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台,他们两个一起喝茶聊了很久,说是很久,其实多数都是不知道聊什么或是不好意思的沉默。
她说:“京城中的后院里,许多人都知道我害怕打雷,笑话我的就更多了,我从没对人说过我为什么怕打雷,也没人问。”
她还说:“我娘还在的时候常常念诗给我听,她说:‘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都是缘分。”
他说:“对了,我以为今晚我来不了了,托你哥哥送了你一个雨霖铃,希望你喜欢。”
“那个雨霖铃是你送的?”她有些诧异,又有些欣喜。
他问:“已经送来了怎么不挂上?高山玉种配崖柏制成的,都不名贵,却是我的一片心。”
“我……以为只是大哥哥送的一个玩意儿,还没打开。”她如实回答。
“嗯……挂上吧,再有风雨,你不是一个人受着了。”他话不多,却字字真心。
“谢谢。”她不好意思看他,只是小小声的回了这两个字。
“你我之间,不消这个谢字。不过我今天这样冒雨来看你,怎么给我喝这个茶了?”他这时候才发觉茶的味道不对,无意问她。
“那个雀金边我拿去谢我大哥哥的礼物了,我只留了一些不多,以为你不来,我就换了“浮生索”,急着拿给你取暖,就没重泡。”她有点局促不安,跟贡品相比,确实这个茶是差了点儿。
他听来竟觉得心中无数奇妙感受,一边安慰她说:“若是喜欢,那雀金边你也照样喝,祖母那里还有要留给我的。只要是你赏我一口茶喝,给我下毒我也是欢喜的。”一边默默盘算怎么把这份儿茶叶喝回来!
“你这个人不是很君子的么,怎么现在这样嘴坏?”她这次真的有点怪他了,好好说话,没几句就跑偏!
“不然你以为我再不进你这屋子却是为何?”他想着别的事,嘴一快竟把实话说出来了!
“倒是为何?”她浑然不觉,还出言打听,这可还行?
“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还小呢。”他赶紧仿佛自己教育自己似的把话岔过去,却也没什么意义,毕竟这姑娘是真的没明白……
“我才不小呢!去年我母亲就说我已经是是大姑娘了!”她天真无邪的话让他觉得有点惭愧,但是又实在觉得好笑:“去年……倒是在下失敬了!”
告了罪,也客气过了他对她说:“近日里我有些大事要做,趁着圣上免朝,大概有个半个月可以不去衙门,等我回来,天也好了,来王府玩儿好不好!”
“我……”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也不单你自己,我叫祖母下帖子请你们一家子,同去。”他知道她的为难,补充说道。
“我听祖母和母亲的,她们去我就去。”她低着头,说话的时候就连语气都是乖乖的,还说自己是个大姑娘,唉……
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不能叫她这么熬着了,该长不大了!
他说:“好。看样子雨是不会停了,雷也不会再有了,你关窗吧,我等你睡了再走,你那个丫头因为一碗乳茶就能睡的这样沉怕是有些不足之症,找个机会给她瞧瞧,毕竟是你的心腹之人,得仔细着。好了快去休息吧,小小年纪总熬着会长不高的。”
她扮着鬼脸关了窗要吓唬他,却不知道这样的调皮没吓到他,反而让他觉得心动不已。
晚上黄灵川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今天确实耽搁的时间长了,他屋里有为和柴先生正在闲聊磨牙,柴先生笑话有为傻,有为则固执己见。
黄灵川敲门进屋,有为服侍他更衣梳头准备就寝,柴先生则在旁边品头论足。
起初黄灵川因为今天有点儿开心就没计较,直到他说着说着嘴上又没把门儿的了,一击眼刀无果后直接被有为丢了出去以完此劫。
有为抱着脏衣服出去,看见柴先生还在那里抱着膀儿等他,就搭讪说他:“我们少爷阳春白雪里长大的公子哥儿,你能不能别总拿你那些村话恶心他?”
柴先生则有点儿怅然:“感情这回事儿啊,你不懂,你们都不懂,难得看凤煌喜欢一个姑娘,可不能就让他君子之风误了。”
“可是现在各家公子小姐不都是周公之制,嫁娶有礼的么?”
