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玫盘坐在湘楠斋的软垫上,静静地翻着书。书案上燃着月麟香,香气幽微,弥散在楠木装饰的屋内,令人心静。艳阳天,观泪湖漾起层层涟漪,清亮的波光,潋滟着银色的星芒,闪进了湘楠斋的窗棂,照亮了书案的宁静。沁玫放下了书本,轻轻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角,欣赏着庭院的风光。
湘楠斋坐落在业世大寺的东南角,透过斋门外的小花园,便能看到烟波浩渺的观泪湖。本是花季,庭院内却鲜有颜色,奈何宗门内的世界皆是如此,仿佛在很久以前,这里的夏天就结束了。园子里布满了青苔,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零星开着,却都耷拉着脑袋不愿见人,唯有几株红色的曼陀罗绽放于庭园的中心,似这宗门世界最后的倔强。
沁玫被这异类吸引,用手撑住侧颜,默默地欣赏着。
“那是彼岸花,盛开在地狱之途,引领身负罪孽的人走完最后的旅程。”棠涧悄然走进屋内,顺着沁玫的目光,看到了那抹妖艳的红,如此说道。
“为何地狱之花会长在这里?”
“每当宗神降世,红色的曼珠沙华会褪去一身血色,变幻成白色的曼陀罗华,代表着宗门的新生。”
“宗神,便是宗寺正堂供奉的那三尊神像么?”
“是的,据《龙门往世书》所载,宗门因供奉宗神而生,因宗神寂灭而衰。宗神为业果之源,却游离在业果之外,是为宗门之镜像。”
“这天书说的,真是难为师兄你了。”沁玫扬起明睿的脸庞,微笑着向棠涧说道。
棠涧不以为意,走到茶几旁,兀自斟了一杯茶,啜了几口,润了润喉喽,继续说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立派起,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宗先后降世了五位宗神,其中就有三位出自我业世途。宗神麾下,许多伟人如天之星芒,耀之于世,他们引领时代,建立不朽功勋,留下了另后人高山仰止的宏绩伟业。”
“那还有两位宗神呢?”沁玫有些好奇。
“余下两位宗神供奉在四魄城,据说四魄宗神降世,黎民哀嚎,枭雄遍世,山河疮痍,江湖血雨,刀曰杀人刀,剑是弑人剑......”
沁玫有些不忍再听,连忙插了进来:“那长央宫呢,未曾降过宗神?”
“不曾听闻。”
“难怪这么多生徒挤破头想要进修我寺和四魄城呢,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棠涧又抿了一口茶,入口微凉,他将杯中的残茶泼进了几边的红泥小炉中,蹦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复又执壶往杯中重新倒了新茶,拿在手里把玩着,并无再饮的意思。
沁玫看他如此,知他又想起了那个人,心中有些酸涩,却也不点破。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良久无话。
一人风风火火走进了屋斋,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只见他面盘浑圆,体型微胖,左手握着一把锃亮的戥子,右手提着一个金珠算盘,穿着一件绣有金龙出云纹饰的对襟丝褂,略显浮夸。
那人看见两人都在,忙执了一礼,笑着说道:“棠涧师兄修好,沁玫师姐修好。”
沁玫站起身,也相对行了一礼。棠涧没有起身,只是侧身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均因棠涧在他们新入业世的五人中,年龄最大,为人又好,深得修尊的青眼和师弟师妹们的敬服,大家都隐隐把他当大哥一般看待,棠涧又是不喜繁文缛节的性子,所以二人对此均是习惯了般,无人觉得不快。
礼毕,沁玫走到棠涧身旁,从几子上选了一个杯子,拿执壶细细斟了,递给那人道:“嵇韵师弟,你这又是骗了谁的银子来,这幅打扮?”
嵇韵嘿嘿一笑,接过沁玫递过来的杯子,忙不迭地灌了,方才说道:“师姐你惯会取笑人,我这可是正经的商贾之术,怎么能叫‘骗’呢!”
沁玫不依不饶,笑着说道:“咱们毕竟修的是武道,你这钻进了钱眼里就爬不出来的人,往后可怎么好。”
嵇韵不以为然:“修尊说了,修途万路,只要做到极致,便是正果。咱寺里供奉的宗神至圣,其中一位据说就曾是位豪商巨贾,赚尽了天下银钱,宗门太半房舍都是这位宗神在世时所建,至今享宗门万世之祧。”
嵇韵越说越起劲,竟是两眼放出了光。
沁玫却知宗门皆以武道封神,如果最后连那扇铜门都走不出去,何谈什么万世之祧,只是看着对面少年正唾沫横飞,侃侃而谈,实在不忍泼他冷水,遂扯开了话题,问道:“等出了宗门,除了行商,你还想做什么?”
少年毫不思索,脱口道:“盖豪宅,取妻妾,吃山珍海味,享齐人之福......”
棠涧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开口说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少年一愣:“那就盖最大的豪宅,娶最多的妻妾,吃最好的珍馐,享最久的清福......”
沁玫知他会错了意,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棠涧则低头莞尔,不再言语。
是夜,师兄弟二人早已散去,湘楠斋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沁玫披着错金的大氅,出了斋园,顺着寺墙外的石阶,下到湖沿上,慢慢踱着步。夜色正好,一轮弦月映在粼粼湖面,照亮了观月少女的梦。远远的看见一锦衣少年长身玉立,手持良弓,凝神待射。忽的一声弦响,一支箭穿过云霄,仿佛直冲着月亮而去。一只夜鸮嘶哑着嗓子坠入了平静的湖面,敲碎了月色的皎洁,也敲碎了少女的梦。
“棠涧师哥,这么晚还在练弓呢?”
少年转过身,看到了岸边的少女,拾起了脚边的箭筒,迎上前去。
两人立在岸边,一同欣赏这难得的月色。
“师哥,修途艰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我尊天命,亦顺本心,可否立世而不惑?”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修途既艰,我辈不畏,奈何以困惧之!”
少女有些动容,忘向少年的眼神隐隐然有钦佩之色,少年不觉,粲然一笑。
夜色温柔。