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出了宫门,两家伺候的人远远望着都赶着上来伺候,玲珑没有经验,就瞅着太妃那边的老人儿们怎么做,也是因为着小姐的手还被太妃拉着,为怕冒犯了,就站得稍稍靠后了一步。
太妃也看见了玲珑她们这群丫头,回望了一眼额头上微微有了汗珠儿的三小姐,笑着说:“叫那车轿都回去吧,你们啊,都跟我走!回去跟你家老妇人和主母讲,三小姐啊,同我去赏花去啦!”
说着,太妃娘娘就欢欢喜喜的拉着三小姐,摆手招呼玲珑一同与她回王府去。
这样的事儿不该拒绝,但是家里都等着呢。
早上一同来的姆姆叫玲珑赶紧跟上去伺候,她自己则是转身回去同跟着出来的婆媳丫鬟交待,抬轿的抬轿,压车的压车,回转家去了。
太妃进宫回转,由正门入,三小姐今日又一次跟着太妃行了一次专权。
王府的大门,原来长这个样子。
进了门,转过影壁,径直走向后堂。
初秋花叶已经渐渐凋零,长长的一路走来,地上竟然干净得一点儿灰尘都没有。
又迈过一到门槛儿,就看到了一溜儿红装素裹,王爷的后宅……
众位夫人小妾行走近前,给太妃行礼,三小姐不敢站跟太妃一同受礼,低头敛衽要回礼,却刚端起身架就被太妃拦住。
太妃看着她,仍旧是微笑着,却又有些严肃,她说:“你记得虽不是贵女,但慕容府是。她们虽是长辈,却也是王爷的妾室,你不需答礼。”
“来,见过三小姐。”太妃只一抬手,在场的包括梅氏在内的一片黑压压的头顶让三小姐无所适从,她望着太妃,这样的场面,来的太突然了。
照例,也是太妃替她叫个人免礼,三小姐跟大家笑了笑,就又低下了头。
她好像突然想起了那一年第一次跟着母亲去慕容府参加表姑姑及笄之年的赏花宴。
也是许多长辈在的场合,她好像听见了谁说,这孩子还真是乖巧,只是太不爱说话了……
从那一时候起,她发现,她,可以这样活着,活成一个乖巧可人,让自己仿佛不存在的样子。
太妃仍旧拉着她的手,进了厅堂,王府的茶刚刚在三小姐指尖氤氲起香气,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了一个丫鬟,沿着屋子墙角绕到太妃跟前,和太妃近身的掌事姆姆身边儿,耳语了两句,就被打发着一边儿站着了。
那姆姆凑近太妃身边,耳语了几句,相比之前,声音又大了一点点,大约是因为太妃上了岁数,耳音重了吧。
三小姐无意听着,却在那时候端茶的手都颤了……
黄灵川……重伤了!
太妃闻言,一点儿也压不住份儿了,一掌拍在坐床上,问道:“快!着人去请先生!叫外面回事儿的进来!我要知道!”
这时候满厅上的妾室都已经发现了不对头,站起身来看着太妃,也看着低头想事儿的黎三小姐。
太妃的掌事姆姆一手安抚着太妃,一边对满屋子的人说:“诸位娘子回去吧,方才外面传来消息,大公子伤着了,一会儿必然是要有进来回事儿的,请娘子们先行回去吧。”
这个消息太震撼了。
纵使没有抬头巡视,三小姐都觉得在姆姆话音刚落的一时间这厅堂上的声音都变了。
可不是么?
能不变么?
若不是最近这阵子府里的事儿又多又杂,她们也不会觉得或许往后黄金鳞指望不上,黄灵川会是一个退路。
若非如此,谁又会对这个太妃认定的大公子的准新妇低眉顺眼呢?
毕竟,说破大天去,她也就只是个庶女啊。
屋里的人一下子就走光了,三小姐抬了一下头,看着那些人窃窃私语又故作深沉的样子,还有看着梅氏娘子走得急匆匆的样子。
三小姐回望着太妃娘娘,她是真心疼惜黄灵川的。
太妃安慰她别急,她安慰太妃别急,姆姆安慰她们别急。
谁都是一样的说法,也都是一样的心情。
很快,外面有人带着一个小厮跑进来,一身都是土,看得出来,这一路他不仅是奔命回来的,也见了不少人,跪了不少次。
“快说!”太妃已经等不得那小厮跪拜请安了。
“回太妃娘娘,昨日户部常务,入秋之后,要调查民户与良田,今儿大公子衙门应差,就带人出城去了。本来都好好的……也不知是怎么了……就说是重伤了!好像是巧遇了哪位王爷出巡,随身带了御医,救治及时,只是……重伤不敢挪动,要缓缓的回来!”
这小厮答话絮絮叨叨一堆,硬是一句有用都没。
“罢了罢了,下去吧!”太妃一手挥退小厮,一边着人把王爷叫回来。
一边安顿着三小姐喝茶压惊,一边叫人来问王妃死了没有,若是没有,就出来做事!
