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是一夜没睡，映几乎是一夜没醒，我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打扰。第二天屋外吵闹声将我们惊醒，孩子们欢欣鼓舞，易练声看我们开门后，笑容灿烂地说，“快，吃过饭，我们去爬山。”
这是学堂每周都会有的重要活动，易练声叫它“登高”，大致的内容就是领着孩子们爬附近的一座小山——芋头山。至于目的，按照易练声的说法是开阔视野，锻炼身体，但还是有孩子偷偷告诉映——沿途有很多蘑菇和野菜，偶尔有野味，主要目的还是丰富餐桌。映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问她，怎么没有小孩主动告诉我，反而被映嘲笑了。
“是慧女啦，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映高兴道。
走在前面的慧女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转过头来看我们，她背着一只大背篓，探头的样子特别可爱。
“有什么神气的，我和杨耐也是好朋友了。话说杨耐呢？刚刚还看到他了。”我说道。
映指着前面的树上说：“那孩子闲不住，已经上树了，说是给队伍探路。”
易练声不知道从哪里凑过来说道：“是呀，也只有每次“登高”的时候，才不会缺席。”
我笑道：“我还以为是昨天你们的师生情奏效了，那真是立竿见影。”
易练声说道：“就别取笑我了，昨天还是要谢谢你......们。”
映问道：“谢什么？”
我说道：“没什么。”
易练声也说道：“没什么。”
映嘲讽道：“我都知道了，你们还在这不好意思。”
我和易练声对视一眼，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说的？
映则开心道：“今早慧女偷偷给了我一只煮好的野鸡蛋，她已经感谢过我了，话说野鸡蛋好好吃啊......”
易练声如释重负道：“慧女自己都不舍得吃，说明很喜欢你啊。”
映点头道：“是的，所以我答应她，要带她去西都城看看，那是整个西北最大的城，有数不清的楼宇，也有吃不完的美食。”
“你会准许的吧？”映问道。
易练声点头道：“当然可以，慧女的事情，她自己决定就好。这里的每个孩子，都可以自己决定自己去哪。”
我看着前面嬉嬉闹闹却又时刻聚在一团的孩子们，说道：“他们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么？总有，我是说至少有一两个，外面有亲人在的吧？”
易练声说道：“你体会过外面亲人被杀害，家园被烧毁，而你只能躲在地窖里看着的滋味么？那么黑暗的地方，那么恐惧的时刻，如果有一双手紧紧拉住你，那你也永远都不想送开吧？”
我把自己设想到那样的情境中，说道：“我一个都不想放开。”
易练声高举双臂拍了拍手，孩子们停下来看他，一般这个时候，先生就会说话。
“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我们比比谁先到山顶好么？”易练声说道。
“好呀好呀。”孩子们显得很积极。
“先生，有什么奖励么？”杨耐一听有比赛，蹭地从树上像一只松鼠一样盘旋而下。
“对啊，规则是什么，比如，不能爬树？”魏河沉稳中带着风趣道。
孩子们哈哈一笑，杨耐气道：“不爬树我也是第一。”
魏河则不紧不慢道：“大家都知道，单论脚力，我是跑得最快的。”
“那不好说，爬山又不靠谁快，还要体力好，我是锄地时间最长的，能从太阳起来一直到落下。”一个明显体格强壮的孩子说道。
“我路最熟。”
“我跳得高，能走捷径。”
“我，我做的干粮好吃。”
一个小姑娘弱弱地说道，大家显然都不在意。
映则弯下腰，说道：“做的干粮好吃，就吃得多，吃得饱，就更有力气去爬山了，你说呢？”
“就是这样，姐姐。”小姑娘稍稍自信了一些。
易练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觉得应该有什么规则呢？”
我想了想，说道：“不如就大家任意组队吧，可以多个人一组，也可以一个人独行，多个人就要求都要到山顶才算数。至于奖励，可以向先生或者我俩提一个要求，怎么样？”
我刚说完规则，就有孩子冲了出去。接着其他孩子也不敢落后，也一个个地向前冲，他们明显是各自为战，毫无队伍和章法可言。
易练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道：“我只是觉得好玩而已，你说呢？”
映则在旁边摩拳擦掌道：“我也要加入，只是这山太矮了一点，毫无难度。”
我说道：“那你不如做援助吧，如果有遇到不能自己克服的困难的孩子，你就帮一下，但尽量引导为主，万不得已，不要亲自下场。”
映点头道：“这个工作不错，也不能老是吃孩子们的饭。”
说完，映便如同一道闪电一样消失了。
我和易练声慢慢地向山顶走，难得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终于有机会向易练声套出更多的信息了。
“你今天状态太好了，我差点以为昨天就是场梦。”我试探着说道。
这时易练声毫不避讳，说道：“幸好被你撞见了，否则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在这儿。”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易练声想了想，说：“你就认为我得了一场病吧，一个容易把自己走丢了的病，就像脑袋里有一片未知的森林，走进去就容易迷路，然后就出不来了。”
我说道：“会出不来么？你不是骗我吧？”
易练声笑道：“只有这一次不是哦。这次可能，真的出不来了。”
我说道：“那，这个森林非走不可？”
易练声说道：“只剩这一条路了。上山，不也就这一条路么？”
我无法反驳，接着说道：“那你走后，孩子们怎么办？你看得出吧，他们很依恋你。”
易练声毫不担心道：“他们能够照顾好自己的，除了杨耐那种特别的孩子，不过他我也是多虑了。他们彼此帮助，彼此搀扶，在没有人的山里，活下去不成问题。”
“你不希望他们走出去么？”我问道。
“就呆在这里吧，外面乱得很。”易练声说道。
我摇头道：“我不相信你把能教的都教给他们了，想要把宁村变成宁文村，这个文字，缺一日都不可以。”
易练声说道：“你也不要太抬举我，我胸中的笔墨也是不多的。而且，生活中，有那么多比文还要重要的品质，比如互相帮助，比如相信别人。”
“我对他们放心，也就够了。有点遗憾没有机会和你们原原本本地交代清楚。”
我感觉到，再说下去必定是朝着沉重的话题奔去，便说道：“好，我等你从森林里走出来，再和我说森林里的故事，到时候原原本本，一字一句地交代清楚。”
易练声答应道：“真的有这一天，我答应你。”
我转移话题道：“那就猜猜谁第一个到达的吧。”
易练声问：“要猜第一个到的么？我们也不知道吧。”
我说道：“那就猜谁最后一个到山顶？我猜是你。”
易练声指了指自己惊讶道：“我也算进去了么？”
我说道：“当然，你不会觉得，他们完不成你给布置的这个功课吧？”
“也许，他们刚刚上山会各自行事，但总有人迷路，有人体力不支，有人干粮不够，有人意志消沉。”
“但同样，也有人熟悉路线，有人体格健硕，有人吃得多，有人组织力强，能够给大家信心。”
“如果他们每日朝夕相处，并且彼此相信，那他们早晚会组成小组，一起合作。那个时候，他们会发现，同行远比独行要快得多，也更加快乐。”
“啪啪啪。”
易练声鼓起掌来，说道：“你果然是最聪明的学生，还是说，稍微“大”一点的学生悟性高？果然，“大”学生就是不一样。”
我则蔑视道：“一个最后一名的登山者，也配占我老师头衔的便宜？你还不配。”
说完，我以极快的速度上山，作为一名体宗弟子，我必须捍卫宗门的尊严。
我仿佛听到易练声夸张地感叹：“怪物，都是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