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对不起,我是21世纪来的人,我比你自私得太多。你并没有错,尽管现代人不会认可你的价值观。和我同时代的人会认为你这样坚持自我,清高得有些迂腐。可是我呢?我沾染了马基雅维利思想的现代观念就一定是对的吗?什么要让你们活下去,这些都不过是我为使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所找的借口罢了……
“你没有错……”他在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哽咽着,“罗什自幼凭借出身受供精良,从未尝过人间疾苦,只懂讲经释道,在灾荒面前,这些本事一无用处。虽有救人于难之心,却忘了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更没想到这饥荒会蔓延如此之久,连我们也得忍饥挨饿。是罗什连累你一起受苦了……”
我死死咬住嘴角才能不让自己哭出声音,一帘之外有十几个人在那儿躺着。我用力抱住他,吻着他的唇,凑在他耳边说:“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罗什,不是你无能,没有任何人能改变这种局面,包括我这个未来之人。我们不是当权者,被吕氏剥夺了神权的你与我一样,在灾难面前都只是一介平民。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每日去乞食,去权贵处讲经说法以得粮。现在就让我来尽我的力,无论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自己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他用吻封住我的话,辗转缠绕,将我紧紧揉进胸膛,坚定的声音轻轻响起:“罗什这一整日里已经想明白了。蒙逊虽诈,总比吕氏强,所以你做得没错。至于你因此所造的业障,你是我的妻,你造业是因为罗什要救人,无论地狱之中要受怎样的苦楚,热镬煎煮,猛焰烧身,烊铜入口,罗什替你承担。”
泪水又忍不住滑落,我伏在他肩上哽咽:“不要……”
他轻笑一声,搂着我的双臂传来更坚定的力量:“那我们一起!”
“好!”我吻上他清癯的脸颊,俯身在他耳边说,“罗什,只要我们渡过难关,我便不会继续下去,给我点时间……”
他回吻住我,微微扎人的胡茬在我脸上摩挲,耳畔又响起他的低语:“不想让你去也是有私心。蒙逊虽不知你是未来之人,但你讲的这些怕是会让他对你更有兴趣。艾晴,你的见识智慧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没有的,若他对你起了占有之心……”
“不要担心,我有保护自己的方法。如果不是我自己愿意,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男人可以强迫得了我。”我更加贴紧他的胸膛,手指交叉进他的手,“何况你不是碌碌无名之人,他现在也不是君主,强力夺取对他百害无一益,他这样精明之人自然懂得权衡。”
“罗什也明白你有能力自保,只是,让自己的妻每日上另一个男人家中,总是……”
我愣住!他这是吃醋了吗?原本苦涩的心里泛出一丝甜意,若不是在黑暗中,真想看看他吃醋的表情会是怎样的。我捂住他的嘴,贴到他耳边问:“罗什,你相信我爱你的心不会动摇吗?”
他用力点头。
我将他的手掌摊开,把自己的手掌贴上,无声地击打一下:“我向你发誓,绝对不会有任何逾规之举,这样说你可放心?”
“如此艰难,你也要与罗什共处,罗什怎会不相信你的心?只是蒙逊非善人……”他叹出轻微的一口气,吻着我的额头,“你一定要当心啊……”
我们紧紧相拥,十指交缠,无声地亲吻着,我在他的吻中想:这样便能得到力量了,活下去的力量……
第二天,我结束讲课,背着粮袋走出蒙逊的大门,惊讶地发现罗什竟跟呼延平站在一起。看见我时,罗什许久未笑的脸上居然浮起浅浅笑意,整个人因这一笑光彩焕然。冬日里难得起了太阳,金色光芒洒在他褐红色的僧袍上,为这个阴霾的冬天添了一分暖意。雪融得更多,滴滴答答地顺着屋檐落下,似下起小雨。
呼延平接过我手上的粮袋,对我颇有深意地眨眨眼。我正诧异间,手已被罗什牵起朝另一边方向走去,回头看,呼延平已带着粮走远了。
“罗什,我们去哪里?”
