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今天阳光很好,即使是日隐时分,太阳依旧将最后一点光辉发散到极致,像一颗滚烫的生鸡蛋落在油碗里,溅起无数的油分子似风吹的湖浪从西门一路碾压过来,漫过笔直的中央长街,来往的人群都被油浸般涂上一层厚厚的金色。我面前的这个人也一样,但这一切都不足以夺取他的光彩,一点也不行。
这个人服饰古怪,穿着一身玄青色的长衣,裤子也是玄青色的,顶着一个玄青色的兜帽,脸上带着一个玄青色的面具。现在他虽一身光照的金色,但如果到了夜晚,没有人会怀疑他会不着痕迹地融入夜色。
如果只是这样的装扮,顶多算是古怪,绝称不上有光彩。我不会对真正惊叹的实物吝啬赞美,一切的光彩都源自他脸上的青色面具,这只面具救活了一切。
这是一只青色的面具,它的主题颜色是玄青色的,却给人以琼脂块的充满弹性的质感,表面没有任何的瑕疵,染色留下的毛边都没有,它的质地应该是某种柔软的陶瓷。但它一定是坚固的,我没来由的这么想。
最吸引人的是面具的花纹。一张面具最重要的也是它画了什么。我今天就卖了很多面具,他们大多是动物或者人物,这些面具是我从南面巧手坊的师傅那里进的,当然算不上多么珍贵的手艺,但是也足以好过那些街边随处可见的面具。上面的动物花纹栩栩如生,人物也眉目分明,面具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不易,可它们始终有一个弊病,那便是它们是死物,是没有生命的,是被创造的。可眼前的花纹,在缓慢地流动。也许一般人看不太出来,我却是看了一天的面具,因此这一小小的区别瞬间让它显得与众不同。
花纹是由什么颜料画上去的我不清楚,感觉不像是一般的颜料,或许是某个花草混合某个动物的血液,我能确定的是这个花纹一定代表了某种含义,它不是一个具象的形象,而是某个符号,某个只有学会它的人才能理解的符号。或者说,像某种失传已久的文字。
我注意到面具的边缘被无缝连接在兜帽上了,似乎是缝在一切的,这么看来这个人一身被完全的封闭起来了。他似乎很怕暴露出自己的任何信息。
靠近我的人和我对视了一眼,从面具的孔眼里我看到了一双野兽的眼睛,这双眼睛和夜晚林间的野狼一模一样,并无任何针对性,它的冷酷是天生的。暂时叫他“野兽”吧。每个人都有绰号,一个人有绰号是活得深刻的标志,所以我喜欢给我能够记住的人起绰号。而绰号叫出来还是留在心里,就绝不是一个人一厢情愿的事了。
“你是摊主?”三人里中间那人说话了,声音很普通,能听出是人的声音,却毫无特点,像一杯白水,仿佛是在淡化自己的特征。此人不是关州口音,考虑到今天外地人来了很多,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暂时称他为“白水”吧。我又看了右边人一眼,确定眼前三人的装扮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面具的花纹有所不同。如果花纹独一无二,那么它们意味着什么呢?我对自己的猜测更有信心了。
“正是,今天生意很好,只剩下几个面具和香包,几位朋友如果想要细选,可以明天再来。”我不知道眼前几人具体是做什么的,我只是敏锐地觉得他们一定会带来麻烦。我不好奇,好奇是麻烦的根源。
“就今天。”“野兽”说了三个字,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我感觉到自己被上百只野狗围伺,这让我瞬间产生了抗拒。
“那很抱歉,时间不早我可能要收摊了。恕不能招待。”我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不理会他们。
“他不会说话,小哥别往心里去,再做一笔生意收摊也不迟。”右边的人帮忙把离得最远的面具放在了我右手上,一块沉甸甸、硬邦邦的东西同时坠在我的手心,我揭开一点面具顺着缝隙往里看,是块价值五千铜板的银坠子。摊子上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不值这个银坠子的一半。
“我的面具不值得各位这么大方,几位到底需要点什么呢?”我态度悄悄缓和,没有人和钱过不去,但我的身体不自主地绷紧,随时准备跑路。
