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蓝色的液体在玻璃杯中打着转,释放着令人熏然的酒香。音乐声迷离而变幻,灯光驳杂而摇摆着交织着光影。整个舞会不知不觉间披上了夜场的氛围,青春的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品尝着他们今夜的美酒与点心,迟迟不愿这一夜就此落幕。
徐有幸的脑袋昏沉而迷乱,一仰头闷掉了手中有人分给他的鸢尾妖姬。传说里这是开国三大将中的赤发美颜长觥将军的得意之作,口感悠长而悦动,给人一种好运将来的期待感。可他并不会品评这复杂的艺术品,只是有人举杯对他感慨年少无知以前多有得罪不要见怪,他也学着故事里的世俗做派将笑容写在脸上。至此,三两的掌声里,他终于决定从这场浮世绘里出逃。
今夜,徐有幸惊艳而来,带着他的绝色舞伴,鲜花刀剑飞扬制霸全场,他还从墨锦卫的手边抢过原本预定的那个姑娘,下场后他甚至还得到那个墨锦卫友好地招呼,碰一杯酒,烽烟火雨间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形象堆砌得高山仰止。
大家都在暗自感叹,难道豪门大少藏身草野经年之久的故事就这么发生了,所以平时显得最窝囊的其实是不屑于与我们这群草包为伍?为什么感觉这么不真实也不友好呢,人生的幻灭简直儿戏。
不知多少杯五颜六色的液体下肚,他终于在这一片觥筹之中溃逃,想用夜里的雪中漫步来冷却自己。身上的衣服贵的要死,恐怕都超出了他这个主人的价值,他却一点也不心疼;浸湿了大概晾一晾就好,这么名贵也不用担心褪色吧。
他用手机发了一条消息:“不是说要好好吃东西吗?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有急事走了吗?对了,我的礼服还有鞋子该怎么办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果然穿过后要拿去退吗?不知道铭牌被撕掉有没有关系。
你还在吗?”
如他所理解的那样,没有人回。
礼堂的侧门出去,他耷拉着脑袋慢慢踱步,冷风一圈一圈地裹挟着他,这么贵的服装却偏偏也不保暖。可是穷人家的孩子更耐冻,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从小时候开始,他就特别喜欢踩雪,不是因为什么天地皆白我独行的诗人情怀,只是因为沾了泥的鞋子从雪地里趟过之后可以又白又亮。而徐有幸难得能穿干净鞋子。小时候在垃圾堆里捡废品,大半天跑下来他一身都灰头土脸了,可是雪花刷出的白鞋子让他觉得在某些程度上他还是个体面人。所以哪怕雪里翻垃圾很冻手,他也享受着满载而归那一刻的昂首阔步。
许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有更体面和稳定的谋生手段,可他还是爱极了积雪的大地,总相信雪花摩挲过的鞋子比他辛辛苦苦刷出来的还要干净。
而这个时候,他脚下是名贵黑色皮鞋,从雪花上趟过,锃亮地映着橘红色的路灯的光芒。他不明白,他很奇怪。今夜的成人礼他得到的礼物太过轻易也昂贵,和他今天失去的东西一样。
徐有幸的人生毁于十一岁的时候那场大火。那时候的他懂得还很少,只记得要听母亲的话,抓着两条床单缠出来的绳子,从阁楼的窗台上滑下去,重重地摔在院墙外的泥土地上。然后他只顾逃跑,没命似地逃跑,跑到一口气喘不上来摔在路边的水沟里。没有月光的昏暗夜幕里,小男孩徐有幸瞪着漆黑的瞳仁,看着自家那栋小楼烧成最灿烂的篝火。
后来的徐有幸,去过几家孤儿院,熟悉了云城每一处垃圾场,也越来越胆小怯弱,划一片自己的天地独自蜷缩。一年后的他被那个尽职尽责的老师何永明抓住,到了云城七校,有了一张能定时得到微薄补贴的银行卡和一间容他安身的小小房间。他倔强地一个人独自长大,立于泥泞之中,不羡慕不嫉妒也比较自卑。
到了今夜此时,他的成人礼华丽的落幕,他闯进了漫天的风雪里,茫然了起来。
…
躺在床上,心绪沉淀下来的时候,并不怎么费力,徐有幸又回到了那片星空之下。
但这次,他不再是从棺材中爬出来了,而是直接站在了自己的十二号黑棺前边。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诡异,但他又深切的觉得这片星空里,他是自在而无拘的。
回想起之前离开这里前那可怕的一幕,徐有幸这次避开了一号的黑棺,缓慢而仔细地沿着平台绕了一整圈。如他所料的那样,灰雾的半球按照钟表的刻度,摆放着从I到Ⅻ共十二座一模一样的黑棺。
绕了一圈,走回了他的十二号黑棺,看着棺盖如门扉一般打开,幽暗的星光照耀着,总让徐有幸觉得有些别扭。但除了这些,这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也都没用,徐有幸也不知道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也许该等着其他的棺材像他的一样,走出个什么人来?