他将我小心扶过一摊融化的水洼,回身对着我笑,绚烂若阳光:“到了便知。”
七十二 在那东山顶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华美典雅的房间,转头看罗什,只见清癯的他笑得无比开心,浅灰色眼眸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眉梢眼底都溢出欢喜,一扫这几个月来的眉间愁容。
“这是姑臧城内最大的客栈,为李暠所开,因为灾荒,本已停业,今日他将最好的上房免费借与我们。”他拥着我的肩,轻柔地说,“家里不用担心,我已交代呼延平打理,今日,我们就在此好好过你27岁生辰。”
我再次看向这清爽的房间,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干净的地方了?不由得鼻子泛起酸意,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有人敲门。他笑了笑,把我按下坐在几案旁,自己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便闻到一股香味,有肉香!整日处于半饥饿状态,已将我的嗅觉训练得无比发达。他道声谢,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我面前。我贪婪地瞪着,咽了咽口水。
这碗面很大很满,里面飘着肉丝。这么大的量,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心里猜到肯定是李暠故意的。
他将筷子递给我,温柔地对着我微笑:“这是长寿面,给寿星吃的。你说过你们那里,没有生日蛋糕,但要吃面,意为长寿……”
我又泛起酸意,吸一吸鼻子,抬眼对他笑:“我们一起吃。”
他轻轻摇头,淡淡地说:“你吃吧,你忘了罗什有过午不食戒吗?”
“那是在平常时日,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饥荒中,佛祖不会责怪的。”我挑起一块肉递到他嘴边,撒娇着说,“来,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他盯着我的眼,笑意荡漾开,点点头,乖乖地张嘴吃肉。这碗面吃得极慢,非得看到他吃一口,我才肯吃一口。他刚开始只是意思一下,吃得极少,我看他吃多少,我也吃多少。然后他又好几次说吃饱了,我怒目瞪着他,放下筷子也说吃饱了。他终于不再坚持,跟我分着吃完了这碗面,连汤底都不浪费。
今天真的好饱!忍不住捧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告诉他,这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天下没有比此刻的这一碗面更好吃的东西了。
他微笑着看我咂巴咂巴嘴,温柔地将我额前的碎发撩开,让我在屋里等一等,然后他一个人走了出去,神神秘秘的。一会儿他回来了,嘴角的笑意更甚。
他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间,将我引到后院一间屋子里。一间只有顶上开了几个小天窗的密封小屋,左右各放了一盘炭火,一扇不透明的屏风挡着,后面飘出霭霭蒸气,整间屋子热气腾腾的。几个小厮提着热水进来,倒好后将门反手关上。
他仍是微笑着,将我拉入屏风后,一个超大的木桶正飘着氤氲热气。我咽着口水,自从家里变成难民营后,为了节约柴火,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我平常都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在意身上散发的臭气和头发上的瘙痒。在蒙逊家里时,他好多次嫌恶地提出让我洗澡,可我太忌惮他这个人,怕授人话柄,不如这样脏脏臭臭的,还可以让他对我提不起兴趣,但天知道我有多想洗澡啊!
“你希望为夫出去,还是……”他将我的发绳解开,散开一头脏脏的乱发,贴在我耳边轻语,“留下来服侍你?”
我的脸瞬间红透。只有在私密之时,他才会这样自称为夫。屋子里的暖气渗透进毛孔,舒张开的全身都在冒汗。结婚一年多了,对彼此的身体如此熟稔,却从未一起共浴过。这样想着,汗流得更多,整个人如同煮红的虾。
看我的窘相,他的脸也一样红着,咳嗽一声便要出去。我拉住他的袖子,低头看地上的青砖:“你也那么久没洗澡了,我不想再闻臭气。”抬眼看他,调皮一笑遮掩我的害羞,“今天我生日,你要顺着我的意思……”
他俯身,喃喃轻语:“你不说,为夫怎知你的意思?”
“你……”我语结,他什么时候会使这种坏了?这是非得要让我说出来吗?