“我们并无恶意,只需要小哥带个路就好,我们几人刚到武羊,对这里不熟悉,向酒楼的老板雇佣武羊当地的向导,老板说店里伙计都是当地人,然而今天是重大节日走不开,她推荐我们找东城一个叫阿七的人。我们问阿七怎么认,老板说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哥,眉清目秀,年纪虽小却稳重可靠,永远穿着大人的衣裳,身上总有新鲜的伤痕。我们没有找错人吧?”右边的人又说道。他说话慢吞吞的,一直前倾着身子,像一个习惯佝偻身子的老人。暂时叫他“老人”吧。
“稳重可靠?是西门左手边第二家酒楼的那个胖女人让你们来的吧。”我有些无奈,曾经我替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寡妇处理一些嫁妆,被这家叫“伴月楼”的酒楼老板娘买了去。当时她女儿说了门亲事,需要嫁妆,而我的身份是一个家道中落替姐姐出手嫁妆的公子,自然也没有说嫁妆的真实来源。后来她女儿亲事吹了,觉得是嫁妆妨了她,便仔细彻查,才知道这是寡妇的嫁妆,更觉得被骗了。于是便恨上了我,时不时地找我的麻烦。
“正是她,看来我们没找错人,不知道小哥方不方便帮个忙呢?”“老人”说道。
“要看你们具体做什么。”目前不好直接拒绝,只能先问清楚走一步看一步。想来胖女人也看出来这几人装束古怪,必不是什么好人,才打发给我。
“找人。”
“我们找地方。”
“野兽”和“老人”同时说道,一个人说找人,一个人说找地方。
我愣了一下,问道:“到底是找人还是找地方?”
“野兽”和“老人”都看向“白水”,原来“白水”才是领头的。“白水”说道:“我们要找一个人,有一些信息显示他在武羊的一个地方。”
“无论是找人还是找地方,都不是什么难事。你们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问道。我已经准备无论他们说什么人我都说没见过,无论什么地方一概不知,银坠子也还回去就是了。
眼前三人对视了一下,也不知道他们封闭得这么严实,是否能理解彼此的意思。
“小哥可曾见过一个和我们装扮很像的人?”“老人”问道。
“怎样算装扮很像?是指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是你们这个古怪的...面具?”我问道。
“放肆!”“野兽”大吼了一下,我瞬间感觉到一股寒意。
我没觉得说了什么冒犯的话,难道是因为“古怪”?有什么不对么?
“白水”按住“野兽”,说道:“小哥也并没有恶意,看来他不曾见过那人。”
“我在武羊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遇见你们这么古怪的人和...神奇的面具,太漂亮了,上面的花纹竟然会动。”
“咦,想不到你观察力颇为不俗,竟然在这个时辰就看出来了。”“白水”惊讶道。
“和时辰有关系么?还是说正事吧,既然我没见过你们要找的人,那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如果是什么偏远的山寨,不顺路我就无能为力了。武羊有很多部落和寨子分散各处,有很多我也摸不准在方位。”我说道。
“蓝萍坝。我们去一个叫蓝萍坝的地方。应该就在武羊。”“白水”说道。
“你说你们要去蓝萍坝?你们怎么要去蓝萍坝,那里不可能有你们要找的人。”我脱口而出。
“你怎么这么肯定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老人”怀疑道。
“因为我就住在那里,那里总共有十三户人家,是一个非常小的村落。里面的所有人我都认识,没有你们要找的人。”我肯定地说。
“可我们得到的信息是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蓝萍坝,哪怕他离开了,也不会太远。小哥既然住在那里,就顺路带我们过去吧。”“白水”说道,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银坠子递过来。他的手上裹着一层薄薄的青色手套,我无法通过手部细节看不出他是做什么的。
天色不早了,我是必须回去的。如果这几个人有危险,那么我应该早早回去做准备。但这几个人有危险就意味着,他们找的人也是危险的人。那岂不是说现在蓝萍坝就可能有危险?这几个人无疑是要去找麻烦的,那么带他们过去也不是不行。
我想了一下,已经有了决定,心里的担心却不能去除,我终究是一个改变不了什么的人,只能像祈月庙的游客一样祈祷,祈祷蓝萍坝平安无事。
“好,你们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