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国一百三十多年里,翻开史书,经常看到的短短几行字:
“是岁,大饥。”
“关中饥、疫。”
“大旱,疾疫,米斛万钱。”
“荆、豫、徐、扬、冀五州大水。”
我们一直说中国地大物博,实际情况是,地确实是大,可物却并不博。由于东西南北地理上的差异,每一年都会在局部地区发生天灾。国家统一时可在各地调配资源,分裂时或者皇家太过腐败,出现灾荒却无人赈济的地区怎么办?那只能抢别人的,所以天灾经常跟人祸结合在一起。分裂或王朝濒临灭亡时期,史书上出现大量的天灾记录,迷信之人总以天谴来解释,实际是国家无力调配资源,饥荒与战争实在密不可分。
所以,吕光出征,一为平叛,二为抢粮。纵观凉州在这一历史时期,五个凉国除了张氏前凉早亡,其余四凉并立,加上在青海甘南一带的西秦,五国国力微弱却仍征战不休。从经济角度上来说,国土面积如此之小,无力恢复生产,人民活不下去怎么办?与其让民众在国内揭竿而起,不如用对外战争转移矛盾,打赢了便可掠夺别人。可是国力强的,如姚氏后秦,打不过,所以就挑差不多的打。打个几十年,等到能真正完成统一的雄才大略之人出现,这些小国家也就在统一的趋势下逐一冰消瓦解。
而那些君主,谁又是在灾难临头时真正在意百姓的呢?北魏的建立者拓跋珪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雄了,在与后燕打仗时瘟疫流行,他查问疫情,部下回答:“十人中只活四五人。”而他的反应则是,“此乃天命,无法可想。好在到处有人,不怕无百姓可充军。”军人都死了一半以上,百姓的死况怎样,史书并无记载,只会更多。
王粲《七哀诗》中所述:“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这些惨剧正在这个时代的中原大地各处上演着。看着马上得意非凡的吕氏诸人,我悲愤得难以平复心情。为何是这样一群人在把持着政权?为何这个时代最低贱的便是人命?
吕光在人群最集中的鼓楼前大声宣布:平叛胜利,是天佑凉州。凡是姑臧城民均可凭户籍领粮,而流民皆可领到麦种,登记后便即刻回家乡耕地。逃荒时抛弃的地均可领回。目下已是开春,吕光可不希望接下来的秋收再无粮可征。
这本是条好消息,却无吕光所期望的山呼万岁,看得出吕光有些悻悻。吕绍急忙辩解,流民都在城外,他会前往颁布凉王的善举。
城门终于对普通民众打开。我们一大家子两百多人随着出城捡柴的居民一起拥过吊桥,向城外灾民最集中的那片山林走去。
城南那片山山势不高却占地颇大,面向城门这面有不少贫民留下的窑洞。这里是姑臧城居民最常来捡柴的地方,也是墓地最集中之处。灾荒起时,我们每天来这里,所以对地形很熟悉。再次来到这里,最初的惊异便是:原先漫山的树木一棵都不剩,连草皮草根都被彻底掀起,只余下光秃秃的山包。
爬上几级台阶,便到了第一层窑洞区。沿路看到的是一个个微隆的土堆,这样高高低低的小土堆,一眼望去,不规则地分布在整面的山坡上。
几十个窑洞张着冷森的嘴,我想起《晋书》里那句话,走得越近越胆怯,跟在罗什身后的脚步也跟着凝滞。我拉住他的衣袖,苦涩地说:“罗什,别再走近了。”
“怎么啦?为何脸色这么难看?”他扶住我,招呼一声段娉婷,将我交给她,“你在此处歇着,罗什一会儿就回来。”
娉婷扶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他继续往前走,我们庇护的两百来人也急急地向上攀。他们中有很多被迫与亲人分散,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我望着那些妇孺老幼向山上蠕动的背影,突然害怕地转过头去。
“晴姐,你怎么了?”她惊呼,掏出帕子按在我唇上,“为何流鼻血了?”
我愣住,把帕子拿下来,看到殷红一块,瞬间手足冰凉。我最担心的,还是到来了吗?
“晴姐……”
我身子战栗,用手掩住口鼻,抬头看她:“我没事,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法师……”瞥到小慕容超和呼延静也在一旁,赶紧定一定神,稳住自己的声音,“娉婷,带超儿和静儿回去,不要让他们看见……”
“看见什么?”