说就说,怕什么!我迎上他期待的目光,豁出去了:“伺候我洗澡……”
柔腻的笑一圈圈在眼底如波荡开,他的眼睛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在他如潮的眼波笼罩下,我的鼻子都渗出汗来。
“好……”他故意拖长的语调,听在我耳里居然带着丝惹人遐想的暧昧。
他两手插在我发里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他的手法笨拙,老是会扯到发根,我忍着不喊疼,不想打扰这令我心中生出万般柔情的画面。他用勺子将热水从我的头顶缓缓淋下,我躬身搓发,嘴角弯弯。想起十多年前周润发做的洗发水广告:充满中年魅力的他也是这般为一个长发女孩淋水,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女孩黑泽的长发滑落。这个场景在我心中定格,成为永恒。
我们手牵手走回房间,一路上两个人都是脸蛋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被热水烫的。一进房间锁上门,他便探手到我颈后,扬起我的头吻住我。我靠在墙上任他在唇齿间流连,深入地探寻,彼此的气息交缠,热热地喷在脸上,烧起忍耐已久的火苗。
我们有多久没缠绵过了?自从开始赈灾,每日迫在眉睫的是生存问题。家中难民营一样的拥挤状况,胃空空蠕动的声音日日伴随,谁还提得起精神想吃饭以外的事情?今天,吃过一大碗肉丝面,又洗净了一个月的污垢,还有一个干净的房间给了我们奢侈的独立空间。这团火,想不烧着都难。
他的嘴里依旧留着肉丝面汤的清香,周身还有我最爱的檀香味。那是他特有的味道,从他少年时候起便让我沉醉,这么多年来,我仿佛饮酒成癖之人,溺在其中,不能自拔。
他一手扶住我的肩,一手伸到腰间。
“艾晴,你现在好轻……”
我伏在他胸膛上轻笑,描画着他清俊的五官、高挺的眉骨,柔声说:“你也轻了……”
他将我放在铺着干净棉单的床上,用纤长的手指细细抚摸我的脸部轮廓,脉脉注视:“等灾荒过了,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再不让你受饥饿之苦。”
我点点头,认真地说:“好,我宁愿胖得走不动路,也不要什么骨感美了。”
他疑惑地看我,不明白“骨感美”是什么。我没心思在这个时候解释,搂住他的脖子再次与他悱恻缱绻。
……
“可以明天再回去吗?”我慵懒地依在他精瘦的肩上,圈着他优雅的颈项,实在舍不得中断这份柔情蜜意。
“当然可以。”他帮我把被角掖好,柔声说,“李暠本来说可让我们一直住下去,不过这样并不妥当,所以罗什只要了一日。”
“一日已经足够了。”我满意地在他肩上蹭着,“我们有责任照顾家中两百多人,不过,今天就暂且忘了这些,无论什么责任,我都希望明天一早再去思考,现在是我们的二人世界……”
明亮的笑一直浮在嘴角,他为我拂开额头汗湿的碎发,在我耳边轻语:“好……”
甜腻地拥着我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把丢在床尾的衣服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来。我认出,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当年我送给他的玛瑙臂珠。
“今年没有钱送你生日礼物,只好自己做了。”
他把珠子递到我面前,我这才看出原本在我手腕上要绕两圈的珠子已经变成了独立的两串。他拿起其中较小的一串,帮我戴上,又将另一串大的戴在自己手上。我突然回想起成亲前我冒充晓萱时,他在弗沙提婆营帐中把臂珠戴到我手上。那时他看着对我来说太大的珠子曾经说过,日后要改成两串,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
“我很喜欢这个生日礼物。”
鼻子有些酸意,我转着手腕,欣喜地看着这串晶莹的珠子,似乎有字,仔细打量,原来在红润的珠子上刻了几个汉字。我认真辨认一下,原来是七个儒雅的字体——不负如来不负卿!我猛地抬头,他正用温柔似水的眼神将我包容住。
“我的这串也同样刻了这句:不负如来不负卿。”他抬起手腕,对着我晃动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感慨地摇头,“很多次想抵当掉,终是舍不得啊!”
“你……”我不可置信地仔细看上面的字,疑惑地问,“这玛瑙质地坚硬,你如何刻上这些字的?”
