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身边除了这个老姆姆和玲珑,旁的人都给打发到背静的街上去了。
宫墙的阴凉眼看着要消失的时候,宫门里面终于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已经受过六宫朝见,现在正在正宫正厅,等着黎三小姐呢。
说是等着,却是要让三小姐再宫门谢恩叩头,受到宫门里头的宫女搜身盘查之后,徒步走进这偌大宫城,穿过半个宫禁,身边引路的宫人换了十二个之后,才算是结束了这个耗时大半个时辰的跋涉之路。
到了皇后所居的宫殿外,有宫女引着三小姐去来偏殿先检查搜身,顺便再提点一下什么事是不可以做的,做了就是闹翻皇后,是大不敬,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又叮嘱了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在辰时末的时候,三小姐如她所料的见到了皇后娘娘。
这是一个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没有想象中的穿金戴银,却实实在在的觉得她像是个皇后。
大礼参拜之后,三小姐得到了一个站着回话的礼遇,是的,像她这样的身份,不用跪着,就已经很好了。
和想象中不一样,皇后的话很少。
不过仔细想想也对,正室大妇尚且要德容工言四顺,更何况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三小姐谨慎小心的样子不是装的,太后早逝,皇后早早的正位中宫,如今已过中年又有丧子之痛,谁都摸不准她是个什么脾气。
站着也就是站着,三小姐是一点儿都不敢耍心眼儿,就这样眼观鼻鼻观心的等着,等皇后娘娘说话。
终于,半天了,皇后算是吓唬三小姐吓唬够了,开口问了:“今儿一早进宫,累着了吧?”
娘娘您瞧您这话说的,您敢说三小姐也得敢接啊!
三小姐正正一礼,答说:“娘娘慈心,臣女还好。母亲在家时常教导要勤谨恭顺,君后在上,不觉得辛苦。不过……臣女得娘娘垂怜实在惶恐,昨夜没睡好确是真的。”
皇后听见三小姐怯弱答话,十分诚恳,也是觉得无聊,心中认定了京城中传闻不假,这个黎三小姐确实是无趣得紧,但是人已经来了,也只好聊下去,就说:“听说你给胡家军绣了帕子?在京城的将士们人手一条?”
这话确实是皇后故意说的,这样的一个女孩儿,能让皇帝亲口回来说一嘴,皇后也怕是个人精,不由得试探,免得以后眼前儿的年轻一辈儿里闹出幺蛾子来。
这样的话,三小姐是很害怕的,这是什么谣言啊?
虽然心里稳得住,但是面儿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三小姐匆忙跪下行礼说道:“娘娘容禀,娘娘夸奖臣女愧不敢当,臣女虽从嫡母学慕容氏金针之法,也不过是技能娴熟而已,又是闺帷女儿家,哪里能给百万官军人手一份?实在是既不能也不敢啊。”
皇后看她矢口否认,没答话,只是看着她,三小姐咽了咽口水,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前日确实是送了一块绣帕去胡将军府上,不过是胡小姐同我在日前的舅母做的宴上聊起来了,她只说要做劳军之用,又因自幼长在军中不擅此道,我才答应帮忙,又怕耽误军国大事,才连夜赶制了。事情就是这样,微末功夫,不敢当娘娘夸奖。”
皇后点了点头,只当做听懂了,又问:“这样一来,你倒是同胡爱卿家的姑娘关系很好了?”
三小姐闻言笑了笑:“胡小姐生得好看,又忠君爱国,父母大人常教臣女要敬贤臣,臣女自然也喜欢胡小姐,只是她得蒙圣上夸赞文武双全,臣女草木之质,怎么配同她过从亲密呢,还请皇后娘娘别取笑臣女了。”
“罢了罢了,快起来吧,别跪着了。”皇后一句话,三小姐终于可以不用跪着了,到此为止,三小姐所知道的皇后娘娘要问的话大概是都问完了,心想着,如此一来大概是可以出宫了吧?
果然皇后娘娘召唤左右,给三小姐看茶。
站着看茶真的就只是看看,有时候甚至不用看见,告退就完了。
三小姐退步跪下说道:“臣女叨扰已久,扰了娘娘雅静,若无旁的事,臣女就退下了。”
皇后竟然同意了,摆了摆手,意思是你赶紧走吧。
当皇后这么多年,头一回遇见这么不会聊天的。
明明是问你,你还说我夸你,我往歪了说的,你一本正经回我,我往正了说的,你还驳我?
