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我们三人急急地赶回学堂,孩子们做好了饭,我和映才知道孩子们是会做饭的,在易练声的教导下,他们是可以独自面对生活的一切。吃饭的过程极为安静,有一个小孩留着遮眉刘海,他边吃边看看我们,我和映等他的反应,他却又把头低了下去。晚饭时间就这么快速地掠过。
吃过饭一个看起来沉稳的孩子将一团比他大不少的铺盖卷交给我,他的头被挡在铺盖卷后面,说:“先生要交给你们的。学堂没有地方可住,先生要你们住他的屋子。”
我接过铺盖卷,铺盖卷虽不算很洁净,但却厚实,我感谢道:“谢谢你,魏河。”
魏河想不到我记得他的名字,有些害羞,却也感觉和我们更近了一些,他鼓着勇气涨红脸看了一眼映,也不知道对谁说:“你们要住一起么?先生不许男人和女人住在一起,说是女人会被欺负。”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还是映霸气道:“小弟弟,你觉得他能欺负我么?”
魏河被映调戏地傻站着不说话,我岔开话题道:“那先生住哪里?”
魏河指着学堂后面的一处小屋说道:“那里,是之前一座没人的老房子,虽然太久没修了,但比村里好几年没住过的漏水漏风的房子还是好不少,先生有时候也会住在那里。”
我点了点头,说:“好的,那你去忙吧。”
魏河坚持要带我们去先生住的地方把铺盖放好,我和映跟在后面。易练声住的地方一样很简陋,但是能够看出很多村里绝不可能有的东西,比如一些在西都城内也不便宜的书和笔墨,还有一只装着各种颜色短棒的罐子,他的屋内一角有一张竹床,一角是土炕。大概是他睡不惯土炕的缘故,才额外留了这样一张床。这也让我和映各自松了口气。
后来我和映去尝试着找了易练声,到处都找不到他,反而我和映的频繁出入让孩子们异常警惕,他们几乎是盯着我们的动作,这让我和映有些不自然,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放一放,明日再找易练声问清楚。
因为是山里的缘故,夜里风声剧烈,窗户纸糊得并不严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抄得我根本睡不着觉,在竹床上翻来覆去。映对土炕新鲜,说要试一试,我以为她会不习惯,没想到她反问睡得香甜,我也不好叫醒她,便独自一个人开门走了出去。
山里月亮更大,照得整个院子亮堂堂的,我的身体被月华冲盈,清凉舒服。从在石之国开启六印后,便感觉到自己得了强行透支身体的后遗症,脑袋里封着一股子浊气,现在终于算是疏通了。
头脑清醒后我更无困意,不知不觉就走了出去,在宁村里分不清东南西北,停下来的时候发现离学堂很远了。
我竟又回到了白天易练声给我和映讲宁村往事的那个荒废的房子门前,冥冥中注定我必须再次进去,那些说了一半的话和易练声呜呜咽咽的解释像被掩盖的地窖口的落叶,等着我去扫开。
我不记得我们走的时候有没有将门关上,此时门是打开的,我绕过院中明亮的被风吹皱的水洼,走到屋前,我听到屋内有老鼠噬咬的声音,屋顶的水聚成水滴落到地面水坑的声音,风吹破窗户破洞的声音,还有,一个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我小心地走进屋子,一个人正躺在屋子的正中,他的四肢被红色的绳索缠绕,绳索是中间一条麻绳绕着带有红色铁钉的链子,荧荧得与屋顶楼下的月光毫不相衬。
绳索一端拴在这个人的四肢上,另一端从墙壁上的红色花的根茎处一直向下长出来,好像这条绳索就是花的根,这些花我认得,它们是白天被易练声画出来的,被雨水晕成了花瓣。
红花好像有了生命,一抖一抖地一张一合,被束缚的人也随着花的摇曳上下起伏,他发出的呼吸越来越弱,我怕他会立刻停下来。
“易兄。”我叫了一声。
此时在我面前的正是易练声,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他现在一定是陷入了什么困境。
我的呼唤似乎是起了一些作用,易练声微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身体开始挣扎扭动,他每向下沉一分,红色的花的根须便断一根,他每向下沉一寸,花瓣便会掉落一瓣。
眼见束缚他的花的根茎要尽数断裂,墙上那些死去的人,好像都活了一样,从水里、从树上、从铁叉上爬起来,别扭的身体去扯着红花的根须,又将易练声拉了起来。
两边陷入了一场拉力战,易练声在努力摆脱束缚,而墙上的花和人却在继续捆绑他,我不清楚状况,不知道该帮谁,但这样明显不是办法,易练声似乎已经脱力了,花的根茎也即将长好,他将失去最后的机会。
我只能做出选择,于是便下意识地用手捧起一抔地上的积水,向墙上的画扬去,我瞄得不准,却还是洒到了几个小人身上,小人像是传说中见不得光的鬼怪,被水一下子抹得灰飞烟灭,易练声被上拉的趋势一下子缓和了不少。
我知道了这些画怕水,是啊,哪里有不怕水的画呢?这坚定了我的信心,只是通过扬水的方式终究太慢了,我不得不运用术的力量,将水坑里的水旋转着吸在手中,像一场人为的龙吸水,然后向墙面猛拍过去。
啪。
啪。
啪。
啪。
一下一只红花,只用了四下便将束缚易练声的绳索切断,锁链从易练声的四肢脱落,我接住了他,而他却没有了呼吸。
“喂,听得见么?”
我呼唤着他,而他毫无反应,这让我惊慌,哪怕没有无数的秘密等着破解,易练声这个人也绝不该死,当一个人弥留之际,有什么能再次唤醒他呢?
“易练声,想象你的学生,你来宁村的理由啊?还有,还有你在西都的亲人,和你讨厌但没有放弃的世界?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我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喊的,易练声还是没有反应。我看着已经被我毁去的墙上的画,它们彻底被水洗刷一遍,几乎看出之前有过什么,倒像是被画花的一张脸,又哭着抹成一片。
咚。
咚。
在万籁俱静的刹那过后,熟悉的心跳声再次响起,易练声微弱的呼吸随之而来,还有他紧皱的眉头,在我的注视下,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我问了一句废话。
易练声被屋顶漏下的月光晃得眼睛流泪,却也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好像是在一片红色的世界里走了一遭,好在回来了。”
我生气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易练声茫然道:“不知道。”
我又说:“你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易练声继续摇头:“不知道,但要谢谢你救了我。”
我将他扶起来,叹气道:“你无可救药了,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能说一句真话呢?”
易练声笑道:“你又什么时候,能不怀疑我呢?”
我说:“我怀疑你,你当然可以一笑置之。但别让你的学生失望就好。”
易练声虚弱地扶住门栓,额头出着冷汗,咧嘴笑道:“不会的,我瞒不了多久。”
“其实今天,你有些多管闲事了。”易练声说道,“会遭人记恨的。”
我不明白易练声这话的意思,但总归是他说的为数不多的真话,便说道:“救了你也没有报酬么?就这么走了?”
易练声迈出去的脚步停下,转头问我:“你要什么?”
我说道:“牛头石刻,是你给我的么?”
易练声留下一句:“这么喜欢石刻,我死后都给你了。”
我琢磨这句话,还真是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