“王府养个吃闲饭的容易,大可不必在王妃的位置上!”太妃娘娘这话说重了,一旁的姆姆也劝她,示意她三小姐还在呢!
太妃倒是豪气了一把,说:“今儿我若是不能撑住,给凤煌做了这个主,黎府怎么看长乐王府才是正经!”
三小姐坐在太妃边儿上,芒刺在背,心如刀割。
昨晚黄灵川还跟她说话……怎么会儿就连生死都不可知了?
刚刚进来的人不是常见的有为和无为,她不好问,太妃也没问,这不知是个什么因由,是以除了挂心,就没旁的什么了。
又过了会儿,太妃左等右等等不来消息,瞅着日当午了,安排下人准备饭食。
菜单子都是准备好的,本来出门前还是要中午头上一起吃饭的……
“娘娘,厨下问,午膳要怎么准备。”掌事姆姆上前问询。
三小姐也望着太妃娘娘,如今这状况,她也唯有马首是瞻一条路可走了。
本以为太妃会如何开口,没想到,太妃此时倒是第一个稳得住的人,她坐在正位上,端正的说:“王府长孙要回来过膳的,照原样儿准备才是!”
你也去!
盯着他们好好做!
“太妃这会儿要安静,玲珑,你去门口廊下站一站。”
随着三声“是。”
偌大的客厅里,就只剩下了太妃和三小姐。
三小姐低着头,也不像是在想事,又像是在琢磨着什么。
太妃看着她,一言不发。
半晌,三小姐抬起了头,望着太妃,笑了一下:“娘娘慈心,今日之事,都会好的吧?”
一语双关,三小姐只是揣测,但是现在,她只希望自己没有猜错。
太妃突然被她问到,还愣了一下,继而倏然一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伸出来了一只手指做了噤声的动作,然后由衷的感叹可以一句:“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凤煌,有福了。”
三小姐听到了这句话,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可是这样的安定又能定到几时呢?
人还是没回来,她的心总是不能安的。
就在这时候,太妃娘娘又开口了,像是讲故事似的,同三小姐说着她年轻的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就是被当做长乐王府世子妃培养的,指腹为婚,就是说,有许多东西要学,也有许多东西连争一争都不用。后来及笄之年,嫁给了当时风华正茂的长乐王世子,也就是凤煌他祖父。那时候的天,真蓝啊。我同他去过北疆,去过昆仑,去过靺鞨。我们一点一点的,在这繁盛的京城里站稳的脚跟,保住了长乐王府的敕造不削,再后来有了家业,也有了孩子。”
三小姐默默的听着,她从不知道这位太妃娘娘有过这样的履历,不知道原来,王府曾经有过那样的努力与挣扎,一个女子,陪着夫君,天南海北的奔波。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太妃,听她继续说:“如今的王爷,不是我跟老王爷最优秀的孩子,却是我们唯一养大了的孩子。也是因为他不争气,我们才格外看重凤煌……可谁知道,他撞见了哪门子的邪祟,就非要同那个女人……可怜了凤煌的母亲,也可怜了凤煌……”
“我知道凤煌是嫡子贬庶,也感激太妃娘娘与他不嫌弃我庶女嫡养。”三小姐适时适当的表白了一下自己的真心,太妃并不知道她同黄灵川夜会的事,所以她能同太妃说的话也是有限的。
太妃点点头,继续说:“如今的王爷是不太爱惜王府的声望了,世子又是个没根性的,我虽然做不了儿孙的主,也不愿意我同老王爷半生颠沛都泡影成空了……”
说着说着,太妃的眼眶都红了。
这也更加坚定三小姐的信念,她开始坚信,黄灵川没事。
可是转念一想,刀剑无眼,谁又说得好呢!
想到这儿,不由得又是一阵一阵的担忧。
午膳摆满了一个整个的大桌儿,冷盘热菜、甜咸点心、坚果蜜饯,羹汤圆子。
三小姐绷着一晌午的那股子心气儿在看见这一桌儿菜的时候突然有点儿绷不住了……
若是没有这场祸事,现在该是欢欢笑笑的吧?
现在有多寂寥,就有多心痛。
午饭摆的周正,撤下去的时候也是齐整。
三小姐心中不免还是挂怀的,太妃瞧在眼里,心里也是另外一番心境。
午饭才过,外面就传来脚步声和喧闹声,一个婆子走进来传话说大公子回来了,怕是受了重伤,满身伤都是血,现已经抬回听梧轩去了,已经请了柴先生去瞧了。
听见说黄灵川被抬回去他自己院子的时候,太妃娘娘就已经坐不住了,起身来拉着三小姐一路往听梧轩去。
王府不小,太妃住在后宅又清静的地方,黄灵川作为男子是住前院的,这里里外外的一走,路上竟然还有来回话的。
“柴先生说要药材,大公子屋里没有,王妃病着不见人,现在库房的钥匙拿不出来,可怎么是好!”
