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东城门外的道路一直走,会遇到一座桥。过了桥会看见一个岔路口,左边是通往东山的路,想来几位进城也看到了,今天正在举办祈月节,而祈月庙就在东山顶上。”我收拾好了东西便带着这几人上路了。
刚刚为了方便,我询问了怎么称呼他们,他们明显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了他们姓越,来自关外,是一个大家族的护卫,有一个内院的家丁手脚不干净,偷了老爷的东西,他们奉命去追讨回来。
我一听便是谎话,作为一个卖故事的人,辨别一个故事的真假还是能够做到的。我从未听过越姓家族,即便真的有这样一个家族,哪里会有这种古怪装扮的人。至于追查偷东西的人,这一点倒是有可能。
一个人编造故事,最关键也是最容易忽视的一点,就是往往把自己安排给一个故事里最符合的身份。每一个故事都不会是完全捏造的,只要抓住这个身份的关键信息,就能够围绕着这个身份编出一个好故事。同样,围绕着这个身份,也能够把故事拆解还原。
我在心里不断拆解和回想:首先他们一定不是大家族的护卫,因为一个家族的护卫都是经过统一训练的,不会有完全不同的体态,特别是那个“野兽”,不会说话又有些狂躁,这种人是完全不会作为下人的。护卫不成立,不代表护卫身份的出发点不成立。他们可能真的在保护什么,一个组织的打手或者那些传说中大家族或帮派的长老身份是可能的。他们又带着有古怪符文的面具,武装严密,做的一定是极度秘密的事。如果他们要长久的在武羊城内走动,这身装扮一定会带来很多麻烦,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来办事,无论有没有办成,都绝不会停留。剩下的就是来抓贼了。这一点没什么疑问,他们一定是来抓什么人。我也曾想过他们是否是官府的人,后来否决了这种可能,因为官府的人,只说官话。
“小哥,怎么停了,继续说下去。”“老人”叫醒了我,刚刚我陷入自己的分析,不知不觉停止了介绍。这三人的排布是“老人”和我并排,“白水”和“野兽”在后面。他们走起路来,也是“老人”依旧佝偻着背,个子和我差不多,“白水”比我高半个头,“野兽”好像一个巨人,我需要仰视他。而且他非常强壮,每一步都能把地面踩得很响。
“对,刚刚说到哪里了?”我问。
“岔路口。”“老人”说。我注意到路上几乎都是他在和我说话,而“野兽”则一直盯着路上往来的游客,“白水”则举着一张纸,我用余光看到了一点图案,似乎是地图的一角,想来是在比对周围的环境。
“过了桥会有一个岔路口,左边通往东山,右边通往月照林。”我接着说道。
“月照林?很好听的名字。”“白水”似乎忙完了事情,走到我的左边说。
此时太阳又沉了一点,接近日隐的尾端,天上只能看到微弱的红光,月亮探出了一个圆弧。风也变得柔和,我闻到了一丝清香,虽然很细微,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有些惊诧,清香是从左边传来的,“白水”竟是一个女子。
“据说前朝有个读书人,连续三次科举不中,那时他已经三十岁了,当他第四次去赶考时,他想着每次都是从左边走东山路,是不是因此才一生坎坷?于是他决定这次走从没有走过的路,于是改走右边,他走了几百米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处竹林,这时天色已晚,他并不熟悉这边的路线,很快就迷路了,正在他懊悔的时候,他听到了微弱的水流的声音,他知道他是背向着东山出发的,那么水流的声音绝不可能是从东山那边出来,于是他跟着自己的听力一直走,很快便走出了竹林。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回望过去,月光下竹林寂静,微风吹过,摇曳的竹影好像湖边的水草,他顿时诗兴大发,不觉吟出...”我半真半假地讲着关于月照林的来源。
“吟出什么?”“白水”似乎很有兴致,追问道。
“吟出‘月照林初静’。”我说道。
“只有这一句么?”“白水”有些遗憾道。
“据说还有下一句,但是流传出来的版本太多,而且都和上一句相去甚远,后来大家就只记得这一句了。好的诗句,一句已经是难得,还不够么?”我反问道。
不知道我这句话有什么问题,“白水”竟站在了那里,仿佛呆住一般,好像被一道光晃了一下,身姿稍做恍惚,她的面具很好的遮掩了她的表情,我猜想这个时候她一定想起了什么。
“有什么问题么?”我问道。