拉倒吧。
这样的孩子连赏赐都不想赏,可是又不好让她就这么走了。
“你入宫一趟不容易,叫宫人们带你去御花园走走吧?也算是年轻人开开眼界。”皇后这样说道。
三小姐虽然不愿意,还是叩头谢恩,离开皇后身边儿才是正事儿。赏赐御花园观景,是个比较有趣的赏赐。
于寻常人来讲是恩赏,于亲贵而言更类似于刘姥姥进大观园。
寻常人进宫来看风景,贵人们看着乡巴佬各种羡慕自己,也是有趣。
一个年轻的内官陪着三小姐去逛园子,三小姐早已言明多蒙上恩,天家居所不敢久留窥视,随便走走便回去才是正理。
那内官也是想偷个懒,应了一声就迈步带路去了。
说来也巧,已经是怕麻烦而绕小路了,反而遇见了尴尬事。
才没走两步,迎面走过来一个金冠玉带的壮年男子,瞧着衣着必然是皇亲贵胄,男女回避,即使是迎面走来本应彼此当做没瞧见的,三小姐刻意回避,那男子竟然朝着三小姐所在的方向径直走来了。
陪同的宫人似乎格外敬重这位皇亲,催促三小姐出来见礼。
三小姐怕惹麻烦,赶紧跟着走出来两步行礼低头。也不说话,也不抬头顾盼。
“请秦王殿下安。”宫人的声音让三小姐心惊肉跳了好一阵。
昨晚黄灵川提到过这个人。所以,黄灵川说的事,已经开始了么?
“嗯。免。”这人的声音低沉且内敛,言简意赅地摆了个谱,阴谋之意外泄。
三小姐直起身躯,仍然是低着头不说话。
秦王殿下用深邃的眸子盯着她,一旁的宫人适时解释着,说:“这是诰命湘竹中县夫人黎舒氏夫人的三孙女,慕容氏的庶外孙女,皇后娘娘请进宫来的客人。”
秦王早知道她的事,也是特意来跟她过不去的。只听他一声低低的笑,说:“原来是她。只当是个什么国色天香,竟然是个又丑又哑的女人,既不敢抬头,也不会说话。倒是抬头来,本宫也瞧瞧新鲜!”
说着,他竟然伸出了手,要捏住三小姐的下巴使她抬起头来,使得她羞臊一番。
三小姐听懂了他话中的暗语,退了半步竟然低着头跪了下去,口中说道:“臣女初次入宫,礼数不周,在此请罪,请殿下责罚。”
秦王作为当下朝野上下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早已经习惯了被人跪拜与敬仰,可是这个女人,他由衷的觉得不舒服。
他早就听说过这个女人第一次见长乐王世子的时候,那个纨绔世子就上了她的当,这次也是为了做做样子,好骗取长乐王府中的那个千佛万寿石给皇后娘娘做生辰礼物,他也不值得这样跌份儿地亲自来调戏一个连讨好人都不会做的人。
这宫里,有些人想要放消息出去的时候,就连宫门口的守卫昨晚上回家,跟他娘聊天的时候他吃了几口糕点都能清清楚楚的。
此时三小姐的所谓不讨喜已经传遍了后宫。
自然,这宫墙里,就连御湖里的荷花莲蓬和藕都有九九八十一个心眼儿,三小姐只是不肯同这世上的人一样附庸。
秦王看着三小姐的头顶,她还是那样跪着,没有说什么。
你不言我不语,三小姐就这样跪着,一言不发。
她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敢和这个秦王站在一起,也是这样的原因,她不敢让秦王碰一条头发丝儿。
就这样,对峙开始了。
三小姐端正跪着,御花园里走来走去的人多少有些看见的了。
三小姐不敢露出一丝丝得意忘形,因为她就要赢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需要喜形于色。
终于,她熬不住了,可是刚好,他也熬不住了。
“胆子不小!”秦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阵窸窣碎响,三小姐怎么也没想到——这秦王殿下居然纡尊降贵低下身来到了她的眼前!
她绝对是无心的!
她居然看到了秦王殿下的脸……
这人的长相果然如同传世所言,称得上奇绝二字。眉目轮廓甚是不俗,虽不似黎大少爷那般让人一眼便可以记得面相,也是一眼看过去,下次见面仍旧认得的。
这个世道,陌生男女相遇往往惊鸿一瞥都算多余,秦王居然有意同她接近,三小姐赶紧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只在这时候,不远处山石后头突然传来一声邪笑,接着就是一声调笑:“殿下府姬众多,今儿又瞧上了个宫女么?”
三小姐听了这话下意识地回了回头,也就只一抬头,还来不及去看来人就已经知道是谁了。
除了那个同谢大小姐私相授受的长乐王世子还能有谁!
刷地一声,黄金鳞甩开了扇子,一副纨绔样地走来。
三小姐晓得了——这是个计!
秦王是皇家嫡脉子孙,三小姐跪也跪得。但是这长乐王府世子不一样,长乐王是郡王,四品衔,世子最多也就是个从五品衔,因为他自己并没有官职,所以最多也就是个同从五品。三小姐是闺阁女子,兄父在朝中也是三四品的官身实职,作为家中女儿,三小姐心里是觉得吃亏的,更何况黄灵川虽然没有家中荣耀可以继承,却实在有个三品官在身,若是三小姐此时顺带着给那世子一跪,不论说她还是黄灵川,终究是吃亏的。
可是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了……
三小姐都准备随时装柔弱扮晕倒了,可是怕那时候更被动,神思交战之间,听见不远处有一人传话来说:“长乐王府的太妃娘娘进宫了,皇后娘娘请三小姐和世子爷一同过去。”
终于等到了!
