鼓铿锵,三少爷喜琴……
三少爷喜欢的这个琴,在本朝,于庶子身份而言实属僭越,可为着他是记名在主母名下的,学了也就学了。
先生渊博,乐从由来,高远来者,是以高唐尧帝祭神所用之曲就是必由之路上的重点了。
这曲子旁人听来有的觉得佶屈聱牙,有的觉得曲高和寡,凡此种种都与三小姐听来不同。
回忆起来,三少爷第一次在课上同先生一起弹起这首《神人畅》时,随母亲一同来探望他们兄弟上课的三小姐只是在外面廊下闲着听了一段,当时就呼吸困难,几乎背过气去。
后来三小姐跟家人说起,是那曲子听着就不舒服,三少爷居然还擅自改了音律,只为了妹妹听着不难受,后来被先生知道了被打了二十戒尺,手肿的老高还不许休息,看着香炉继续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