我瞪着她,拳头握紧,胸中翻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胃酸,猛吸一口气,将涌到喉头的恶心强压下去,对着她优雅的美目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吐出:“人……相……食……”
她刚要呼喊出声,赶紧用帕子捂住嘴,环顾一下四周然后尖叫起来。顺着她的眼光往下看,她正踏在一个隆起的土包上,稀松的土被她无意中踢开,露出一段骨头,依稀是腿骨。
她脸色发白,一把拉住我:“晴姐,我……我们一起走。”
我摇头:“法师还在这里,我要等他一起走。”说完,对着她扯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你带着孩子们先走吧,我们很快回来。”
她为难地看着我,点点头,叫上两个孩子,叮嘱我几句便回去了。我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站起来向罗什的方向走去。
还没走到第一个窑洞,便听见里面传来惊恐刺耳的尖叫声,然后有人奔出窑洞,仔细辨认,是我们收留的刘嫂,后面一个瘦得浑身露出骨架的男人正无力地拉她。
“你怎么可以把小三……”刘婶一把抓过男人的衣襟,用尽力气在男人身上捶打,野兽般号叫,“你这个畜生,你把孩子……你竟然……跟人换……”
“我也没办法!”男人任由刘嫂打,瘦弱的身躯几乎站立不住。
他麻木地盯着手上一块生肉,嘴角上扯,门牙尽缺,露出发黑的牙床:“不是饿疯了谁舍得,谁又吃得下啊……”
我喉咙里泛出冲鼻的恶心,硬生生地压下去,不敢再看他手上的东西,急忙往前走,探头到路过的一个窑洞口找寻罗什,里面只有几个人正围坐着,晒着门口透进来的阳光。以前我们来赈灾时,每个窑洞都挤满了二三十人,现在,除掉被征去打仗的,冻死饿死的,只剩下四五个人了。
那群人看见我时,头抬起,嘴角血红。离我最近的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继续低头啃手中的东西。等我看清他在啃的东西时我再也无法忍住,翻江倒海地将黄胆汁也吐了个干净。那是一只手,他居然抱着一只手!
“闺女,饿了吧?”老者依旧坐在地上,将那只手向我递过来,泛着死灰色的手掌狰狞地在我视野中晃动。
“这四面八方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别嫌弃啊,吃生的也能活命……”
我转身便跑,逃出窑洞外,仰头看着冷漠的太阳。这阳光为何没有一点儿温暖?我闭起眼,握紧拳,对着那阴冷的太阳大声叫喊,为什么要让我亲眼见到这些?泪水模糊视线,摇摇晃晃之际双肩被扶住,虚弱地转头,看到同样泪流满面的罗什。
“艾晴,你先回去。”他吸着鼻子,颤抖着身体,嘴角哆嗦,“别再看了……”
我盯着他布满悲悯的脸,稍微觉出了些暖意,终于回过神,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哭泣着哀求:“是我不好,我早该想到会是这种情形,你跟我一起走,不要再看这些了……”
“艾晴,你早就知道这结果,是吗?”
我抽泣着,喃喃地念出那句折磨了我三个多月的记载:“时谷价踊贵,斗值五百,人相食,死者大半。”狠狠咽一下嗓子,紧握拳头,指甲掐进肉中,只有让疼痛带来几分清醒,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罗什,这场灾难对我们而言已是惨痛至极,历尽千难才存活下来,但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却只有这短短十六字的记载!为何饥荒,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何处受灾最重,灾情如何,死了多少人,都没提到,因为这样的灾祸在中原大地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我猛吸一口气,身体如同打摆子一样,寒气直逼周身,声音颤抖:“可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提早知道这残忍的结局。‘人相食,死者大半’,这不是唯一一次,这样的惨况在凉州还会再发生,甚至更惨烈。我枉为未来之人,除了知道一星半点儿的结局,什么都无力改变,可我尽力了,真的已经尽力了……”
“艾晴……”他用力搂住我,头埋入我的颈间,泪沿着我的脖子滑落,“你比罗什受了更多苦……以后不要这样憋在心里,不要自己一个人忍受知道一切的痛苦。我们是夫妻,你告诉我,无论是怎样的艰难险阻,我们一起承担。”
泪水滴到他的肩头,融进半旧的僧袍,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一只瘦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向上伸,抓住了罗什的衣角。罗什一惊,急忙拉我到身后。一个奄奄一息只剩骨头的男人,已经看不出岁数,爬到我们脚下,费力地仰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法师,俺快死了……能给俺念经超度吗?您给俺多念点经,多积点德,好让俺下一世去吃得饱的地方,每天有白面馒头吃,多好啊……”
拉着罗什衣角的手无力地垂下,罗什忙将他翻过身,手探到鼻下,已经没气息了。罗什偏过头,眉头拢起,满是不忍,闭一闭眼,深吸口气,盘腿在他身边喃喃地念起经文。他半闭星眸,虔诚地为这个不知姓名的人祈祷。梵文经唱顺着初春寒风在凄冷的阳光下飘散开来,传入整面山坡的窑洞内。
最底层的窑洞里走出了人,互相搀扶着,向罗什围过来。上面山坡的窑洞里也有人陆陆续续走出,缓慢地往这里聚。罗什清瘦的身体在阳光照耀下如同出现了菩萨的背光,喃喃念着经文的他此刻是如此神圣,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圣洁光芒,仿佛有股强大的向心力,吸引着劫后余生的人们皈依。
“法师!也为俺念段经吧,俺罪孽深重啊!”一个人大声哀号,突然跪地,匍匐着向罗什一路叩首而来,到了我们面前,磕头如捣蒜。
“俺吃了人,吃了三个,用俺自己的孩子、媳妇,还有娘换来的,佛祖会原谅俺吗?俺这样是要下地狱的吧?”