“是!你说得对!可是……这不是你家少爷先不按规矩来的么?既然已经冲动了,人家姑娘可不会相信你家少爷是因为失去过亲人,因为患得患失才冲动的。”
一边讲一边往回走,柴先生像是一个努力给孩子讲道理的老夫子,唱作俱佳,无奈学生甚是不开窍……
“那又怎么样?”有为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把少爷的衣服放好,开始收拾自己桌头上的无为看过的书。
柴先生自己倒了一碗茶继续说:“既然开了头,这两家家主可都没露头,两家的主母都不是亲娘!往顺了说是两家家主孝顺,两个老太太定的这个事儿就作数了。万一出点儿差头,说破大天去,不过是手帕交想凑合着孙儿孙女们好罢了,算不得定亲。再退一步说,就算定亲了,人家姑娘还得差不多一年才及笄,也没有刚及笄就嫁人的吧,这么一说就意味着一切都有可能是变数!那姑娘本就小,不顶事儿,你们少爷心里喜欢脑子迷糊,万一要是一差二错失之交臂……搞不好就能懊丧一辈子!老爷子给你们少爷习武的那个逍遥峰,就那个废人你见过吧?那就是一个例子,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心爱的姑娘连表白都没来得及就打包儿嫁给别人了!连个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私奔的机会就没有!那可是世家公子!当初武林高手榜上数一数二的大侠!”
有为听得有点担心,撇了撇嘴才说:“你也别乱说,我家少爷最是知书识礼,八字没一撇呢,哪能说什么私奔不私奔的?”
“所以啊!他从前没动心过,啥都不怕,你们主母没了,这样的话缺个人跟他说。老厨公有个老伴儿也好啊,竟也是光棍儿一辈子……说来也怪了,你们这么个负心薄幸的混蛋王爷,怎么给你们少爷搜罗的这一家子的痴情种啊?”甭管什么事儿,到了柴先生嘴里再说来就没好事儿了。
有为不搭他的话,刚巧无为从屋里出来了,把手里握着一柄短刀递给有为。
“你最近松懈了,刀柄松了都不知道。”然后转头看了柴先生一眼:“我们是主母的人,端着王府的饭碗,也是吃的大公子这主家的饭。”
柴先生叹了口气,又说:“所以啊,他啊,看不惯我风流浪迹,我说的话自然没力道,我也就只有用我的法子让他早点儿懂事儿,让他看清了,才好跟咱们开口。不然……这情字啊,同人说出来,苦也是甜的,窝在心里,甜的,也是苦的。”
有为没说话,倒了一杯茶,端了端没喝,又放下了,无为年前的茶仍旧一点都没动。
“今晚你睡里面我那个屋,我去给少爷守夜。”话是说给柴先生听的,说完无为站起身整了整衣裳,推门出去了。
柴先生看着无为的背影,又叹了一声:“这孩子我也认识他七八年了,看着他从一点点到现在,大小伙子了,竟总是觉得没认识过他似的。”
有为握着杯子笑了:“你看人……总把人想成你,他就是他,不像你。”
柴先生哑然一笑,眨了眨眼没在说话,走了。
这一夜,有人睡得好,却是最后一个好觉,有人失眠,却也是最后一个不安的晚上。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许多天过去了……
三小姐每天在祖母院里学着规矩,学着那些高台教化,还有些斯文风雅。
她也照常陪祖母说话,也对祖母说她已经不在怕打雷了。
听她这样说祖母只是笑笑,半晌才开口说话,大概是说不管是伤口还是铠甲,记得善加利用,保护好自己。
也就十日,该讲的就都讲完了,祖母怕她拘束,发了书籍叫她回去自己揣摩了。
用母亲的话说这些事急不得,时间还多,不必刻意,融会贯通了去,才好。
偌大的院子里有许多景致,她就让灿儿和玲珑端着椅子坐垫儿跟着她满院子的读书画画,没人的地方三个人对着一堆无聊的“女论语”说笑比划。
他紧锣密鼓的张罗着自己的谋划,却也时时想她。
看到日落会不自觉的想要去见她;
有时候忙的晚了,一推开窗天已经黑透了,会惦记她有没有睡下;
有时候案牍劳形之间端起手边刚送来的茶,茶香氤氲里会看见她;
有时候彻夜不眠,朦胧中仿佛也能看见她;
乃至于看到早上天边露出微光,会格外的思念她。
也是这样忙的天昏地暗的时候他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朝思暮想,休息的时候心中暗暗品咂着寤寐思服。
每天身边白天走动的就是有为,晚上守夜的是无为,都比他小些,他只觉得说不出口,想想那个无赖,他想想也就罢了,他心里的那朵小花,怎么能跟一个风流债主诉说。
一直到半个月过去了,事情都忙完了,次日该去衙门了,收拾书房的时候才看见有为和无为一起出现在他眼前,有为说着些日常的事还有些衙门的安排,又问他是不是累坏了,无为却在一边收好了东西去格子上放好对他说,少爷这会儿一定累了,你去看看什么时候开饭,少爷晚上要出去。
他这话不似玩笑,也不似诳语,可是说出来不光是有为吓了一跳,就连黄灵川都愣住了!