“叫库房管事儿的把门砸开,抱着册子站在门口听信儿,要什么誊写照给,丢一样少一样,拿脑袋描赔!”
太妃的魄力果然是不一般的……
“去找王爷的人呢?连个主子都伺候不明白要脑袋是做什么吃的?再去人找,找不见,就不用回来了!直接去牙行等着卖了做戍补人,雪山底下喝风去!”
至此,太妃娘娘算是火力全开了。
走到听梧轩门口的时候,里面的画面竟然与众人想象的不一样!
庭院中,伺候的人走来走去井然有序,送热水的和从屋里端着沾满血污的水盆的人交接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交流。
一群人围在一起,听见院外通传太妃到的时候突然散开,婆子丫鬟中间众星拱月一般的走出来一个人——梅氏。
梅氏上前给太妃和三小姐行礼,正在此时外面又跑进来两个妇人,近前来顾不得请安,上气不接下气地只是喘气,还不忘了回禀:“王爷赏的……都在这儿了,已经支了钱……让……上街去买了……”
梅氏几乎没有迟疑,挥挥手说:“快送去里面,叫无为拿给柴先生!”
太妃看着这个梅氏,忙问道:“如何了?”
梅氏一脸担心的神色,却不刻意地说:“具体如何,妾身方才进来的时候并没有亲见,说是大公子前脚进去,我才到。本来以为不过是小伤痛,拿了点儿金疮药来以备不时只需的,来了才发现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人,竟都顾着大公子屋里,厨下也不过是一老两小,实在不凑手,妾身自作主张,就近支了几个杂活儿的,紧着听梧轩先用着。也是那会儿,里面说黎先生叫拿龙骨来给大公子止血,这本不是常用的东西,这院里没有,好在我那有当初王爷赏下来的一小点儿,赶紧叫拿了来。方才是我屋里的也来了,总归是知根底的,叫她们各处监工去,免得这院子里人多杂乱,有个不妥贴的。”
事情做得规矩,太妃只是点点头,赞叹了一句有心了。
梅氏并不居功自傲,回头瞧瞧她的亲信正对她打暗号,这意思是安排妥了,可以请太妃过去休息了。
“这是大公子院子,妾身也不熟悉,既然里面已经在医治了,咱们只厅上坐吧,里面收拾好了,太妃娘娘进去等吧。”
太妃望着那边的屋门,转身跟着梅氏去了。
三小姐站在一边只是不说话,行动坐走,跟着就是了。
大公子的正堂上有一块匾额,与寻常的题字匾额不同,竟是用草书写就的,三小姐不擅此道,瞥了一眼两边的对联,倒是周正,大约是写着读书为功名之类的,这样的辞藻在大公子院子里出现,想来倒是稀罕。
厅上器皿摆件不多,字画都很是古拙精致,也是三小姐没有想到的。
坐下来,便有人上茶,三小姐只是端了端算是给了梅氏面子,并没有喝。正当梅氏宽慰太妃的时候,外面有人传话,说三小姐的长兄,小黎大人来了。
等人进来,三小姐站起来迎接自家大哥。
黎大少爷是穿着官服进来的,上前给太妃娘娘见礼,说是听闻此事,已经进宫见过皇帝陛下,告知此事,故而来迟,望请体谅。
太妃只是叫他坐下,说是还在救治,没有旁的消息。
这才接过自家三妹妹递过来的帕子,急急忙忙地走来走去,可是热坏了他茶端上来,黎大少爷小啜了一口,放下茶盅就开始跟着太妃与妹妹一并等着柴兆祥那边屋里的消息。
三小姐只是低着头,她心里有许多事,不知道今天眼瞧见的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虚虚实实的事搁在一起,不好的不敢信也不敢不信,好的也不敢全然抱着指望,只怕是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合适。
又过了很久,还是没动静,梅氏走出门去,又回来了,带了下人端着新茶和点心进来,说:“只怕太妃娘娘和三小姐午膳时候没胃口,又孔黎大人中午头儿上为着咱们大公子奔波没用膳,我这里准备了些茶点,都垫垫吧!外面我安排了人伺候着了,只要有信儿,跑着来告诉咱们呢。”
黎大少爷和三小姐都站起来谢过,太妃只伸手张罗了一下,叫他们自便,眼睛只直直地望着门外。
是了,意外之所以让人害怕,就是因为它总是能出乎人的意料,又能准确的在恐惧的最深处刺出致命的一刀。
“出来了!出来了!快去厅上禀报!”
“太妃娘娘!柴先生出来了!”
“快请!”
柴先生走上前来的时候脚都是软的,忙了这么久脚不沾地的走动,于他而言,确实是累了。
“都好了!大娘娘恕罪,兆祥来迟。方子都写好了,毒也解了、伤口也处理好了,晚饭时候就能醒!那个……外面的人参……你家公子爷用不上,就是给我自己准备的,别忘了啊!炖好了给我送货过去啊!我……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