听了他的话,其他向罗什走来的人也纷纷跪倒,哭声响起,一波高过一波,如惊涛般连绵不绝。
“法师,我也把孩子换了吃啊!我该死,定会下地狱,只求你为我苦命的孩子念经超度吧……”
“法师,还有我,为我娘念经吧!她受了太多苦,死了还要被人分吃,但愿她下一世没有我这样狠心的儿子……”
“法师,我们活下来的人,哪个没吃过人?哪个没穿死人衣服?哪个不是一家逃难来现在只剩一个人的?这山里埋的人比活下的多太多了……”
罗什颤巍巍地站起,走向那群跪地的人,要将他们拉起,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罗什本发愿不让一个人饿死,却无力保护众生,是罗什无能啊!”他泪流满面,弓起纤长的身体,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膛。我用袖子抹抹泪,急忙上前拉住他。
“法师,莫要自责,你已尽力了!”呼延平也到了这片空地,他大声呼喊,眼角噙泪。他的身后是被我们庇护的两百多人,他带头跪在地上,后面的人也齐刷刷跪下,对着我们郑重地叩头。
呼延平的脸上挂着泪水,双手撑地,仰头看着罗什:“没有你,我们这两百多人也难逃吃人或是被吃的命,是你救了我们,法师,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此恩此德,永世难忘!”
罗什去拉呼延平,却是徒劳,他又去拉呼延平身后的人起身,也拉不动。我与他都哭得肝肠寸断,声音融入哭泣的汪洋中,震撼着整座光裸的山。
山阶上走来一队人,领头的是吕绍和吕弘,他们身后站着蒙逊,还有杜进、段业都来了。一群人在遍野的震天哭声中站定,每个人都神色各异地望着这山坡上数万存活下来的流民,以及流民的中心点——罗什。
七十四 黎明前的等待
吕绍令人扛来了几十筐馒头,饥民们如恶狼般扑来。没有力气的,在地上爬着领馒头。咀嚼的声音沙沙作响,啃噬着每个人的神经。有人吃得太猛,噎在喉咙一口气上不来,无人帮助,等我们发现时竟已被活活憋死。吕绍沉着脸宣布了吕光分田地和麦种的号令,要求流民们五日内登记,即刻回乡耕地。
没有感恩戴德,所有人皆是哭着去领麦种的。我抱着狗儿等在登记处,一天下来也没有见到叫秦素娥的女子,向人打听也无人知道。我又去找段业,他手上有所有士兵的花名册,找了很久,终于看到被一条红杠画去的几个字:敦煌柳园,魏长喜。
抱着狗儿回家,一路上尽见已领了粮准备回乡的人。站在路边仔细打量每个走过我身边的女子,希望能见到狗儿的娘,他已经失去了爹,我真的不希望他变成孤儿。天色渐暗,风扬起尘土,无情地吹打在这些活下来的人身上。他们茕茕孑立,形单影只,眼里是不知所措的惶惶然。我回想起看过的一首北朝民歌《陇头歌辞》,心中悲戚: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念着这首苍凉的诗,我仿佛看到这些回乡的人孤独飘零地在险峻山路上踯躅,春寒料峭比不上心中的凄惶,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睡个安稳觉了。
回到家,发现两百余人走了一大半,他们都急于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剩下的时间里,我哄着哭泣的狗儿,与罗什一起接受他们的拜别。到了晚上,发现终于无须再跟人同挤一间卧室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有了二人世界。
我把热水端进来让他漱洗,这水是呼延平用在城外费了一个下午才寻来的柴烧的。罗什一直站在窗前凝思,听到我唤他后回身默不做声地漱洗,完毕后又站回到窗前。
“在想什么?”我本想打扫房间,清理一下,却不放心他这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