看他们那样的神情,无为只笑了笑,出其不意的调皮了一下子,答说:“少爷脸上都写着呢,可能有为看惯了,我刚刚一进来就看见了。”
为了多打听点三小姐,这顿饭三个人在屋里吃的。
无为说三小姐最近很好,听府里的人说三小姐不怕打雷了,跟着老夫人屋里学规矩也颇有小成,近几日天气好,都在跟丫鬟在自己院里读书玩笑,每日饮食居卧也是好的。
说了许多的好,却仍有一个不放心,这个不放心是不敢失去的,否则就连去看看的理由的没有。
入夜,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出去了。
他自信他的身法,也不想因为这个耽搁时间。
去了,窗子开着,雨霖铃已经挂上了,窗外花坛有里的花些在雨后的这半个月里努力的开了,她在屋里读书,两个丫鬟在一旁侍候着,灿儿服侍着点灯剥桔子,玲珑在一旁伺候着做茶吃。
看样子,她是已经准备好了开始新的生活了,他没惊扰,就像往常似的靠在窗外,只是今天没有一条白生生的手臂来递茶,也没有一个姑娘因为他的一句话害羞或者害怕。
他就这么陪着,听着他们主仆说着梯己话,没多久玲珑就劝三小姐省着眼睛,晚上不要看书到太晚,还叫灿儿去给小姐收拾床铺。
看着这主仆三个动了起来,黄灵川一声不吭就在窗外静静的听着。
这个叫玲珑的丫鬟很不错,以主为君,她可为宰。
只是无聊,望着那静静地雨霖铃,黄灵川又想起一些别的事儿来。
直到听见玲珑退出去了,黄灵川才抖擞了一下精神,但愿今天这个玲珑够警醒,不然,他就要给她重新采买丫鬟了。
于是,这一夜他就这么站在窗外,三次动静,三次玲珑都醒了。
甚至于最后一次,三小姐没察觉,玲珑还亲自端着蜡烛进来查看了一次,虽然什么也没查到,还特意出门去叫了院里执夜的妈妈们三五成群地出去查一圈儿。
寻常仆妇自然是查不出他来,单就这院里的,玲珑这个丫头,很不错,这家夫人很强干,御下有方,相比之下三姑娘说是夫人亲自调教的,还是差一些,有机会还是要提点她的。
听着屋里安静的她没别的声音,心里也算安心下来,黄灵川才回去了。
他一回来就听有为传来了好消息,所谓的好消息,不过就是长乐王又在哪里留情,今夜不回来了。
这样的消息听在他这个做儿子的耳朵里实在是不知道该忧伤还是该欣喜,忧伤的是自己这个爹太过不争气,让他这么折腾下去,下一辈长乐王就得被降爵,亲王三代削让,因为祖父一生操劳才免去了“贵不过三”的悲剧,可是他爹就好像完全不在意……说欢喜,也是真心的,父亲这样在外面胡来,王妃那里必然要费心经营,也就没那个心思跟自己较劲了。
他这里暗暗想着,听柴先生胡搅蛮缠着,正屋卧房里的王妃也确实再为此头疼。
本来她还在跟自己贴身服侍的老人儿们暗笑黄灵川没福分,刚刚要议亲就重病,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转喜而怒,一夜都没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