他微笑一下:“本想自己刻,费了许多力气,非但没刻上,反倒把手给割了。”
原来他手上的伤是这样来的!不争气的泪一下子涌出,我捧着他的手贴到心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并无大碍。”他温润地笑笑,“实在无法了,便通过李暠找到一位玉匠,是用玉匠的金刚钻刻出来的。”看我皱着脸要哭,他急忙贴上我的脸颊亲了一下,“今日是你生辰,不能哭。”
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满足地叹息一声:“你说的这位僧人,把罗什毕生所求凝成了一句诗,与他相比,罗什幸运太多。记得你说过,他为心爱的女子写了很多诗,你还记得多少?”
知道他是想让我转移想哭的心思,眼珠子转了几圈,我坐起身说:“念诗不如唱首歌给你听,是根据他的诗改编的,你可愿意破离歌舞戒?”
“是你唱,自然可以。”他也坐起,将棉被拉高裹住我,柔柔地抚着我的发,晶亮的眼蕴着幸福的笑。
我清清嗓子,拉开喉咙婉转地唱: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他的眼光一直追随着我,眼里的赞许让我唱得更动情。我没有谭晶的功力,高音部分唱不上去,只是尽力唱得婉转动人,自己听来都有些得意。原来,在心爱的人面前唱歌也能这么温情。
唱完后我含笑看他,他扶着我的肩半靠在床头,赞叹着:“不相见便不相恋,不相知便不相思,罗什对你,便是如此……”
靠着他的肩头,与他十指交缠,回忆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他的好多诗是以现代诗的形式来翻译,罗什不一定能迅速理解,所以我再找了一首他的古体诗: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想起仓央嘉措短暂而悲惨的一生,我黯然说道:“他此生无法与爱人厮守,只能许以来世了。”
他眼光灼灼,定定地凝视着我:“罗什已犯太多罪孽,怕是要永坠地狱,但若佛祖垂怜,能许我来世,罗什还要与你做夫妻,你可愿意?”
我坐正身子,正色看他:“我呀,比你更贪心呢,我要的是生生世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在六道中的哪一道,我都要与你在一起,携手相依,笑看风云。就算你要永坠地狱,我也会在一旁陪你,你可愿意?”
罗什晶莹的眸子倏然一亮,俊逸的笑容渲染出绝世的流光溢彩,握紧的手指间传来更重的力道:“你知道的……”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染得整间房如玫瑰色般绚丽,我们沐浴在瑰丽的霞光中幸福地对视。这个冬日,唯有今天才是真正晴朗的。冬天,真的要过去了……
七十三 哀鸿遍野
农历二月初,阳历三月中旬,封闭了一个多月的城门第一次打开。姑臧居民面带菜色地聚集在街道两边,苦着脸被迫迎接平叛回来的吕光大军。下了近三个月的雪终于在初春的回暖下消融殆尽,被埋了许久的垃圾铺满街道,吕绍昨日赶着人匆匆清扫一遍,却依旧难掩饥荒后的狼藉。
吕光大军进城时锣鼓齐鸣,热闹的气氛下是一张张漠然的脸。旌旗飘扬,簇拥着吕光踏马缓行,一旁的吕纂、吕弘还有侄子吕隆、吕超无不得意地昂首挺胸。骑马的将领过后便是一队队士兵,黑黝黝的脸上满是倦意,棉袄破旧,翻出脏得不见原色的棉絮,唯有背后那个大大的“卒”字很远便能明显看出。吕光出征时带了五万人,吕弘援兵时又带了三万多人,而现在回来的,我根据队列粗略估算了一下,只有三万多人,心里咯噔一下,少了一半还多啊!
士兵的队列过后是阵形颇大的牛车队,车上驮着的看形状是粮食!饿久了的姑臧居民在看到这一车车粮食后终于骚动。人群爆发出欢呼,向街心拥堵,却被街边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住。一只只瘦弱的手伸出,无望地在空中虚抓。
这么多粮,绝对不会是吕光自己带去打仗剩下的,在这灾荒中哪里还能找到粮?我在街口看着吕氏一族的趾高气扬,心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