“臣女谨遵懿旨!”
三小姐果断领旨谢恩了。
同内官回皇后居所的时候,三小姐明确地听见了黄金鳞的声音,音调大约是抱怨,但是内容是听不清的。
这是黎三小姐第二次见长乐王府的太妃娘娘,老人家仍旧是一脸慈祥,除了看见长乐王府世子跪下请安的那一瞬间。
“你来这里做什么?皇后娘娘恩赏你觐见,这样的场合,你很该辞谢恩典,不进来叨扰才是!”太妃也就只抬了抬头,瞥了一眼这个世子,当初王爷干的这些事她是后来才知情的,可是诸多世事已经尘埃落定,面对着一个风雨飘摇的王府,她能做的也就不多了。
长乐王世子黄金鳞面对着祖母的训示只是低着头,向上给皇后告了安,就退下了。
皇后坐在宝座上看着这位老嫂子训斥孙儿,根据本朝规矩,她是不该参与的。
当初她作为贤德妃时的生活,简直是场噩梦,那噩梦里最可怕的妖魔就是孝昌平乐皇后谢氏。作为一个破家败业的传说中的皇后世家的外孙,这个黄金鳞只会让她觉得更烦心。
打发出去了也就算了。
“三丫头,来,来祖母这里。给皇后娘娘请安啊。”这一声召唤,三小姐再一跪下,身份就已经完成了转换。
皇后也不得不换上一张笑面来应对这件事。
这一次,三小姐不仅有了座位,还有了茶水、宫人伺候在侧,种种不真实感让三小姐明白了一件事——这就是皇权。
三小姐坐在这里,仿佛是一个摆设,她听见了许多事,听见了太妃和皇后娘娘的谈笑风生与笑里藏刀。
从前她都不知道原来跟权贵说话,要有诸多忌讳,又要有许多坚持。
她感受到了皇后对黄灵川的偏爱,也感受到了皇后对她的不满。
她实在是平庸的,无论是出身还是个性。
着实也是这个世道,不许她听见也不许她看见,不许女子冒头出挑……
三小姐看着眼前时不时虚与委蛇、明枪暗箭的花白鬓发的老妇,心中一酸。
这世上不是不许女子聪慧机智,也不是不许聪明诡辩,只是身在泥淖挣不到,机关算尽终害己。
终于,皇后与太妃的话算是说完了。
皇后说要去安排宫中事宜,太妃则起身拉住三小姐说要带着未来的孙媳妇回家去。
出了皇后的宫室,太妃仍旧拉着三小姐的手,一边走一边问她:“我来迟了没有?害怕了没有?”
三小姐被太妃拉着手,心中已经自在许多,摇头回答说自己一切都好,没有吓到。
太妃叹了口气,说:“金鳞近来很是不学好,你又是要做他嫂子的人,往后在他面前不要太拘泥了,能躲就躲,躲不开就拿我来排暄他,总之是不要同他在一处就好。”
说的严重些,黄金鳞眼下已经是太妃的眼中钉了,身边这个低眉顺眼又很喜欢的三丫头也因为大孙子的喜欢,慢慢的融进了太妃心口的逆鳞范围。
“这是后宫,外男很不该进来的,金鳞也是太不像话了。”结交皇子,涉足后宫,这都是可大可小的罪名,太妃纵然不喜欢这个孙子,王府还是要保的,这是她老伴儿一辈子的心血。
上了岁数的老人家总是嘴碎的,太妃碎碎念着,三小姐也只是扶着她往回走。
这皇宫真大啊。
三小姐独自走来觉得不近,同太妃这样脚力不佳的长辈同行,更是漫长。
太妃这个位份的诰命夫人是要有步辇代步的,可是为了同三小姐多走一段路,太妃娘娘就这样,同三小姐一同前行。
“太妃娘娘,我是可以自己走回去的,您还是乘步辇回去吧?”三小姐有意要拒绝她的好意,却被太妃娘娘立刻拒绝,她挽着手对三小姐说:“你年轻,不知道轻重。这宫里最是拜高踩低的。我今儿带着你满宫里走,下面的人就懂了。”
三小姐低头谢过,跟着太妃一路走,安安静静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反而是太妃,看着这个乖巧安静的小丫头,忍不住多嘴了起来,她说:“你这个棉花性子可不成,在家,你嫡母给你做主,你事事都只需要听着就行,凤煌的新府已经修好了,等你……成家立业之后,你就是正室大娘子了!那时候,千头万绪都要你一个人一双眼一双手去清点,去安置。”
三小姐点头称是,悄悄回答说:“许多规矩,祖母和母亲都多有道理,我也是好好的做了规矩。只因为祖母说在其位谋其政,我现在才有这个想法。”
太妃闻言点了点头,继续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