徐有幸想了想,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
接着,他还是鼓起了勇气,走到每个黑棺的前面,想看清每个黑棺里都躺着些什么人。
但这次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一片幽黑。
而后,一股阴晦的头疼感袭来,徐有幸感觉到与这片天地的联系开始晃荡,精神一松,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
时间过去了10分钟,一比一的流逝吗?徐有幸大概判断到。
…
徐有幸是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老板封业宏死掉的。他那时揉着睡眼,开门看到的是穿着治安署制服的两名警察,他们平静地对他阐述了这件事情。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但是意识逐渐地清醒,他的小房间,远处走廊上晨间清澈的阳光,门口两身冷硬的制服,都平静地告诉他事实便是如此。他想到了自己辛苦攒钱定做的那件礼服,明明老板他是那个被买通要破坏掉自己礼服的人,这会儿怎么就死掉了呢?
那个爱在他擦桌拖地的时候瞎指挥的懒散中年人;那个满脸怒其不争却终究教会了他给咖啡拉花的蹩脚师父;那个一脸嫌弃把每天剩下的甜品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他的颓痞大叔,就这么莫名其妙就死掉了。
老板的死亡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到五点间,徐有幸觉得好讽刺,他想起了陈然给他看的照片里他定制的礼服上被泼满了猩红色,原来封叔他在那时也已经浸在了猩红色的血泊中了吗?
徐有幸想了想,就把有关礼服的故事告诉两名警察,一下子引起了两名警察的重视,让他和他们一起回了治安署。
徐有幸的心里很难过,他希望封业宏是真的被收买,而不是因为别的理由就这么死掉了。
比如为了保护他的礼服然后在搏斗的过程中不慎被刺死,这样搞笑的死法,太不适合那个不正经的老男人了。
…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毕业的第一天,你就给我这么个消息?妈的,这怎么回事啊,我们吴家都是干干净净的生意人,你是想让我开始接手的第一天就染上一身骚吗?”
坐落在云城CBD区的吴天大厦,在林立的高楼之中用表面盖满的黑金玻璃彰显着它的不凡。云城的龙头企业吴氏集团就以这栋本身属于它的大楼作为办公地点。三十一层的某间办公室内,通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把整座云城大部分的蔚然壮阔尽收眼底。而今天刚刚入主这间办公室的吴十常,心情显然不像他看到的风景那般美丽。
作为吴家年青一代的领头人,吴十常一直自诩接受过最优质的教育,也在社会基层体验过最根本的人情冷暖,相比于父辈,他有敏捷的思维和更广阔的平台,对于能马上试探性地接触集团的业务,他是充满期待且兴奋的。
然而他却想不到,自己前两天随手安排的一步棋,竟然会在今天给自己惹来麻烦。
“我就是觉得不放心,所以想亲自去那家咖啡馆里看一眼,真没想到会有这事情,吴少,你得帮帮我。”他随手收的某个小弟,刘小五,正把自己蜷在对面的沙发上,一脸惊惶地说。
“帮你?我都怕我躲不开,虽然和治安署那些家伙接触并不麻烦,但这可是我来公司的第一天,你想让家里的老家伙们怎么看我?”
“可是真的和我没关系啊吴少,我就是去看了一眼,店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是那个时候礼服确实已经毁掉了,我就赶紧拍个照就走了,我真没想到会被那些警察找上门的。”
“但是现在是人死了,那家店昨天休息,监控里进出的人只有你,你想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刘小五喏喏道。
“现场的现金都不见了,我警局的朋友说发现你的指纹了,而且……你是惯犯了,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做?”吴十常冷冷地问。
“没有……我就是在那咖啡馆坐着,一个人都没有,就收银的台还打开着,我就好奇的点了点……可是后来我就害怕,我又一分都没敢动都放回去了……”
“你是说……你一分都没动给放回去了?”
“真的,一分都没……”
吴十常拍着脑袋冷笑了起来,把眼前那个惶然无措的人看得好像个死人。刘小五终于灵光乍现:“对,店里现金怎么能都不见呢?明明都没有人的……吴少,有人陷害我……你得救救我……”
“这么大手笔的陷害你?陷害我都够了。陷害你……谁这么无聊?”吴十常说着说着,却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如果本来就是用来对付他的局呢?
他想到了徐有幸,那个一无是处一文不名的人,却在昨天的舞会上对他极尽嘲讽。徐有幸,他隐藏了些什么,他不是普通人!
“他说那是他的情报信,哈哈哈哈……”古念宝似乎这么笑话过他,当时这真的是个有趣的笑话,可是如果不是笑话呢?连许星辰那样的人物都对他礼遇有加,情报,隐藏在小小的云城七中,许多线索在吴十常脑子里串联成线,他一下子判断出来了,是皇家情报局的特务。
一个对自己那么狠,演被欺凌对象都能演得那么真的人,他的心思太可怕了?所以随手杀了自己的老板,随手布了个局,再光鲜亮丽的出现来打自己的脸?因为封业宏被收买了,所以杀了也不可惜,然后……再然后……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十足,吴十常吴少爷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