“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和以前的人。你说的对,好的东西,有一个已经足够了。你说的月照林就是前面吧”“白水”说完指着的竹林。
“对”。我回道。
眼前是一处幽静的竹林,不知道是否因为此时正是祈月节的传火活动开始的时候,远处的东山上热闹异常,敲锣打鼓声远远地传过来。锣鼓这种乐器,近距离听只觉得发震刺耳,声音糊成一片,远听反而能分得出每一下声音,好像一坨肉馅被快刀迅速切分成了一个个小块一样。有了热闹的对比,竹林就显得静多了。我们已经到了竹林入口,发现前后空无一人。只有一块木牌立在这里,上面刻着“月照林”三个字。
“我们进去吧。”我回头对着三人说道,却发现这三人有点奇怪。此时日隐已过,是月升时辰,一轮月亮已经探出了身子,正挂在这三人的头顶。他们脸上的面具,面具上的花纹,正在以诡异的方式游动,那些我早已察觉的奇特变化,剧烈地进行着。不知道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那些照下来的月光正被这三人贪婪地吞食者,他们仰着头望向月亮,好像东山上正祈祷着的无数信徒,他们都是一样的,崇拜月亮。
“你们这是?”我惊讶地向后退了几步,捂紧了布包里的铜钱和银坠。
“野兽”最先回过头来,透过面具的孔,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变化成了野兽的眼睛,泛着森然的绿光。眼白完全消失,瞳仁缩成了一根细针,一身长衣鼓鼓地撑着,好像随时要爆裂开。面具的颜色在一点点淡化,或者说在月光中淡化,直到青色的面具变成月牙白色,而上面的花纹成了赤红色。
“中,中邪了?”我试探着问道,身体已经随时准备扎进竹林里。我对这片竹林很熟悉,兴许能逃出去。
“小哥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人。”一道声音突然在我脑海里出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是右肩,又换成左肩了,又点了一下我的头顶,我仰着头向上看,一张面具直接盖住了我的视线,无数的符号泛着黑气翻滚,好像滚铁丢进雪堆里一样升腾,竟然是那个“老人”,他半悬着身子浮在半空中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你们到底是谁?”我感觉前后路都被堵死,更可怕的是,我知道自己根本跑不了。
“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只需要好好带路。相信我,过了今天你依旧能得到你应得的,只是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白水”的声音传来,我不敢看她,我怕她也变成一个完全没见过的样子。我虽然今天卖过很多面具,但没从想过他们会活过来一样,会有生命。我以为在城内看到面具会流动是一种错觉,现在我在明白“白水”说的那句话。
“想不到你观察力这么惊人,在这个时辰就看出来了。”
“所以你们根本不是什么护卫?”我强作镇定。
“不是,但我们有着护卫的职责。你不必了解我们的身份,这对你有好处。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我想我可以叫你孩子。”“老人”说着伸出右手想抓一下我的肩膀,我用力往后撤,却发现自己的肩膀不属于自己,尽然好像迎着似地往对方手里撞。这是什么邪术?
“你们没有一句话是真的,却要我相信你们,相信我能活到明天,你们如果是我,你们会信么?”我咬着牙,“老人”正揉着我的肩,我在努力地去抗争这股被摆弄的力量,能够感觉到我的力量和使我不能动弹的力量在拧着劲地较量,我的身子就好像麻花,毛巾,辫子,在承受扭曲的痛苦。
“你不妨相信我们,我们没有理由害你。”“白水”说道,她在月光里望着我,纯白的面具,面具上血色的丝线,露出淡紫色的眼睛。我的意识跟着面具上的滚动的符号旋转,一口鲜血从胸口向上顶,“哇”地吐了出来。
“我想让你少受点痛苦,你却非要清醒。何必呢?”“白水”叹气道。
“走吧。”“白水”说道。
我感觉自己完全使不出任何力气,双腿也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他们三人还是跟在我身后,而他们身后的,是皎洁的月亮和远处祈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